瑛贵人微微蹙一蹙眉，眉心便似笼了一层愁烟，低柔道，“不出来时盼着出来，一出来便又觉得纷扰不堪。”她恳切道，“娘娘为嫔妾几番费心，甚至恳求陛下解嫔妾禁足之困。当日若无娘娘，只怕今日嫔妾腹中的孩子不保。”
我亦诚恳相对，“十月怀胎多少艰辛，只有咱们自己知道，若一朝保不住，何尝不是痛彻心肺。”
瑛贵人低低道，“嫔妾听闻娘娘曾经身受其苦，生产胧月帝姬固然是困顿万分，头一个……”她声音略低了低，然而由衷之情不减，“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娘娘才会对嫔妾如斯关怀吧。”
我微微一笑，“妹妹很是聪慧。”
她的笑淡然而伤感，微微侧首看着瓶中供着的几枝花，依依道，“聪慧又如何呢？譬如这花开得再好再美，终究是春天里的，如今快入秋了，再怎么好也是错了时节的。”
那秋杜鹃本是纸鸢日日用来簪发的，瑛贵人无心之语，纸鸢听着有心，不由微微变色。
我只作不觉，“妹妹如何这样说呢？做人不过是一口气撑着，若自己的心都灰了，旁人怎么扶也是扶不上去的。妹妹好歹还有腹中这个孩子呢。”
瑛贵人温婉微笑，“嫔妾不中用，经不得人言，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才会自伤其身，娘娘可要性子刚强些才好，万勿如嫔妾一般。”
我的唇齿间含了一抹浅淡平和的微笑，“妹妹才出宫门就听到如斯言语，可见宫中对本宫这一胎是非议良多了。”
“非议终究是非议，”瑛贵人道，“娘娘如此待嫔妾，嫔妾对娘娘亦要推心置腹，有些事嫔妾自己未必做得到，但希望娘娘不要因旁人而自己伤心。”
我握一握她冰凉瘦长的手指，轻笑道，“妹妹自管安心就是。本宫不出这殿，她们又能奈我何？”瑛贵人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才肯回去。
如此流言蜚语满天，议论得多了，不免连皇后亦出言相劝，“宫中人人说莘妃之胎不同于人，皇嗣一事上谨慎再谨慎也是应该的。”
皇后虽然不得宠，然而多年来居国母之位，莫千尘亦对其颇为敬重。且皇后自称在病中，数月来一事不管，一言不发。如今既然皇后说话，他也不好一口撂开，于是道，“皇后操心，只是宫中风言风语从来没有断过的时候，皇后若要为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费心费神，只怕对保养自身也无什益处。”又道，“皇后身子总没好全，后宫之事自有钰妃和淑妃为你分担，她们不把这些不像样子的话听进去，皇后又何必理会。”
彼时我正在梳妆，听完小六子的回报，只拣了一对翠玉耳环戴在耳垂上，顾盼流连，“其实皇后这样说也是无可厚非，她是后宫之主，留意后宫一言一行都是她的职责所在，何况是这样揣测皇嗣的大事。只是皇上早在心里存上了这件事，皇后又恰巧撞上，才会如此罢了。”
莫千尘一向敬重皇后，如今这样说出这样的话来，已是有几分薄责之意了，甚至在我面前亦流露出几分意思，“皇后向来稳重得体，如今也毛躁了。听风就是雨，耳根子软和，跟着那些年轻不懂事的胡乱操心。”
我机巧道，“皇后娘娘也是好心罢了，陛下没有将臣妾怀有双生胎之事告诉娘娘吧？”
他的手滑过我的肩头，“你这样嘱咐，为了咱们的孩子这样委屈忍辱，朕还能说么。”
我低首，婉约一抹身为人母的温和，“只要为了这孩子，臣妾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莫千尘慨叹道，“为了孩子，你每每委屈。”
“是为了孩子，更是为陛下。前朝的事繁冗陈杂，回了后宫陛下且安心歇歇吧，臣妾没有什么委屈的。”言毕，我又特特加上一句，“她们到底也年轻，哪里晓得什么是非轻重，若陛下听见了她们说些什么也别生气才好。”
莫千尘的性子，一向对年轻娇艳的嫔妃们宽容些。秦贵人等人之事本来若责罚过了，过些日子也就罢了。只是她们诽谤议论愈多，我愈苦口婆心劝谏莫千尘不要因我一己之身牵连六宫，莫千尘反倒存上了心思，对一众非议的妃嫔都冷落了下来，再不踏足一步。
逐渐，宫中得宠的也唯有寥寥几人了。倒是海棠说起，吴贵人虽也略有非议，莫千尘倒不加斥责，依旧疼爱如常。我轻哂道，“她是什么身份，陛下自然是要让她几分的。只是吴贵人的嘴还是那张嘴，陛下的性子也还是那个性子，何曾变过呢。”
海棠闻言，意味深长一笑，“是，譬如从前的德妃，陛下纵容她未必是真宠着她。”
我的神思有些倦怠，也不言语，只挥一挥手叫海棠退下了。
这一夜，夜色如纱漫扬轻落，殿中红烛无光。晚风带来外头夜来香的轻薄香气。
我无法安睡，耳边有夜风穿重重越殿宇楼阁的声音，隐隐似有人在轻声呜咽，仿佛是一种压抑的、悲怆到骨子里的悲泣，在叹诉无尽的哀伤。
我心里头发烦，扬声道，“海棠。”
海棠起身为我披上一件外裳，道，“娘娘怎么起来了？”
我烦恼道，“许是肚子大了睡着难受，你扶我出去走走罢。”
于是扶了海棠的手，纸鸢和小六跟在身后，一同出了承欢宫去。
才过长廊，我忽地想起一事，问道，“海棠，今晚陛下是翻了谁的牌子？”
小六子笑道，“说起来正奇怪呢，陛今日翻的可是钰妃的牌子，当真是奇闻了。”
我一惊，不觉疑惑地扬起眉毛，道，“钰莹有日子没在陛下跟前了，怎么好端端的翻起她的牌子来了。”
小六子轻轻拍了自己一个巴掌，低头道，“奴才只顾着叫人给娘娘煎安胎药浑忘了。听说今日钰妃落了簪子，不想巧不巧掉在养心殿前头那条路上了。钰妃领人去寻时正好陛下下朝，便撞上了。”
我思量着道，“陛下对她不能算是绝情，既如此遇上，自然不会冷待。”
“她绮年玉貌，若长此避居棠梨阁也实在不是个事情。”然而我心下微微疑惑，以钰莹的性子，她不肯的事情别人怎么逼迫都是无用的。
纸鸢伸手遥遥一指，“娘娘你瞧，是凤鸾春恩车呢，从棠梨阁那里出来，是钰妃吧。”
次日晌午我便叫人收拾了礼物去棠梨阁，见我来了亦是懒懒的，笑道，“你自己坐吧。”又吩咐春桃，“去切了蜜瓜来。”
我坐在她面前，叫海棠搁下了礼物道，“你这衣裳还是我走那年做的，这些年你未免也太简素了，我选了几匹上好的料子来，裁制新衣是不错的。”
钰莹一笑，“左也送右也送，你回来几个月，这棠梨阁里快被你送的东西塞满了。”
正说着却是小林子来了，见我也在，忙鞠身行礼，向着钰莹陪笑道，“给主子请安。”说着指一指身后小内监手里的东西，笑道，“这是陛下叫赏娘娘的，请娘娘收着。”
钰莹只瞥了一眼，叫春桃收了，随手从手边的罐子里抓了一把金子塞到小林子手中，笑吟吟道，“谢公公跑这一趟，这点子心意就当公公的茶钱吧。”
小林子笑眉笑眼道，“奴才怎么敢当。陛下说这些赏赐只当给娘娘解闷儿，也请娘娘今晚准备着，凤鸾春恩车会来棠梨宫接娘娘。”
钰莹蔼然微笑，“请公公为本宫多谢陛下就是。”
我满面是笑，“恭喜。是时来运转呢，还是有人转了性子？”
钰莹淡淡一笑徐徐道，“算不得喜事，也不是坏事，更无关时运脾性。人总要活下去，日子也要过下去。”
我上前一步与她并肩而立，握住她的手，温然道，“你愿意怎么做，我总是陪着你的。”
她微微一笑，道，“有你在，我也能安心一点。”
接下来的一月之中，钰莹频频被召幸，大有刚入宫时的气势，我也暗暗为她高兴。然而更喜之事亦接踵而来。
莫千尘笑向吴贵人道，“还是你的鬼点子多，想着无荷花可赏了，便叫宫女穿上粉色衣衫如荷花一般，又叫采莲摘藕，别添了一番情趣。”
我浅浅微笑，道，“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这样看着倒像是好花常开、好景常在了。”
吴贵人盈盈一笑，颇有得色；我与瑛贵人只是礼节性地微笑。
顾苏叶素来寡欢，人多时也不多言语，只自饮自酌，独得其乐，钰莹一味低头沉思，看起来别有一番沉静风韵。
远远有歌女清唱的声音婉转而来，莫千尘执杯倾听良久，淡淡道，“歌女的歌声自是不能与玉娆相较了。”
吴贵人莞尔一笑，“陛下今日久不见良妃了，现在想得厉害么？与其这歌声听得陛下食之无味，不如陛下去请了良妃来吧，免得生起相思病来。”
莫千尘不觉失笑，“愈发胡说了。”
吴贵人撇一撇嘴，接口道，“不过听歌罢了，远远叫与歌女坐在一起，以免不祥之气沾染了陛下，且那歌声被水波一漾只会更好听了。”
莫千尘听得如斯，也便罢了，叫小林子去传了玉娆来远远歌唱。
几曲清歌作罢，莫千尘不觉神驰，悠然道，“果然是好嗓子，如今放眼宫中竟无人能及。”他思量片刻，方向小林子道，“叫她来给朕倒杯酒吧。”
安玉娆甜笑满颊，翩翩而来，道，“方才一路过来看湖上宫女如花，听闻是吴贵人的心思。”
安玉娆只按着次序从吴贵人起一一为每位嫔妃倒上美酒，十分殷勤。因着我与瑛贵人怀着身孕，她倒也细心，叫人换了梅子汤来，有特意在我的碗里多搁了糖，笑道，“我记得姐姐不爱吃酸的，陛下还特意叮嘱过。”
我亦微笑相对，沉静道，“良妃记性最好，多年的旧事还记在心上。”
她嫣然含笑，一派恭谨温顺，“姐姐的事，我敢不放在心上么。”说罢盈盈离去。
待走到钰莹身前，正要斟酒，钰莹伸手拦住，她转首望住莫千尘，笑容羞涩而柔和，静静道，“臣妾有了身孕，实在不宜饮酒。”
不过短短一句，她说得也不大声，玉娆手微微一抖，险些把酒泼了出来。她很快掩饰住失态，笑道，“恭喜姐姐，妹妹一高兴连酒壶也握不稳了呢。”又笑对莫千尘伏身下去，带着欢悦的语调，仿佛是自己有了身孕一般，道，“恭喜皇上！数月之内，这可是第三桩喜事了呢。”
莫千尘乍然听闻也是大喜过望，忙拉起钰莹的手急切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几个月了？”
钰莹只浅浅微笑着，矜持道，“昨日觉得身上不大爽快，传秦太医来一瞧，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臣妾怀有皇嗣，自当万事小心，不敢再沾酒水了。”
莫千尘屈指一算，已是满面喜色，连连道，“不错，的确是两个月了。”
瑛贵人贺了一贺，顾苏叶自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倒是吴贵人欠身笑了笑道，“恭喜钰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