红日东升，鸡鸣梁前。神女峰依旧巍然屹立，西山石壁叶红如火，三峡云烟水碧如蓝。大巫山的红叶，延绵数百里，长江两岸，万山红遍，层林尽染。
月光和小满依偎在凝真观的长椅上，离娘和雀儿则相拥在旁。一壶浊酒，几杯清茶，任清风徐徐，望山水融融，听潮起潮落，看云卷云舒，笑千年往事……
从早晨起来，月光就一直看着离娘。见他小心翼翼地喂雀儿喝粥，给雀儿绞洗脸帕，扶雀儿散步，默默地做着一个丈夫应尽的责任，脸上浮现将为人父的喜悦。
月光就这么凝神注视着，她不敢让自己思考，脑中仿佛有一个深洞，接下来会出现什么状况，谁都不会知道。也许，眼前的画面会一直延续到日后漫长的岁月，而她的德朗，永远都不会再出现……
他们住下来已经三日了。月光感受到凝真观的香客多了不少，而且个个身怀绝技，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除了袍哥会的探子，不知还来了多少江湖人士。
也难怪，韩奶奶之张扬，仿佛在昭告天下。八骑汗血宝马，一乘象牙辇车，在小小巫山城招摇过市，如何不轰动川江。她们在凝真观住了整整三天都毫无动静，月光忽然灵光一闪，韩奶奶莫不是在等什么人来，她这么大肆招摇，不就是要人知道她来到这里了吗？
果然在第四天的凌晨，韩奶奶便吩咐下去，七个随行汉子和雀儿一起留在凝真观，她独自带着月光和离娘朝巫山深处走去。
走得不耐烦了，她将两张黄符置于月光和离娘脚下，口念咒决，操持二人御风前行。不一会儿便来到一处山坳前，“巫云窝在结界里面，不肯出来。这里是结界最薄弱的地方，你们敢不敢跟我闯一闯？”
月光惊异，之前她跟母亲由巴布儿带着走过多少曲折才找到一处入口，韩奶奶此等人物，居然想直接破开结界。
话音刚落，韩奶奶便掏出随身的玉箫置于唇边。
“奶奶，我跟离娘会被震破心肺的。”月光瞪着眼睛，有些紧张，微弱地提醒道。
“只是清理一下闲杂人等。你们离我这么近，反而不容易受到伤害。”一边说着，只听得耳旁箫声徐徐递出，悲鸣呜咽，如怨如慕，在空谷中如云层席卷波浪，月光不由得随着呜咽滴下一颗泪来。
这时对面的山腰上忽然出现几声击鼓的声音，“咚咚，咚咚”两长两短，由徐而急，忽沉忽杨，渐渐消失。
月光觉得惊异，那鼓声与箫声全然不对付，各自按照各自的节奏在山谷中显得诡异莫名。她定神一看，山腰上一个光着臂膀的年轻男子，俯身在一面硕大的铜鼓上面，缓缓舞动着身体。那身形熟悉，竟是当初结界中捉拿她多次的巴农。
忽然巴农抬起头来，如鬼魅附身，扑在鼓面之中。随着他身姿的舞动，双臂起伏，掌击鼓面，鼓声翻腾，肆意癫狂。顷刻间如同石破天惊，一程一程稳稳递进，严峻地持续着，仿佛整个空间里这是唯一的节奏，唯一，唯一……
忽然又有些微弱的变化，离娘在这唯一的节奏中，非常敏感地捕捉到一丝绝望。
这鼓声是为他而拍奏的吗？只听节奏渐渐加快，加强，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到不是人力击打而出，没有旋律，没有音色，没有蜿蜒起伏调子，所有古老的，蛮荒的，淤积的，沉淀的，废弃的，均被这鼓声所唤醒。离娘胸中一股沸腾的爆炸感觉冲喉而出，“呃”地一声，他不由自主地飞身上前，想要将那击鼓的男子扯碎。
然而鼓声渐渐回缓，接近于无声，只剩遒劲俊美的巴农全身闪耀着光辉，依旧俯身在鼓面之上，与鼓融为一体，轻轻地，不容旁骛，把无休止的欲望击退，飞崩离析在整个空间……离娘听着这鼓声觉得自己如同被宇宙抛弃的羸弱婴孩，疲倦而灰心……
韩奶奶的箫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在最接近洪荒的的声音面前，所有的音乐都是噪音，她不禁因自己的修为浅薄而羞于表现。
月光一直愣愣地听着这鼓声，许久没有感受的气息在她眉间萦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雨磅礴。
“何人胆敢闯我禁地！”巴农此刻已经直立身形，手持长剑，在半山腰沉声喝道。
“巫云曾有一年之约。今日我们依约而来，为什么不见她人影？”韩奶奶深厚的嗓音由真气带出，显得凛然决裂不容小觑。
“要见圣姑，须看你们的本事！”巴农冷笑一番，“前方阵法圣姑苦思良久而不得破解，如若你们能够破解，圣姑即刻出界相迎。”
韩奶奶眼睛微眯，看了看离娘。“试一试？”
“孙儿遵命。”离娘眼神空洞无物，听着韩奶奶的话，随即应声答应。月光一阵心悸，脱口而出，“我也去吗？”
“当然！你们三人同来同往，落下一个都不行！”巴农在山腰上说话完毕，便转身不见。连同那面铜鼓，也一并消失了。
韩奶奶将离娘和月光抛向巴农消失的山腰，朝前迈步。
一踏上这片山脊，眼前豁然开朗，脚下深谷邃远，不知深幽几许，空谷上空，由云层累积，头顶出现一片漩涡。须臾间云层缓缓散开，原本通透的天空，被一面坑坑洼洼的硕大无边的水晶顶层覆盖着，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外面的栖霞和阳光，脚下的深渊云雾迷蒙，深不可测。那水晶表面凹凸不平，呈螺旋状延伸。在纹理中央阵眼，正好镶嵌着外面的红日，犹如一颗闪耀的瞳仁，诡异极了。
这一切看在月光眼里，心中倏地明晰。她不由得心脏紧缩，眼尾瞟了一下韩奶奶，只见她眼睁睁地看着大阵法，一动不动。
“奶奶……”月光小心地叫了一声。
“这是上古巫神玄冥所建的阵法吧，果然是一方洞天福地！这阵法依照伏羲混元八卦演化而来，纵然我擅长布阵，一时也想不出破解之法。”韩奶奶叹了口气，“不过，不破解也能闯过去啊！你们跟着我，照着我的方式走。”一边说着，一边诡异地一笑。
只见她飞身跃上水晶石壁，身体倒悬，四肢紧扣凹凸不平的石块表面，顺着石壁的纹理，缓缓游走到瞳眼中央。绕过瞳眼，顺着另一路纹理层面，朝前方游走而去。
“我们不惊动阵眼，避开石阵，绕道而去便是，跟我走！”韩奶奶如当日文烨那般，如出一辙。月光一听，立刻也飞跃而上，将离娘留在身后。
待月光绕过中央瞳眼，离娘也紧跟着倒悬在水晶石壁之上。她小心翼翼地游走在石壁上，脑中一阵充血。
月光紧张地回头看着身后的离娘，心跳得砰砰直响，几乎抓不住凹凸的石头。
果然听到前方韩奶奶低声一喝，“糟糕，上当了！”一边说着便掉头往回。
话音刚落，身后离娘口中便传来一声惊呼，“呃啊”整个石壁旋即翻转过来，月光被狠狠地摔在地上，四脚朝天，疼痛不已。“离娘终于还是将阵法启动了……”月光忍不住脱口而出，她原地几个翻滚，旋即离开瞳眼几丈距离。
此刻阵法启动，瑰丽明艳的情景与当初那石壁中的黑暗沉寂决然不同。
瞳眼处散发着一丝丝妖魅的光芒，冲破头顶的迷雾。那迷雾也如同收到指引，一半上升，一半下沉。瞳眼中幻化出一个巨大无比的人形投影，手撑青天，脚踏大地，身体随着天地的扩展长高增长，日月星辰围绕在他腰间。这样的一个时空，比之石眼大阵法宏伟百倍。此时月光看着离娘在他脚下，渺如蝼蚁。韩奶奶早已盘坐在瞳眼远方，闭目沉眠，口中翻动，不知在默念什么。
待天地已成，巨人腰间的云雨形成一道闪电，毫不犹豫地朝离娘的后背劈杀过去。
离娘不待那雷暴劈来，便翻身而起。
又是一阵诡异的蓝光闪动。月光此刻明白，蓝光便是一缕神魂，这阵法之中确实存在着一个强劲无比的神魂。
随着蓝光闪动，巨人已然不见，离娘的身边出现了一个长发荒蒙的大汉。他二话不说，抓着离娘后背便开始动手撕扯。
月光瑟瑟发抖，尽管她心中明白一切，还是止不住牙齿磕碰打颤。离娘在大汉的手中血肉模糊，毫无招架之力，任由他狂怒拆卸，口中发出狮鸣虎啸的狂吼。
这时韩奶奶脚踏七星，手中玉箫缓缓挥舞，朝大汉飞身刺来。大汉腰身旁侧，丢下离娘，便跟韩奶奶缠斗起来。
月光第一次看韩奶奶出手，见她眼光如电，身形若风，几道回旋让人眼花缭乱。韩奶奶一边手掐指决，召唤天上电闪雷鸣，脚下步伐丝毫不乱，行云流水。
月光只知修为浅薄，蜷缩在外围，一动不动。这时，倒在瞳眼旁边的离娘忽然双手撑地慢慢爬起来，他此刻已经面目全非，鲜血覆满整个身体，爬过的地方留下一道血迹。
只见他慢慢爬上瞳眼中央，盘腿而坐，瞳眼处太阳的光芒从他身下透出，伴随鲜红诡异的血色，使他整个身体四周闪耀着一圈神光，被阳光照耀得如同太乙真人现世。
月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瞳眼的位置，口中轻呼一声“无量天尊”。
巨人忽然失去光芒的照射，回头看到瞳眼中央的人，仰头大吼一声，提脚便将韩奶奶踢飞在地，随即踏上一脚。韩奶奶闷哼一声，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一道暴戾的罡风平地刮起，月光觉得骨髓都在跟着颤抖，心中悸动，眉间乱跳。她不由自主地朝着瞳眼的方向爬去，近些，再近些……
巨人大步地朝瞳眼中央狂奔，可是延伸的螺旋层理在不停运动，如传送带一般将那巨人越带越远。
月光趴在近处看得明白，中央盘坐之人，紧闭双目，一手捏诀，一手不停翻弄脚下阵眼中的石头。每一次的翻弄，巨人便离中央越远，他接连翻腾跳跃几次，都被运动的纹理带至远处，近不了瞳眼中央，渐渐地竟然消失在阵法的尽头。
月光张了张口，嗓子里发不出任何声音。此时瞳眼中央已是一团血人，眼耳口鼻还在不停地往外冒血。长发湿哒哒地粘连在耳边，鲜血滴滴答答往下流，她心痛得全身发颤，泪流成河。
而摔倒许久的韩奶奶此刻清醒过来，看着瞳眼中的人，脸色大变。
“胆敢骗我！”她一边怒吼，一边提起身旁的玉箫朝中央砸去。脚尖刚一触底准备借力，瞬间便被带离，无论怎么转换身形，始终不能靠近瞳眼。
韩奶奶被彻底震怒了。月光看到她形容扭曲，双眸充血，口中飞快地念着咒诀，脚底下沉，玉箫在她手中转得飞快，天上的云雾迅速堆积起来，越来越厚。隐约煽动着雷暴，在聚集重叠。月光感到莫名地害怕，她飞快地朝瞳眼中心跑去，越接近中心，越感觉湿气濛濛，而累积的雷暴顷刻便要被激发。
“德朗！”月光终于喊出声来，一个血人将她拥在怀中。
“我，回来了……”
月光曾经设想过很多种重逢，甚至德朗不再回来，却从未想到他会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出现。此刻头顶聚集不知多少倍的雷暴已经被引发，刹那间爆开如同烟花，月光的耳朵里除了开始的一声巨响，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水晶阵外漫天的彩霞透过云层，渲染着雷暴的闪光披散在德朗的肩上，他伟岸的身躯将月光紧紧地笼罩在心窝下，始终不曾崩塌。
大阵法随着雷暴淤积爆发分崩离析，时空消失。阵法中的三人顷刻间便坠入无尽深渊。
“月光，这不是你希望的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