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mon坐在椅子上,一语不发地抽着薄荷香烟,恍恍惚惚地望着Michael与Hardwick神父一起祷告的身影。管风琴的回响略嫌喧嚣,不似纽约那些遗世独立的教堂里的静谧安详,或许因为如此,Simon心底微感烦躁,他站起身来,慢慢远离了这些闪闪发光的暖色玻璃窗。
圣艾斯特凡教堂位于安道尔城南的Barri Antic,是一座具有千年历史的石头建筑,罗马式的圆筒拱顶静立于此,与躺在新城区的购物中心隔山对望,就像鲜艳明媚的午后阳光中一个刻意灰色的影子。Simon站在鹅卵石铺就的街道上,转身望了眼被白雪覆盖的扶壁顶端的十字架,心底正为即将长眠于皑皑雪山中的Eve默哀,突然听到街角传来的刹车声。
他本能地退到教堂的侧门旁,心中带着警惕,果然看到了昨天从自己面前狼狈逃走的Kurt,他身上批着件米色风衣,此刻正步调优雅地向教堂大门走来。Simon一阵惊讶,因为他昨晚检查腕上那只金属环时,明明已经搜走了Kurt藏在上面的微型追踪器。若再像昨天那样,就连隐形飞机也甩不掉那个变态的话,哪怕一次,Simon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Simon推了推被锁住的侧门,又迅速绕到了后门,当他潜进礼拜堂时,Michael和神父已经不见踪影,而Kurt正低着头走进一个告解室。Simon心中微动,从圣坛旁边不动声色地取了件牧师服穿上,学着Hardwick神父的脚步声,慢慢走进告解室的另一边。
“我仁慈无私的神父,请您饶恕我的罪过……”Kurt的声音有些沙哑,透过铁窗绵密的网格,他那张俊秀光洁的面庞似乎真的充满了悔恨。Simon侧头听着,压着声音慢慢道:“主会宽恕你的,孩子。”
Kurt完全没有认出这个神似Hardwick的声音来自Simon,仍旧用痛苦的语调,一点点揭开自己心底的伤疤。
“我那位可怜的哥哥,至今也没能和他爱的人在一起,这都是我的罪过……可是,我爱着他,却又恨着他。为什么只是一双眼睛的不同,就可以造成命运如此大的差别?为什么母亲造成的过错,要全部由我来承担?上帝总说众生平等,可我为什么从得不到公平的待遇?”
“你的命运,来自主的旨意。主的旨意是任何人都参不透的,这也是一种公平。”Simon淡淡说完这句话,发觉自己居然相信了。这对一个鄙视一切宗教信仰的人来说,无疑是颠覆三观的可怕事实,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如果当年母亲没有外遇,族人是不是就不会对我们兄弟的身世产生怀疑,父亲也不会出意外,留下孤儿寡母?如果我的眸子不是黑色而是绿色,我是不是不会才出生三个月就被赶出家门,跟病弱的母亲一道流落街头,更不会6岁就开始杀人?如果我没有遇到那个人,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彻彻底底地不一样?”
愈到后面,Kurt的语气愈激动,Simon心中也愈震惊,甚至连一个神父应该道出的安慰也说不出。不过,惊异之外,便是恍然大悟。过去的许多疑问,突然变得清晰了起来,比如为什么Gerald从来不会提起祖父以外的家人。若不是他出于好奇,暗中派人调查,就连Gerald父母早逝这件事都不会知道。可是即便如此,他也没能知道,更没想到,Gerald其实还有一个异卵双生的弟弟,而这个弟弟竟然就是变态癫狂的Kurt。
“他真的很美,就像一个躺在圣母怀里的天使,浑身都是雪白的,没有一丝污垢。6岁的我,爱上了4岁的他,是不是很奇怪?不,这不奇怪,这就是爱情,而为了我伟大的爱情,我杀了抓住我的面包店老板,因为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只是一个住在纽约下水道的小偷……”
他的话让Simon觉得恶寒,又有点恍惚。Simon隐约记得,母亲在被老头子关起来之前,是还算自由的,她可以像天下所有母亲一样,抱着自己的孩子,徜徉在繁华的街头。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隔着透明的橱窗玻璃,憧憬里面彩色的玩具和糖果,是幼小的Simon记忆最深刻的一件事。
不过,回忆只是一眨眼的事,Simon很快被Kurt痛楚的声音拉回现实。他接下来的话,除了坚定Simon的猜想,在Simon心底那面浸透了对他的厌恶和蔑视的心湖中,甚至没有激起一丝一毫的涟漪。
没过多久,Kurt深吸几口气,同隔壁的伪神父告了别,又换上来时那张意气风发的脸,留下Simon一个人在小隔间里出神。过了好一会儿,Simon才慢慢走出告解室,一路出了教堂,到门口时,突然横空射来一只箭头。箭身穿透了一张卡片,上面用中文写着“今晚六点,水上世界”,那熟悉的字迹让Simon不禁浑身一僵。
他低头思忖片刻,忽然抬眸微微一笑,正要举步,后脑勺蓦地抵上一个枪口。
“昨天太轻视Simon少爷,结果自己只能早早退场,今天可不会再马虎了。”Kurt温情脉脉地说完,他的几名黑衣手下立刻同时举起机枪,一圈黑压压的枪口倒是让Simon不敢乱动。
“我劝你还是放我走的好。”Simon头也不回,冷冷地道。
“哦?这次Simon少爷又有什么筹码?”Kurt微笑着说,“你是想告诉我,你可以同时接住八颗子弹吗?”
他一手握枪,另一手沿着枪管,轻轻滑到了Simon的脖子上。Simon气得发抖,忍着满腔怒火冷笑道:“我是没这个本事,不过他很快就可以让你身上多几个窟窿。”
Kurt脸上掠过一丝诧异,随即叹息道:“我还以为你会学乖,不让自己再轻易落到我手上的,Simon少爷。”
他说着,手指又滑进了Simon衬衣底下的肩膀,暧昧得Simon险些回身给他一拳。
“等我见他一面,我就任你处置,绝不反抗。”
Simon咬牙说完这句, Kurt露出点惊讶的表情,不过很快又换成混合着嫉妒和憎恨的扭曲:“你就这么爱他?明明是我先进入你的生命,为什么要由他独享你的风景?”
Simon轻笑一声:“我现在看不到你的脸,可是我能想象得到,自己身后只是一个别扭的小孩,他会生气,会妒忌,跟所有玩具被抢的小孩没有任何区别。”
Kurt似被惹恼了,他抓住Simon肩膀的手突然用了力,声音也变得有些阴冷:“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要装作认不出你,Simon少爷。所以,你还是不要入戏太深的好。”
Simon忍着痛微微一笑,道:“你看过《浮士德》吗?”
Kurt闻言,语气又变得温文尔雅:“自然是看过的,Simon少爷。而且,我相信,Simon少爷就是我的浮士德,一直等着墨菲斯托带他进入极乐世界。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包括那些自作聪明的天使,比如我那位可怜又可笑的双胞胎哥哥。”
Simon没有生气,反而感到浑身放松了些,他慢慢张开双臂,感觉微风钻进自己的衣袖,有些清凉。
“他曾说过,我不是玛格丽特,因为他不是浮士德。对于这句话,我本来是不信的。”
他的口吻很轻柔,听上去有些飘渺,Kurt点了点自己的鼻尖,尔后微微一笑:“现在你不会怀疑了,不是吗?你才是浮士德,这是事实,任何人都改变不了。”
Simon垂着眼帘,笑容有点失神:“不,你错了。我既不是天使,也不是老学究,而是魔鬼,是浮士德身后的墨菲斯托。”
Kurt的脸色变了,他用力抓着Simon的胳膊,声音有点沙哑:“要是在这里你看不清自己,我们可以换个地方,比如我的房间,那里的天花板是镜子做的……”
Simon笑着打断他的话:“知道天使为什么要欺骗墨菲斯托吗?我过去一直以为,那是因为天使想要拯救浮士德。”
Kurt挑挑眉,笑道:“那Simon少爷现在觉得,天使是想要拯救魔鬼,才会不惜牺牲浮士德,害他失去享受极乐的机会?”
“你说对了一半。”Simon勾起一个诡异的笑容,一双蓝眸微微发亮,“天使不仅想要拯救魔鬼,还想要跟他在一起。”
“而魔鬼甘心被骗,也只是出于对天使的爱,”Kurt一脸戏谑的笑意,“这就是你的想法吗,Simon少爷?”
“没错。”Simon说着,渐渐敛了笑容,“放我去找他,然后,我会自愿地跟你下地狱。”
Kurt冷笑一声,慢慢退后收好枪,对手下摆了摆头,Simon立刻被扭着双手往一辆黑色的房车送。一瞬间,Simon又惊又气又绝望,他拼命挣扎着,就像一只掉进沼泽的困兽,双眼发红地想要挣脱身上的泥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越陷越深。
就在他被塞进车门的时候,一颗子弹飞过来,打穿了其中一个男人的脑袋,血浆溅了Simon一脸,抓着Simon胳膊的手突然就松了,因为几乎是同时,Kurt另外几个手下也被爆了头。而躲在车的另一侧的Kurt四下望了望,似乎是看了眼教堂对面那座地中海式的小别墅,立刻就慌慌张张逃走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致Simon完全反应不过来,他愣了两秒,才猛地转头,望向刚才令Kurt大惊失色的地方。然而,除了红瓦白墙的房子,两棵略嫌光秃的大树,以及落满屋顶和树杈的雪花,他什么也没看到。
过了一会儿,Simon突然轻笑一声,脚步轻快地走向了远处的停车场。这就是Gerald,一个总是会在你想不到的时间做一些你想不到的事,产生一点你想不到的后果的人。
傍晚6点的时候,Simon到了Caldea的门口,用现金买了两张票,然后站在人工瀑布旁边,望着乐园中心哥特式的玻璃尖顶发呆。Gerald曾说过,他希望有一天能用透明的玻璃造出一座金字塔,这样小偷就偷不走里面的木乃伊了。其实,Simon现在很想告诉他,即使木乃伊被盗了也没关系,因为被偷走的是死去的肉体,而不是永生的灵魂。
正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一个颇有磁性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好久不见,Genovese先生。”
Simon猛一回头,惊讶地看到一个他几乎已经忘记的人。
“David?”Simon的眼睛微微张大了,“你怎么……”他的话没说完,蓦地想到一个令他心灰意冷的可能性。
“是Bonanno先生派我来的。”David礼貌地微笑着。
Simon丢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嘴唇有些发白:“中午在教堂击退Kurt Freytag的人,也是你吧?”
David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磁卡,递到他面前道:“那些是我请的专业狙击手。这是Bonanno先生让我交给您的,请您收好。”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礼节十足,可是这次Simon没有生出哪怕一丝欣赏,只是用一种自嘲的口吻,喃喃道:“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他很快又换了副调笑的表情,对David邪笑着说:“你的中文字很漂亮,不介意收我做学生吧?”
David怔了一下,微微颔首,绽出一个谦和的微笑:“Genovese先生的Azimut游艇桥楼太高了,我没有梯子,恐怕登不上去。”
Simon蓦然想起自己说过的那句“不是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就能上我的船”,心底顿时有点尴尬,面上笑道:“我的母亲是中国人,所以,即使泰坦尼克撞了冰山,我也不会把你扔下救生艇。”
David还是一脸温和的笑容:“那就希望Genovese先生不是那位倒霉的船长。”
Simon微张着嘴,第一次认清这个人似的,心中一阵惊愕,他刚要开口,却突然被人抢了白:
“我一直以为中国人都稀罕含蓄美,现在才发现,原来自由女神的魔杖威力这么大,随便挥挥手就能让人转性,连中国美人都不例外。”
Michael套着件黑色的亚麻外套,腿上是黑色长裤,脚踢着双黑色短靴,他大咧咧走到两人跟前,动作优雅地摘下了脸上那副大墨镜。
“这里只有木头桑拿和人工波浪,Patriarca少爷若是想要金子,还是去找找真藏宝图,不要寄希望于这座伪金字塔。”
Simon冷冰冰说完这句,Michael的手下不知从哪儿拿出几杆枪,齐刷刷对准了他和David的脑袋。Simon顿觉又好气又好笑:“是安检人员被你打昏了,还是电源插头被你拔了?”
Michael耸耸肩道:“两者都是。”
David虽不像Simon那样因为习惯而忽视他脸上诙谐的神色,但还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长长的睫毛遮着黑眸,他用标准的外交口吻笑道:“这里有很多人,如果开火,绝对会伤及无辜。作为约旦的黑道教父,Patriarca先生应该不想自己背上滥杀儿童的恶名,对吧?”
Michael果然笑容一僵,随即似笑非笑道:“难怪Gerald Bonanno肯聘请你,那头狐狸不仅脑子是精钢细造的,连眼睛都是火眼金睛。”
他说着突然抽出自己的手枪,顶在了David的下巴上,戏谑地笑道:“这样就不会伤及无辜了吧?”
David面色不变,只是微微一笑,侧头对Simon道:“Bonanno先生说您最喜欢淡水湖,尤其是您母亲笔下的湖光水色,是这样吗?”
Simon微眯着眼:“我是有说过类似的话。”
David垂着眼帘,换了汉语一字一句地说:“那我们今天去找您母亲,好吗?这里就有一片湖水呢。”
一边的Michael听得一头雾水,笑着用枪托砸了他的胸口一下:“不要耍花样,我的枪可是经常走火的。”
Simon心领神会地颔首微笑着,突然盯着Michael笑道:“谢谢你的招待,狗B,麻烦你帮我看好粮食!”
Michael还来不及变脸,枪口下的两人突然纵身一跃,跳进了十数米高的瀑布中。等他和手下反应过来再向水中开枪,早已不见了他们的踪影,水中连一丝血花都没冒出来。
瀑布下的两个人潜进了不算浅的水潭中,很快游到了人群拥堵的一角,浑身湿透地爬出来,在游人惊讶的目光中往出口的方向跑去。
Michael带着手下追到门口时,David的车已经开出老远,他恨恨地骂了句“Shit”,夺过手下的冲锋枪将旁边一个甜筒车扫了个稀巴烂。他身边活得最久的那名手下连忙塞了叠欧元给推车老板,送走了那个喜笑颜开的男人,又战战兢兢地问Michael要不要追。Michael已经挂上了往常那样的笑容,成竹在胸地道:“放心,他们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一艘豪华的葡萄牙大游轮从波尔图出发,浩浩荡荡地开往大西洋,Simon就倚在那艘游轮的栏杆上,一面抽着香烟,一面眺望海景,满面惬意的神色。
David拿着两只装着拉菲的酒杯慢慢走过来,用礼貌的语气笑道:“香烟伤身,Genovese先生还是喝杯红酒吧。”
Simon头也不抬,吐出个淡淡的烟圈,慢条斯理道:“你也常常这么跟他说话吧?”
他的语气很平和,甚至有些淡漠,David却听出了半分落寞似的,浅浅一笑:“我只是Bonanno先生的雇员,他只是我一个出手大方的老板,我们泾渭分明,从不谈私事。”
Simon微微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一脸似笑非笑:“所以,你会跟你的学生谈私事?”
这句话他是用中文说的,虽然有点生涩,却是咬字清楚,吐字明晰。David闻言一时有些错愕,不过很快绽出个有点羞涩的微笑:“我以前没当过老师,也没当好学生,所以不知道这样应不应该。”
看着那双黑白分明,水墨画一样的眼睛,Simon笑了。轻柔的海风拍着他的脸,温和舒适中带着分腥涩,就像一杯加了鱼露的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