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嗯”一声，似笑非笑着看他道：“很好，你很忠心于本宫，只是怎么这会子才来告诉？”
小林子抬袖擦一擦脸上汗水，急忙道：“奴才本要遣人来报，一是听闻娘娘在淑贵妃娘娘处，不方便回禀，再者估摸着娘娘今日要来，所以一直静候在此。”
我淡淡笑道：“知道了。你把人都带下去，本宫静静陪着陛下就好。”我想了想，再嘱咐一句：“吩咐下去，今日本宫在这里，无论是谁，都不许来打扰。”
小林子躬身答应了，忙打发人下去。殿中无人，愈发空旷寂寥。
一颗心更加空落了，几乎要冷到深处去。
自秦时初离宫，卫墨便深得莫千尘宠幸，一步步当上太医院正，成为太医院之首。卫墨医术又高明，向来为皇帝所倚重，且又是我的心腹，皇帝也知道，因此更加信任。现在忽然弃之不用，未必是不信卫墨，只怕是对我起了什么疑心了。
语涉太子，是关于予涵那孩子的。
莫千尘疑心日重，一旦被挑起，就不是轻易能弹压的下去的。
我的心一丝一毫冷下去，似乎被千年玄冰紧紧压着。寒冷，透不过气来。
这么些年，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这种冰冷而无所依靠的感觉。
我缓缓走到莫千尘榻前，可是此时此刻，我不能放松，不能不动弹。只要一个疏忽，一个差池，我今日的一切，他用性命保护我换来的一切，都要灰飞烟灭了。不只是我死，多少人又要因为我而死。
不！我不能再冒险！这些年来的辛苦，几番心死，我已经撑到了今天，再不能倒下去。
我心口盘思着淑贵妃对我说的莫千尘病情反复的话，卫墨的叮嘱也萦萦绕在耳边——“这两年宫中新人辈出，陛下流连不已，又进了好些虎狼之药，这身子早就是掏得差不多了。只是毕竟是九五至尊，自幼的底子在那里，太医院用药又勤，也未必是没得救了。只看娘娘是什么打算？”
天色阴阴欲沉，似乎是酿着一场极大的雨。
膝盖上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好像一把小钢刀沙沙地贴着骨头刮过来刮过去，无休无止。
我能有什么打算？又能是什么打算！
那一年，洛氏一族全灭了，我连一具尸体都没看见，容遇死了，我连最后一面也没看见，我的心也因着他的血碎成齑粉，漫天漫地的四散开去，再回不成原形。
我微微冷笑出来，笑意似雪白犀利的电光，慢慢延上眼角。我缓缓，缓缓地松出一口气。
我安静坐到莫千尘榻前，我轻而无声地笑了笑，自榻前的屉中取出一把小银剪子慢慢修剪方才折断了的指甲，静静等着莫千尘醒来。
过了许久，也不知是多久，天色始终是阴沉沉的。
莫千尘侧一侧身，醒了过来。他眼睛微眯着，仿佛被强光照耀了双眼，半天才认出是我。
他似乎是在笑，声音也有了些力气，轻轻叫我：“皇贵妃。”
自我册封皇贵妃以来，他已经很少叫我的名字“兮儿”了。哪怕是私下里唯有两人相对时，莫千尘，他亦是叫我“皇贵妃”。
皇贵妃，这个貌似尊荣天下无匹的称呼。
我只是如常一般，含了柔顺的笑意，上前扶他起来靠在枕上。他点点头，“你来了。来了多久？”
“臣妾来时陛下刚刚入睡。”
他淡淡“哦”一声，咳了两声，又问：“燕儿呢？”
我替莫千尘卷起袖子，亲自伏侍他浣了手，又取了绸巾来拭干，方微笑道：“贞妹妹连日陪伴陛下不免辛苦，臣妾让她先回自己宫里去歇息了。”
他“哦”了一声，道：“燕儿回去也好。朕瞧她背地里伤心，只是不敢再朕面前流露，朕看了也难受。朕寻思着要唤几个人来，碍着她服侍殷勤，也不大好开口。”
我微微一笑，“陛上可是记挂着几位年轻的妹妹了？”
他见我服侍妥帖，看着我道：“你是大周的皇贵妃，这些事何必你来做，打发奴才伺候就成了。”
我笑道：“陛下这会子可嫌臣妾粗手笨脚，服侍不周了么？”我盈盈望住他，“皇贵妃身份再尊贵也是伏侍陛下的人。臣妾纵然忝居后宫之首，统理后宫，那也是陛下给的尊荣。臣妾所有，一切皆为陛下所赐，所以臣妾心里一刻也不曾忘怀，唯有尽心尽力侍奉陛下，才能报得万一。”
他的嘴角轻轻扬起，似想要笑。片刻，沉吟道：“心里一刻也不曾忘怀？”
我定定看着他，沉声恭谨道：“是。”
他歪在枕上，那股似笑非笑的意味更加浓了。他伸出手，示意我靠近。我心中有些惊惧，然而依旧是面不改色，微微侧身靠近于他。
他的手有些枯槁，身上有浓烈的药气和病人特有的衰弱腐朽的气味，以及隐约的，一丝脂粉的浓香。
我心底暗暗冷笑出来。虽然连日来都是贞妃在旁伏侍，但是贞妃素来不用这样气味浓绮的脂粉，必然又是哪个宠妃留下的。
我不动声色，暗暗屏住呼吸，排斥他身上散发出的令人厌恶的气味。
他伸手，却是慢慢抚上了我的发髻，慢慢，一点点抚摸着。
我心里翻江倒海，直要呕吐出来。我极力忍耐着，他在我耳边说：“皇贵妃，从前你从不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
我偏一偏头，不动声色地稍稍远离他的身体，轻笑道：“从前，陛下也从不唤臣妾‘皇贵妃’。”
他笑一笑，道：“是啊。从前朕都不这样唤你。从前……”
良久他才缓缓松开手，凝视着我道：“本来想摸一摸你的头发，却只碰到满头冰凉华丽的珠翠。”
我强压住有些凌乱的心跳，口中似是玩笑，“是啊。陛下本还想摸一摸臣妾的脸，却不想摸到一脸厚厚的脂粉，真当是腻味也腻味坏了。”
莫千尘的目光有些深沉得捉摸不定，又有些惘然的飘忽，“是啊。如今你是这宫里最尊贵的女人了，自然要打扮得华贵些才好镇得住后宫里那些人。”他静静的思索了一晌，眼底有了一抹难言的温柔，“朕想起那些年，朕与你在行宫消暑，傍晚闲来无事一同乘凉，你的头发就这样散开，无一点珠饰。你这样伏在朕膝上，青丝逶迤如云，当真是极美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