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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章 红杏为妃燕儿落寞

顾苏叶歌声已毕,“啪啪”击掌两下,闻得殿外鸟鸣声声脆玲,乍然飞进一群彩羽鹦鹉来,一只金羽的停在了莫千尘手臂上,一只白羽红喙地停在了他肩上。

莫千尘兴致勃然,笑道,“很有心思,小东西们也调教得机灵。”

顾贵人微微一笑,眼波悠悠望过各人的面庞。她的声音清凌若破冰之水,“臣妾歌艺不精,只好在这些旁门左道上用些心思。”

安玉娆温然一笑,娓娓道,“这正是妹妹所长,也很能讨陛下喜欢。我们都不如妹妹有心。”

吴贵人低低一笑,耳上的嵌明玉蝶恋花坠子便晃了晃,“良妃的意思说顾贵人本是驯兽女出身,寒微之人最擅长弄些本色的奇技来讨好陛下。”

婉贵嫔最是心直口快,“嗤”地笑了一声脱口道,“奇技淫巧啊!良妃未必是有心这样说的,若说到寒微出身,难道良妃是大家闺秀么?一样的人罢了,良妃若有心说这话,岂非自己打自己的脸了。”

吴贵人伶俐的眼珠如黑水银般滴溜一转,拖长了语调道,“是呢,良妃老父已是知府,她又是表哥口中的‘礼义之人’,怎会自己打自己的脸呢?”

话音一落,底下几个胆子大的嫔妃已经吃吃笑了起来。良妃自知失言,又碍着吴贵人的身份,一时粉面涨得如鸽血红的红宝石,紧抿着唇不说话。淑妃只作没听见,哄着熙儿抱了个大橙子玩。我冷眼旁观,掰着白玉盘里一个金黄的佛手,只作与钰莹赏玩佛手。

皇后略略看不过眼,轻咳了一声,颇有责怪之意,道。“贵人别失了分寸。”

吴贵人眉眼一扬,咯咯轻笑道,“皇后不要动气么,一家子聚在一起难免逗个乐子,何况这出身不出身的也不是我先说的呀!”说罢只拿眼瞧着良妃。

安玉娆愈加窘迫,脸上不由一阵红一阵白,身子有些软软地发颤,泪水含在眼眶中,几乎含不住要落下来。皇后只淡淡温言道,“良妃素来谨慎温和,未必是有心之语。吴贵人你也是什么话都要心里过一过的人。”

吴贵人明眸皓齿道,“陛下听听,皇后的意思是有人说话做事无心,倒被有心的人利用去了呢。”

莫千尘的手指摩娑着手中光滑如璧的青玉酒杯,杯中的“玫瑰醉”如一盏上好的纯粹胭脂。他的目光有些散漫,似在聆听亦似无心,突然“嗤”地一笑,缓缓道,“好好地谁会有心动这些心思。”他看一眼婉贵嫔身后的宫女道:“贵嫔喝醉了说话不知轻重,你扶着你家主子下去休息罢。”

莫千尘轻轻一语,便把事情推在了一向心直口快的婉贵嫔身上。吴贵人微微惊愕,很快从容了下来,若无其事地撇了撇嘴。婉贵嫔纵然不忿,少不得忍了下来,由着身边的侍女搀了下去。

良妃楚楚动人地谢恩,“种种纷端因臣妾而起,是臣妾太不谨言慎行了。”

莫千尘因对她情分日淡,不过淡淡安慰了两句,便道,“你向来饮酒身子便不爽快,早些退下吧。”

我与玉娆相识已久,知她酒量甚好,并非莫千尘所说,如此这般,分明是嫌她在眼前了。安玉娆面色微微紫涨,屈膝福道,“多谢陛下关怀。”她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对莫千尘感激不尽。

吴贵人见她起身,微微一笑,娇嗔道,“良妃大是不祥,一说话便起纷端,今日好日子,陛下原不该要她来。”

莫千尘微微蹙眉,旋即笑道,“眼下宫中再无人歌声能及得上她,从此宫中夜宴,朕叫她唱一曲便回去吧。”

吴贵人道,“再好的歌喉也有听腻的时候,现放着顾贵人呢。”她停一停,“陛下忘了瑛贵人和钰妃的例了吗?好不好地冲撞了胎气。”

莫千尘微一思忖,目光在钰莹与瑛贵人小腹上逗留,道,“也罢,从此便叫她在殿里吧,无事也不必出来了。”

吴贵人出身高贵,从不将玉娆放在眼中,此刻玉娆尚未出殿,她也并不避忌,照旧扬声说出此番话来。玉娆并不转过脸来,只恍若未闻,依旧安安静静走出殿去。一众妃嫔对玉娆得宠数年早已不忿,今日见她如此被当众折辱,又闻得如此,十停中倒有九停人暗暗称愿。

倒是引起纷端的顾贵人在一旁安之若素,充耳不闻。或许是我多心,只觉得她有意无意把目光拂过我的脸庞。

吴贵人因玉娆忍辱微有得色,吩咐身边侍女再斟上美酒,红滟滟的酒汁愈发衬得她杏眼桃腮,眉目如画。钰莹在她近旁,仿若无意地轻轻唏嘘了一句,“话说回来,良妃这副嗓子,莫说是陛下,我偶尔想起来也念念不忘呢。新欢虽好,到底旧爱也不能忘,何况良妃如此声似天籁。”

吴贵人双手用力一握,旋即松开,若无其事地哼了一声,再无旁话。

我微一转头,见瑛贵人面色青白如霜冻一般,胭脂也似浮在面颊上一般。我暗暗觉着不好,知道她是为方才红杏之事烦心,遂微笑向莫千尘道,“说到酒醉,臣妾倒听说瑛贵人宫里有一味解酒的好方子,不如请贵人着人送去婉贵嫔宫里为她醒一醒酒也好。”

莫千尘淡淡道,“贵人看过的书多,不拘有什么好古方子在,着人去拿来就是。”

瑛贵人微微失神,此刻正好借着由头下台,“那方子是臣妾自己收着的,旁人怕找不到,还是臣妾亲自去一趟吧。”

莫千尘点一点头,温然道,“也好。你即将临盆,不宜在席上坐太久,先退下吧。”说着叫宫女好生搀着下去。小林子见有两位妃嫔退席,不由低低道,“陛下今儿还不曾翻牌子呢,不知意下如何?”

皇后笑语如花,善解人意,“林公公你的差事真是越当越糊涂了,今日是荣答应的喜日子,自然是去茉莉阁了。”皇后衷心祝祷,“但愿荣答应能和她旧日的小主瑛贵人一般有福,能早日为陛下怀上皇子就好了。”

瑛贵人本以走至殿门,皇后此话说得朗朗,她的背影似风中飘零的一片落叶,脚步几乎有些不稳。

我心下凄微,愈加担心瑛贵人。莫千尘不曾留意,只含笑道,“皇后贤惠,着实费心了。”

皇后注视着瑛贵人离去的背影,微微摇头道,“瑛贵人虽然聪敏却有些钻牛角尖,今晚不免失仪。其实陛下对瑛贵人已是十分爱宠,她又将诞下皇嗣,还有什么不足呢?”

莫千尘若有所思,口中道,“她倒不像这样的人。”

皇后了然地微笑,“都是小女子而已,陛下最近对瑛贵人过分怜惜,她倒不如从前懂事了。”说罢转头笑着看我,和颜悦色道,“到底莘妃有气度肯体谅些,只是未免你的好心会纵坏了她。”

我猛一警醒,谦顺笑道:“娘娘担心了。臣妾倒不是纵容,只怕她动气伤了龙胎,有什么比陛下的子嗣还要紧的呢。”

莫千尘温柔睇我一眼,“自己身子弱还总担心这许多。”

皇后凝眸于莫千尘,“然而瑛贵人……”莫千尘虽然不语,却是望着瑛贵人的空座轻轻皱了皱眉头。

至夜深时分,歌舞尚未有休歇之意,我趁着莫千尘兴致正浓无暇顾及其他,低声向淑妃笑语道,“姐姐方才怎么喝起酒来了,桂花酒虽甜后劲却大,瞧姐姐这个喝法是要添酒助兴呢还是借酒浇愁?”

淑妃眉眼间微有如烟轻愁,低叹道:“虽然借酒浇愁无济于事,可是看见婉贵嫔的样子——是陛下第一位格格的生母又如何?家世恩宠不及吴贵人,便被人踩到这般地步。”

我唇角含笑,压低了声音仿若闲话家常一般,“姐姐自有姐姐的尊贵,谁又能无端牵连姐姐。不过话说回来,今日的事谁不明白,婉姐姐不过是个替罪羊罢了。然而若非陛下开口,谁又能轻贱了格格的生母去。”

淑妃睫毛都不抬一下,然而语气中凉意毕显,“咱们陛下……君心不似我心,大约是所有女子的苦楚了。”我不语,目光所及之处,一抹素色泠然于五色迷醉之外,明明如月。

酒过数巡,一则我身体吃不消,二则担心瑛贵人,道一声“乏了”便先告退下去。我一心牵挂瑛贵人,便吩咐了轿辇先往她宫里去。待轿辇行到时,夜色清亮若银瀑倾倒于碧瓦琉璃之上,溅开无数明光。圆月愈发明亮起来,满天繁星更好似一望无尽的水银碎片,滚开一天的璀璨。凉风徐徐而至,只觉心怀畅然。

我才入门,见宫女急得到处乱转,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我心一沉,忙问,“怎么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她倏然见到我,如见了救星一般,急急道,“娘娘来了就好,我家小主动了胎气了直喊疼呢,还忍着不许奴婢去请太医,这可怎么好?”

我心下一沉,忙道:“这是怎么说的?好端端的怎么会动了胎气?”

宫女急得要哭,只一味啜泣着跺脚,恨恨道:“红杏那个小蹄子!”

我忙止道:“什么红杏,如今她是荣答应,别错了称呼害你们小主!”我唤过另一名宫女道,“你来说。”

她口齿爽利,道:“陛下今儿个挑了红杏封了答应,已拾掇了地方出来叫人来收拾荣答应的东西。小主不知是气恼还是什么,方才脸色就不好。如今她们乱哄哄收拾了东西走,想是惊扰了小主歇息。”

我蹙眉摇头,望着一轮圆月叹息道:“陛下也太耐不住性子了,要给她位份封她答应也不急于一时,大可等到瑛贵人生产之后,何必这样毛躁。”

那宫女忍不住嘟嘴道:“明明是皇后她……”

纸鸢低声宽慰道:“陛下也不是这样急性子的人,多半是荣答应挑唆了皇后,她有皇后主持,又仗着你们小主素来和气,益发登头上脸了。”

我心下有数,不觉微微一笑,心头重又被焦虑攫住,急忙催促道:“你家小主疼糊涂了,难道你也糊涂了么?眼下有什么比贵人的性命还要紧,还不快去请卫太医来!”我想一想,“秦太医也一同请来,本宫进去瞧你家小主!”

纸鸢忙不迭拉住我劝道:“产房是血腥不祥之地,娘娘自己也怀着身孕怎么好进去!”

我回头叱道:“胡闹!还没生呢,何来血腥不祥!瑛贵人心气郁结,这样生产何等危险,我怎能不去瞧!”说着一把推开她手,径直往内堂进去。

瑛贵人素来清减不爱奢华,所居的殿里一向少古玩珠玉,连应时花卉也不多见,绿影叠翠,晚风拂动室内轻软的浣溪素纱,一地月光清影摇曳无定。朦胧中看见外头几盏萧疏的暗红灯盏被月光照得似卸妆后一张黯淡疲倦的脸。那红光投在暗绿的内室,唯觉刺目苍凉,萧索无尽。

我轻轻叹息了一声,将手搭在她孱弱的肩上,柔生道:“把自己作践成这个样子,何苦呢?”

她的肩膀瑟缩着,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半张脸伏在被子里,我看不见她的泪水,我轻轻道:“伤心归伤心,自己的性命也不要了么?”

半晌的静默之后,她嘶哑的声音呜咽而含糊地逸出:“性命……我的性命他何尝有半分牵念呢?”

我不觉心下恻然,只得安慰道:“男人家贪新忘旧是常有的事,何况是陛下,妹妹难道如此看不穿么?”

“如何看穿呢?”瑛贵人的吃力转身,戚然一笑,“一旦看穿便是撕心裂肺的疼痛,若装着眼不见为净,陛下却连睁一眼闭一眼的余地都不留给我。”她满面皆是泪痕,勉强维持的笑容在急促而软弱的呼吸中渗出一种曲终人阑的悲伤杳然,仿佛天上人间的三春繁华之景都已堪破了。

我柔声安慰道:“你身子不适,先别说这些话,好好请太医来看才是正经。”

她一双眼眸睁得极大,似不甘心一般燃着黑色的火焰,她豁地抓紧我的衣襟,道:“莘月,有些话我从未说过,如今……如今……”她沉吟片刻,忽而低迷一笑,“你回宫以来我一直称你‘娘娘’,然而这一声‘莘月’已在我心里颠倒过了无数遍。自我第一日入宫就听说你,无数人都把你当作笑话说,我心里却一直好奇,究竟你是怎样的女子!直到我侍奉在皇上身边,我便更好奇,陛下心里没有我,我从来就明白。我晓得我不够美,不够乖巧,惟一的好处不过是饱读诗书。然而这又算什么,论起诗书来,已有一个才华卓绝的你。宫里又有万分得宠的良妃,我用心再深也难得陛下时常眷顾。后来陛下有了徐美人,我一直想不明白,徐美人如此浅薄,陛下怎会对她爱幸无极。后来徐美人死了,我才隐隐听说她像你,相处的日子愈久我就愈明白,陛下是何等想念你、牵挂你,——虽然他从不告诉任何人。直到那****看见你,我才肯相信,徐美人和你那么像,陛下他——”她牢牢迫住我的视线,含笑凄微,“莘妃姐姐,您何其有幸,虽然你远离红尘修行,可是陛下并未停止过思念你。陛下偶尔愿意来看我,不过是喜欢看我坐在窗下看书的样子。你知道么?”她忽然凄艳一笑,如雪地里乍然开放的一朵泣血红梅,“陛下一向最爱看我着紫衫,执一卷诗书在轩窗下静静看书。直到你回来我才晓得,那侧影像极了你看书时的样子。也唯有这个时候,陛下才会最温柔地待我。”

我于心不忍,这样的痛楚,被人视作替身的痛楚,我如何不晓。我怔怔想,要多深的爱,才能容忍这样明知是错觉的情意。我轻轻抚着她的背脊,骤然惊觉她是这样的瘦,一根根骨头在掌心崎岖凸显,仿佛微微用力就能折断一般。心下沉静,她一直都是不快乐的,兼之红杏之事更是心灰意冷,她本就是多思的女子,如何能经得起这番波折。

“只要你愿意,尽管叫我莘月就是,一切名位荣华本就是虚的。”我柔缓道:“你既然这样不快乐,早早学淑妃也是一条出路。

她的目光倏地一跳,轻轻摇头。她那样脆弱无力,摇头时有碎发散落如秋草寒烟凄迷,唇角的一缕微笑却渐次温暖明亮。“我在陛下身边的日子,只要能远远看着他、仰望他,我也会觉得肺腑甘甜,更遑论他与我在一起的时光。虽然我心里雪亮,他待我情意浮浅,可是那有什么要紧呢?”

她的眸子底处越来越沉醉,有华彩流溢,“我还记得选秀那一日,我第一次瞧见陛下。他在遥遥宝座之上,那么高大,那么好。他很温和地问我的名字,虽然之后他就忘了。可是在他对我说话的那时候,在我心里,这世间再没有一个男子能比得上他。”

心思触动的一瞬,立刻想起那素色身影,在我心里,这世间亦没有一个男子能比得上他。满心满肺,唯有他才是心之所系,魂之所牵。念及此,不由也怅惘起来。

瑛贵人牢牢盯住我,“姐姐对陛下也是同样的心思吧?所以才肯历尽艰难回宫来。若换作旁人,曾是废妃之身,又家世倾颓,如何还敢再回这如狼似虎的后宫来?”

瑛贵人的心思到底是简单了。而当着她的面,我自然不好反驳。她吃力一笑,“初见姐姐时我虽在禁足中,然而只那一眼我就明白,姐姐值得陛下如此喜欢。而姐姐对陛下的情意亦是投桃报李,一片赤诚,因而我只为陛下高兴,半分也不敢怨恨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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