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离雪醒来时,正满室天光敞亮,她身旁一个人也没有。端详一番房中寡淡的陈设,她想起身,腰腹却骤然拉扯般剧痛,她这才想起自己受了多重的伤。
那一剑,自右胸划至左腹,既深又长且险,她原本完全无需去挡下。她原本可以只是和小二一样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被斩为两截鲜血喷溅。小二没有救他的义务,她也没有。
可是那一刻大漠残霞如泣,她却扑了上去,为他挡下这致命的一剑。
为什么?
他为什么会把自己逼至死地?因为他不愿把剑气引向她,一着错,满盘输,他是为她而死。
所以她也不要他死。
或者说,她不要他为她而死。
她的右腿被厚厚的纱带绑上一个夹板,上身剑伤也已敷药包扎,却不知这一切是谁做的。桌上有饭菜,微热未凉,显是给她吃的。窗外的阳光眩目地刺进来,如刀锋般明亮,又如刀锋般无情。
无视一身伤痛,她终还是下了床,一瘸一拐地走到桌边三两口扒完了饭,便走出了门。
原来……自己是身在阮少修的石浮屠中。那么,他——段平凉呢?
他在哪儿?
站在楼梯之间,她扶着冰冷的石刻莲花,不知该往何处走才能寻见他。右腿泛出针扎般细密的疼痛,她清楚自己不能站太久,可是——她是该上,还是该下?她身在第几层?她如果下楼,还有多少未知的路等着她?她如果上楼,又是否还能够回头?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上楼。
提腿,脚步重重砸在石梯上,响声沉闷。每上一层楼,她都会走遍那一层的所有房间——无人——于是再上楼。右腿痛得要死掉,可她知道自己还能忍。石梯迢迢不断地延展在她眼前,闷热的空气令她几欲窒息,然而她必须走下去。
浮屠之中莲花花开千朵,每一朵莲花都在诉说一个故事。她却根本无暇去看,只是一直走,一直走到了——顶层。
无人。
只有四面紧闭的莲花木窗。
看来他在楼下……她突然全身虚脱地瘫倒在地。
她的伤病,已不容她回头下楼。
她只能等了,等他,或是等死。
微侧首,她忽被莲花窗上的故事所吸引。
一位比丘,跪在佛祖面前请求剃度。佛祖面容慈悲安详,将大掌放在比丘头上,似在询问什么。而在窗棂一角,一个女子正走过一座桥,身影模糊,仿佛三生之外的梦影前尘。
不愧是飞沙刻梦,这雕工举世无双。她看得入迷,忍不住伸出手去碰了碰那座桥,却不想——窗开了。
登时冷风灌入,万里苍穹,光芒刺眼。
她坐在地上,向窗外放眼,只能看到长空孤雁过,然而耳边却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女子声音:“你输了。”
这声音好冷,冷如高树悲风,冷如孤月横空,竟让她身心一滞。
接着是熟悉的大笑之声,男子兴致颇高,道:“输便输吧!输给青儿你,段某心甘情愿。”
如此轻佻的言语,除了段平凉还能有谁?
风离雪勉力以手撑在窗上,让自己身子抬高一些,向外望去——
浮屠飞檐之上,两袭青影,一局棋枰。
那两人的青衫墨发随风飘舞,潇潇洒洒,真恍如天外飞仙,遗世而独立。
那女子忽冰冷地道了句:“你再动一下,我便砍了你的右腿。”
段平凉心头陡一抽搐,可他却不能转头,只有嬉笑道:“为什么?”
“因为你似乎本就不想要它。”慕空青眸光冰冷。
风离雪知道女子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可她已不能应答——双膝一软,她再度晕了过去。
这回风离雪醒后便不再四处乱走了。她成天躺在床上养伤,阮少修成了她见面最多的人。慕空青只来看过她一次,确认她右腿无碍。而那个曾与她同生共死的人,却仿佛从此消失在她眼前,仿佛那一个黄昏的那些鲜血与眼神,都只是她的醉中幻象而已。
但她知道他在,他从未走远。她常能听见他和慕空青在隔壁房间下棋,他耍赖时的笑声。他喊着“青儿”从她房门外走过,那叹息般的脚步声。夜里他输下很多杯酒,醉倒后的胡言乱语。
可他就是忘了她。
阮少修说,段公子和姑娘早就认识了,他们相逢相守过很多次,但段公子不知是天生薄幸还是对姑娘从不上心,总会狠心先离开。上一次他走后,姑娘便抛下狠话,道他下次若带个女人来,便杀了他。
阮少修说起“姑娘”这个词,神情淡淡,容颜静默,好像他天经地义就该是慕空青的药僮。他总是倚窗闲立,古袍清平,满身满眼都是禅意,目光如佛前一滴珍重的仙露,不着意地便站成一道风景。
——只是在提及段平凉时,恨意依旧。
风离雪看着空荡荡的床顶。有时阮少修会给她讲故事,有时两人会一同沉默。一旦沉默,风离雪便会陷入回忆,童年时草长莺飞,仿佛漫山芦荻也淡香轻飘的回忆。
那时多好,那时她义无反顾地相信娘亲的话,相信爹一定会回来,那时陈哥哥每三天便会来看她一次,那时还有山下的大伯大娘……在那座与世隔绝的空蒙山里,当她家门前的红梅盛放,她总以为是爹爹终于回来,而树下的脚印,却总是属于陈哥哥。
“阮少修。”她看着床顶,轻声说,“我一定要找到我爹,然后告诉他,陈哥哥虽比你好,可他终究不是我的。”
“阮少修,待我养好了伤,我就去找我爹。”
“阮少修,你跟不跟我一起走?”
清俊如仙的男子悲悯地看着她,缓缓地摇头。
忽而,窗外响起一声兴高采烈的欢呼。阮少修的眉毛古怪地一拧,三两步走到窗边,向外望去。
他怔住了。
她也转头,望向窗口那尺许大的天空,那里有一只蝴蝶风筝,迎着大漠的朔风烈日,在高高穹宇上翩然翻飞。
放风筝的人,欢声笑语不断。
“段郎,段郎快来帮我!”一声娇嗔,浓情蜜意无限,“我拉不住它,好大的风呀!”段平凉出其不意地从她身边抱住她,双臂环着她腰,一手接过风筝线,带着她几度旋摆,一路奔跑,“嗯?说说你的段郎怎么样?”他一挑眉,半带笑意半带霸道地问她,低首压着她的鬓发。
慕空青含笑转过头,面纱都已难遮住她的无限娇羞情态。段平凉哈哈一笑,将她抱得更紧,扬头望向那翩跹飞扬的彩蝶,大风猎猎作响地扫荡它脆弱的双翅,然而它终究是愈飞愈远了。
然后他看到了浮屠第三层的窗前,那张仰望的面容。
阮少修站在窗边,回头,涩涩地道:“每次,段公子来的时候,她都……很开心。”
风离雪笑了笑作为回答。
那只淡蓝的蝴蝶渐渐地远了,远作云边的浅浅一痕,最后,绝灭于天际。
养好伤后,风离雪一句话也不多说,径自收拾行李离开了莲花浮屠。
那是在寒风清冽的拂晓时分。天色将曙未曙,日光将露未露,月色犹依依扫着残梦,大漠上的狂风吹动一天一地的冷冷银沙。
她走了。
其他三人都还在睡梦之中。
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理由要去告别,正如她不知道自己和段平凉到底是什么关系。说是生死相交的朋友也可,说是素昧平生的路人也可,但无论如何,她既已离开,就不会再回来。
漠北朝霞,默默送走她灰色的身影。
日上三竿时,段平凉终于醒来了。昨夜的枕边人早已起身梳洗完毕,正坐在妆镜前,侧过头来注视着他,面纱下的表情看不分明。
他也没心没肺地笑了笑,忽感觉到空气里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慕空青有事瞒着他。
“青儿,”他斜眯着眼柔声道,“知道我为何喜欢来你这儿吗?”
慕空青淡眉一掠,“哦?你喜欢来我这儿?这我竟不知。”
“因为你这儿没有阴谋。”他起身穿衣,漫不经心地道,“可你知道为何我总是离开你吗?”
她眼睫一颤。
“因为你总不给人看你的脸,所以我总会忘记你的样子。”他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你总不会比江离雪还丑吧?”
慕空青不回答,却拿出一方布包,打开,是二十余根漆黑发蓝光的木簪,“你怎会有这个?”她冷冷道。
段平凉抚了抚鬓角,再次深感女人之无限麻烦,“这是旁人用来杀江离雪,被我拦下收起来的……”
“我看她不姓江,姓风吧。”蒙面女子眉尖一挑,目光淡漠,“只有风渊碧蘅的女儿才会招来这样的暗器。”
段平凉眉头一跳,干笑道:“青儿料事如神……”
“这暗器上的断城黑云毒,是当年扶刀会之主云晞秘制,而这暗器的质地……”她微皱眉,“非金非铁,古怪之极。”
“扶刀会?”他脱口而出,似乎一下子想通了许多关节,却又有更浓的迷雾扑面而来,“可当年扶刀会所有门人,分明已被剿灭干净。”
“是吗?”她深深看了他一眼,“云晞也死了?”
段平凉甚是痛苦地叹了口气。难道自己竟一直在和那个大魔头作对?
“段郎。”慕空青忽轻声道,“如果风姑娘走了,你还会留下么?”
他眸光骤然一沉。他终于知道是什么不一样了。
“不会。”他坦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