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凄寒,在荒凉戈壁间呼啸来去,裹挟着粗砺的沙尘扑打在行人脸上,就像不知轻重的乱鞭。太阳早已隐没在黄云之后了,千万里暗沉天色,这是个连太阳也不愿来的地方。
可是无论什么地方,哪怕连太阳也不愿来,也总会有人来的。
而只要有人,就有生意。
小二已在这片最恶劣的荒漠里做了很多年的生意,也许还会一直做到他白发苍苍地死去。挂一块被风沙割得破烂不堪的“茶”字店幡,搭一个用百斤大石固定住的粗糙凉棚,沏几壶连白水也不如的茶,这就是他的店。他的店开在一个必然有人会经过并且经过必然会口渴的地方——一个荒凉如死的地方。
“你确定要在这里歇脚?”段平凉看着那块被砂风撕得一条条的脏布,皱眉。
他搀着的人已经筋疲力尽,无法回答他了。他也似乎并不需要她回答,便已然走入了这家店。
小二满脸堆笑地走上来,“客官喝茶不?小店还有米饭面条,品类齐全任君挑选——”
“两碗茶,两碗面。”段平凉知道这种店里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品类可挑。
“好嘞!”小二兴致高涨地应了一声,那喜悦的样子就好像他刚刚赌赢了一百万两——还是黄金。
段平凉看着他那高高兴兴忙活的背影,纳闷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令人快乐的事和这么容易快乐的人。“好些了么?”眼睛望着小二,手却按在了风离雪的手上。
风离雪的手指颤了颤,却没有缩回去。她面容苍白,唇色青紫,刚刚从晕厥中醒来,又好像马上要第二次晕倒。
没有听到回答,他终于转过头来注视着她。
她抬眸,忽然发现他其实真的是个好看的男人。深邃的眼,挺拔的鼻,轻薄的唇,利落的下颌,如削的侧脸,飘逸的黑发。只是……只是青衫落拓,一身风流,谁也看不清他眼底千年万年的寂寞。
他的过去里,到底藏着多少伤痕?
“我带你去找一位当世神医,为你把腿治好,也问问这心疾该如何办。”他下意识地将手紧了紧,似乎害怕她会就这样苍白地流走。
“又是你的哪一位红颜知己?”她避开他的目光。
他轻轻笑起来,双眸微微眯起,典型的段氏表情,“你吃醋了?”
她瞥一眼他的肩,那里青衫已成暗紫,“伤口裂了。”
他皱眉,不是因为伤,而是因为她总是能在这种时机恰到好处地扫他的兴。
方才在戈壁中行走太久,确实忽略了自己的几道旧伤。可她却把纱带往他这边一扔,“自己来。”
他眸光一沉正要发作,忽听一句兴高采烈的“茶来喽——!”小二欢天喜地地端茶上来,双手在毛巾上不停地搓着,“面条马上就好!”
“不必了。”段平凉冷冷地道,小二一愣,却见他把纱带扔回给对面的少女,“我死便死罢。”
风离雪一言不发地收好纱带,面无表情地抿了一口苦得要命的茶。然后她站起身,走到了凉棚外,那破烂的店幡下,呆呆地站着。
段平凉也不再说话,忍着伤口抽痛,一口一口地咽着苦茶,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杯中的杂垢。
小二看看这位,又看看那位,终于俯下身对段平凉小心翼翼地道:“客官,两口子吵架是常事,你是男人,总得让着她些……”
“哦?”段平凉饶有兴趣地一挑眉,好像他真的求知若渴似的,“你总让着你老婆么?”
“我……我是后来才想明白这些道理的。”笑口常开的小二脸上却出现了不该出现的哀伤,“要是我当初让着她该有多好……”
“那你为何却没有让她?”
“我气坏了……其实那只是一件小事,只是她去赶集丢了几个铜板——可我当时气坏了。我们吵起架来,我气得跑了,跑进沙漠里,迷路了……”小二在回忆的深水里费劲地挣扎,眼神迷 茫好像沾惹了大漠风沙,“好不容易碰到好心人救了我,让我在这里开个小店,并且告诉我,如果有一天我能赚足一两银子,他就会带我回去见我老婆。”
“一两银子?”
“是……”
“你的茶是半文钱一杯,面是两文钱一碗。”
“是……”
“那么你要卖两千杯茶或是五百碗面。”
“是……”
“如果你这两杯茶和两碗面直接卖作一两呢?”段平凉拿出一两碎银子放在桌上。
小二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连连摆手,“不不不……哪里有这么贵的茶!那位大侠早已说了不能这么做。”他掰着手指头数着,“我开了好多年的店,已经卖出了三百五十二杯茶和八十七碗面,已经有了三百五十文钱……”
段平凉嗤笑一声,“那什么劳什子大侠,就是要你永远也回不去永远也见不了老婆。”
“不不不——阮大侠是个好人,现在他还经常接济我——”
“阮大侠?”段平凉的眼睛陡然一亮,“你是说阮少修?”
“是——”
“带我去见他!”
小二望了望站在门边的风离雪。
段平凉更正道:“我是说——带我们去见他。”
小二又开始笑了。
他之所以每天都这么开心,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攒够一两银子的。做一件知道结局并且结局很美好的事,当然是值得他这么开心的。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到那片绿洲,他的妻子就在那里等他。可是他一个人是无法走回去的,所以他在等待自己攒够一两银子的那天,阮大侠答应过会带他回家。
段平凉和风离雪又走在一起了,就好像他们刚才根本没吵过架。
“阮少修就是你要找的人吗?”
“不是。”
“那为什么见他?”
“因为他是那人的药僮。”
“什么?”
“药僮。”
“阮少修难道不是一位大侠?”
“一位大侠,不可以同时是一个药僮吗?”
风沙黄土,万里荒凉。可是无论如何荒凉的地方,都一定会有人的足迹。
驼铃阵阵,是旅人抑或浪子,一心跋涉过这片仿佛没有尽头的荒凉,去往心中的地方。
只要心中有一个地方,那么脚步是一定可以走到的。
只是,如果没有小二的帮忙,段平凉至少要在沙漠戈壁里瞎逛三个月才能找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阮少修。
一座巨大的石浮屠,大得好像遮住了日光,将他们三人都护在冷冷的阴影里。浮屠的外墙上雕满了莲花,花开千朵姿态千种,在昏暝风沙中盛开摇曳,仿佛在他们脚下铺开了遍地洁白。
风离雪迟疑着道:“我曾听闻,江湖中有个奇人,可刻飞沙,抹飞雪,画飞梦……”
“不错。”段平凉微笑,“那个才华卓绝的‘飞沙刻梦’,本名就叫阮少修。”
她望着这座在了无人迹的沙漠中兀立的莲花浮屠,轻声道:“看起来他是个很古怪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成了另一个人的药僮?”
他们正说话间,小二已经轻车熟路地叩了叩门环,高喊了几声“阮大侠”。
他们耐心等待。
直到日影偏西,砂风轻啸,天地苍黄。
小二转身对他们抱歉,“这个,他可能在画画……”
“戛”地一声,石门打开了。
小二惊讶回头,看见他的大侠长袍缓带,高冠长铗,清冷绝尘,清逸无双,只那么冷若冰霜地站着,眼底一丝化不开的恨意。
小二蓦地打了个寒战——是的,那是恨意!
“飞沙刻梦”阮少修,一切的一切都像个画中不染片尘的仙人,只有这一丝恨意暴露了他,把他又拽下了凡间。
他就带着这丝恨意,凝视着几步之外笑意浅浅的段平凉,后者还正朝他漫不经心地打招呼:“好久不见啊少修。”
阮少修已拔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