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斯塔滕岛是很美的,即使是在没有下雪的早晨。轻柔的雾气缭绕在红顶白墙的木房子周围,不算光秃的树枝和青蓝色的烟囱就在一片雾海中若隐若现,阳光穿破这片朦胧洒在隐约传来嬉笑声的空旷草地上的时候,这幅画面的确很有童话的味道。
一群五六岁的小孩在草地上兴致勃勃地玩着橄榄球,他们的头发都有些湿达达的,不知是因为雾气还是汗水的缘故。正当比赛进行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一个看上去挺结实的小男孩突然一掌拍飞了对手手中的球,红褐色椭球体瞬间冲上了天空。孩子们全都停了下来,愣愣地望着上方倒立过来的无底深渊。
“现在怎么办?”一个瘦瘦的小女孩两眼望天问道。
“相信我,这不是一支回旋镖。”一个戴眼镜的细瘦男孩无奈道。
他的话音刚落,原本安静的天空突然发出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孩子们眼巴巴望着球消失的方向,听着从那里传来的噪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另一个瘦小男孩张大了嘴,半晌才喃喃道:“不,它是……”
不过在看到那支快速旋转的巨型回旋镖,以及悬在它下面的那只庞大怪物之后,他还来不及再次肯定自己的想法,就跟同伴一样尖叫着四散逃开了。
直升机上的Michael当然是看不到下面惊慌逃窜的小不点的,他摘下墨镜望了眼下面时隐时现的草皮,甩甩被发胶固定的栗色短发,回头冲正坐在椅子上闭眼小憩的人笑道:“但愿Genovese少爷花了一个多礼拜想出来的答案,不会带给我不想要的惊喜。”
Simon穿了件Borrelli的卡其色西服,扣子不系地敞开着,神态看上去十分慵懒,此时他依旧闭着眼皮,装作没有听到。下飞机后,一行人走在喧嚣的雾浪中,Michael轻轻掸了掸身上那件纯羊毛粗纺Kiton大衣上的水珠,高声道:“在沙漠呆久了,真他妈不习惯湿漉漉的Gotham!”
Simon面无表情听完他的感慨,一直到进了Patriarca家的保姆车休息了须臾,才慢条斯理道:“怎么,舍不得那些遮着面纱的神秘女郎了?我早说过,Anjali不适合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Michael正斜倚在后座上倒酒,闻言挑挑眉道:“我为什么放着好好的百合不要,要去招惹食人花?”
Simon似笑非笑道:“因为你的皮太厚,连食人花都嚼不烂。”
Michael似也不生气,依旧微笑着:“Genovese少爷不要总是这么敏感嘛,我的担忧完全出自对你人身安全的关心好不好?”
“是对85亿美金的关心吧?”Simon冷笑道,“不用急着给自己扣帽子,你我都知道,我们现在能坐在一起完全是为了各取所需而已。”
“好吧,既然Genovese少爷不喜欢Muspelheim,那我们换成Niflheim好了,我随意。”Michael摊摊手,颇为慷慨地道。
“我记得Patriarca少爷不喜欢童话,现在才知道,原来你喜欢神话。”Simon一脸鄙夷的笑。Muspelheim是火之国,Niflheim则是冰之国,两者都是北欧神话中的世界。
Michael慢悠悠饮了一口杯中的伏特加,难得的没有油腔滑调:“因为神话比较接近现实,甚至比现实还要******接近真相。”
Simon听完挑眉道“有道理”,没过多久,两个人就在微妙的沉默中看到Genovese庄园的电动铁门映入眼帘。车子停下时,Michael扔了件灰扑扑的西服给他,笑道:“Genovese少爷不介意为我打一次工吧?虽然我觉得你穿我的衣服也挺性感的。”
Simon轻笑一声接了过来,边换边道:“给别人当一小时手下,换别人给我当十天保镖外加服装赞助商,我也不吃亏不是吗?”
事实上,他这句话颇为违心,至少就衣服而言是如此。让一个有轻微洁癖的真贵族跟一个生冷不忌的伪绅士穿同一件衣服?Simon现在才算深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做忍辱负重。
Michael意味不明地望了他一眼,才颇有绅士风度地笑着请他先下车,Simon将最近留的有些过长的刘海捋下来遮住眼睛,才步出车门。当庄园里那些上任不久的守卫在来人通报后打开最里层的铁门时,看到的就是Genovese家族代理老板的准女婿以及他的几个保镖大摇大摆走进来的情景,而Simon看到那些陌生面孔时也丝毫没有一名保镖不该有的不自然,任何人见了他也只会以为这是一个长相不错的穷小子而已,除了相貌之外跟Michael其他手下没有任何差别。
所以当Simon借口上洗手间跑到一旁结结巴巴地问路时,新来的守卫也只是认为这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毛孩,而这个小毛孩现在要上厕所是出于见到大人物之前惯有的紧张感,于是满脸同情地指了个方向后,就歪歪斜斜站在原地继续他们的闲聊。
Simon的书房距一楼的卫生间并不远,他趁着没人注意很快就闪进了那件偌大的屋子,一眼就发现自己的地盘被人彻底翻查过了。他带着怒气和紧张打开抽屉,发现那本发黄的册子还在,顿时舒了口气。他把书放进口袋后来到窗前,不一会儿就伺机跳了出去,迅速跑到他过去常用作出口,只有他和Gerald知道的那个监守死角。正当他想要翻墙而出时,耳畔突然传来清晰的枪拉保险栓的声音,他不由一滞。
“你是谁?”端着冲锋枪的年轻守卫问道,语气有着明显的生涩。
仅仅一秒,Simon举着手慢慢转过身来,哭丧着脸道:“我……我是Patriarca少爷的手下……”
守卫皱着眉头道:“那你不在Patriarca家好好呆着,到这里做什么?看样子,你是要翻墙对吧?”
Simon心底放松了些,面上一脸委屈:“我本来是跟少爷一起来见Salerno老爷的,可是我……你知道的,我临时怯场,又不想从正门出去被伙伴笑话,所以就……”
他这次的演技真的足以问鼎小金人,不过这位年轻守卫实在太尽责,很快拿起对讲机向同事问起情况来,待对方所言得到核实,他才放下枪,脸色稍缓地走过去想要帮这位可怜的同行一把。不过事实证明,他今天的善心实在是人生中最大的错误,起码在Jack Salerno发现他所谓的愚蠢行为后喂给他一颗子弹时,他的想法确实如此。
Simon冲着倒吊在树上的青年邪魅一笑,对地上的冲锋枪和对讲机挥挥手算是道别,三两下爬上墙头跳了出去。
母亲的故国有一句古话: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当Simon从狼窝里逃出来后,还没等他站稳,前面那群虎视眈眈的野兽就让他彻底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他在一排整齐的枪口前慢慢举起双手,对车里那名黑衣女人微笑着说:“听说Buffalo夫人向来待客热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穿着黑色针织高领衫和黑色呢绒长裤的Brechtje van de Conchar优雅地迈出车门,摘下那副遮住半张浓妆的脸的墨镜,对着Simon微微一笑。她的笑容本不算阴冷,然而也许是那身全黑的装束和墨红色的口红为她平添了一分肃杀之气,Simon在那一刻觉得,这位名义上的贵妇权力上的太后其实颇有骑扫帚的天赋。
Brechtje用一种优雅而不失威严的语调道:“那是因为Genovese少爷值得Buffalo家的重视。不过这还只是见面礼,要是您不肯合作,相信他们会更加热情的。”她说着拍了拍其中一名手下的肩膀,Simon跟前的水泥地面立刻被打出几个深坑来,他不由得狼狈地后退了几步。
“Buffalo夫人的见面礼我已经见识过了,我很乐意接受您的邀请。”Simon一脸笑容地咬牙道。
“谢谢Genovese少爷的赏脸,对一个身价百亿的客人,我们一定会奉上最为隆重的接待。”她的官腔刚打完,一名手下立刻过来搜完他的身,然后拿出一副手铐,在Simon哭笑不得的目光中把着他的双手铐了上去。
几乎在手铐落锁的同一瞬间,一颗子弹突然打穿了那名手下的脑袋,连带打翻了他的身体,Simon立刻就着手铐抢过旁边人手中的枪,抵在Brechtje的脑袋上,冷笑道:“我不喜欢别人招呼不周是不错,不过,我更讨厌别人太过热情。”
Michael带着全副武装的手下走了过来,一路都在打趴下Buffalo家的人,等他笑眯眯站在两人面前时,Brechtje的同伙已经没有活口了。他面带笑容盯着女人闪烁的眼睛,神色有些惊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黑寡妇?”
Brechtje顾不上他语气里的轻薄和不敬,刚要开口对他们进行义正言辞的威逼利诱,Michael突然做了一件让Simon瞠目结舌乃至恼羞成怒的事。
“你……你竟然把她杀了?!”Simon盯着地上死不瞑目的被爆了头的女人,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反正也没人看见。”Michael无所谓地摊摊手道,“况且,你说她一个出身贵族的荷兰女人,干嘛非要千里迢迢跑来美国嫁给黑手党一大头目不可?而且得罪的人还是纽约黑道的三位新贵。是她自己放着风车旁嗅郁金香的舒服日子不过的,很明显这不能怪我嘛。”
这番逻辑严密得无懈可击的话让Simon一时间连冷笑都笑不出来,两人的干瞪眼持续了好几秒,直到远处传来一阵骚动,Simon才翻着白眼找出手铐钥匙开了锁,向Michael的车队走过去,心想,最好还是避免跟Michael这种人生气,除非自己再多长十副备用的肺和二十副全速运转的肝。或许,找到那笔钱之后自己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爆这颗长着世上厚度第一脸皮的脑袋。
“刚才你这么快就出现,是跟Jack Salerno翻脸了吧?”Simon握着方向盘面无表情地说。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坐的是保镖的车,就这样混在一列样子极其普通的车队里,确实很难让人注意到。
“哦,你知道的……”Michael挠挠耳朵,笑道,“岳父的脾气不太好,这点跟Anjali倒不太像……”
“所以你就顺着他的意思彻底决裂,让他对你也发出追杀令,这样你就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除掉他派来的杀手,对吧?Brechtje van de Conchar的尸体,就是你送他的第一份告别礼吧? ”
Simon说这些话语速很快语气很冷,Michael却丝毫没有介怀的样子,脸上是带着无奈的笑容:“没办法,这是全心全意保护你的最佳方式。更何况,多一个Buffalo家族找他的麻烦,我们这边的压力也可以减轻很多,对吧?”
Simon冷哼一声,隔了会儿沉声道:“我只希望,同样的事不会发生在Anjali身上。”
Michael听了这句颇为耳熟的话,只是挑了挑眉,一脸胸有成竹的样子,车子开过布鲁克林最后一条街时,他才似笑非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去唐人街,找Bonanno少爷那位关系不错的巧克力朋友呢。”
Simon听着这话,瞬间想起了Carmen浑身杀气瞪着自己的样子,心里不禁颤了一颤,面上却毫无表情:“我以为像Patriarca少爷这种喜欢天使的人,一定会常常祷告和忏悔才对,尤其是在杀了人之后。”
Michael闻言一愣,随即大大方方地道:“我是不介意见见上帝,就怕他的仆从腰站不直,扶不起天国的阶梯。”
Simon冷笑道:“你是怕自己进不了天堂的门槛吧?”
Michael依旧谦和有礼地微笑着:“如果上帝介意我杀了他派来的第一个神父的话。”
听完这话的Simon彻底失语了,也总算有点明白,有的时候,街头混混和黑道教父只是一根雪茄的差别。
当他们站在圣帕特里克大教堂面前时,Simon望着高耸入云的灰色尖顶,有一点莫名的愤怒,在别人眼里那是通往天堂的门,可是他觉得那不过就是上帝监视人类的一枚巨大的潜望镜。他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转头面无表情地对Michael道:“在这里谈事情,不容易被监听或跟踪。”
Michael的脸上挂着迷人的笑容,目光从刚才起就一直在进进出出的年轻女子身上流连,闻言挑挑眉道:“还是Genovese少爷考虑周全。那我们进去吧?”
Simon直接忽视他绅士有礼的邀请动作,慢慢走了进去,沐浴在柔和的金色光线里,听着管风琴鸣奏《Silent Night》,似乎感到了一分安详和宁静。他很快就看到了被缚在十字架上的人,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那么一座金色雕像前,Gerald指着上面的人一脸歆羡地说:“要是我们也能像他那样就好了。”那时的Simon觉得这个想法太疯狂了,不由感到惊讶而恐惧:“可是绑在那里,就去不了想去的地方,做不了想做的事了,不是吗?”Gerald趴在金人脚下,回头望着他一脸认真地说:“那个人是没有爸爸的。你想想,如果我们也没有爸爸,那该是多好的一件事啊。”
那一刻的Simon是有点迷醉的,他看着耶稣脚下的男孩,觉得那样的画面和谐而美好,尽管男孩正在异想天开地发表着惊人的言论,所以当他回想到这里时,整个灵魂似乎都飞了出去。
Michael慢悠悠走到他身旁,笑若春花地道:“那本书拿到了吧?”
Simon神情恍惚地应了一声,很快回过神来,略带嗔怒地瞪了他一眼,才晃到第二排坐到椅子上,慢条斯理掏出了那本薄薄的线装书。
Michael接过去颇为仔细地翻了半天,除了自己完全看不懂的方方正正的隶书汉字,连个阿拉伯数字都没见着,于是张着双迷茫的眼睛道:“你确定这玩意儿就是他想要让你看的密码表?”
“我没说是密码表,只说一定跟这本书有关。”Simon面无表情道。他扭头见Michael一脸怀疑,没好气地道:“六位小提琴家——Salvatore Accardo,Georges Eescu,Veaon Lin,Girette Neveu,Lsaac Stern,还有Maxirn Vengerov,他们的姓氏首字母分别是A,E,L,N,S,V。排列组合后,只有SAN LVE,也就是中文的‘三略’能够跟他产生关联。”
Michael扶扶额头,犹疑着道:“万一不是这个意思呢?比如不是看姓氏的首字母而是名字的首字母,又或者你找错了小提琴家……”
Simon低着头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就像你说的,他这个人不管做什么都是计划好的,所以,他不可能做没有意义的事。既然这个MP3是他留在我身上的唯一一样东西,线索就一定来自这里。而凭他对我的了解,知道给一个菜单我一定会从最后开始听,所以,密码一定在最后这几个人身上。现在,你还有疑问吗?”
他说完又扭头盯着Michael,见他眼泛星光地望着自己,不由感到一阵恶寒,刚想骂一句恶心,突然听到一个女孩期期艾艾的声音:“两位先生布施过了吗?”
两人几乎同时转头,见一个十六七岁的白人修女抱着一个募捐箱站在第三排,澄澈的黑色眸子望着他们,一脸虔诚地道:“请献上一点心意吧,主会保佑你们的。”
尽管鲜少出入教堂,Simon还是见过不少神父和修女的,眼前这个一脸无害的女孩可谓他所见过的最为天真的一个。正因为如此,他心底升起一丝警惕,然后是连锁反应地摸了摸腋下的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