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慢点走……”Simon快步跟在后面,微微地喘着气。
“你跟着我干什么?”Victor头也不回,语气难得地染上了怒意。
Simon一愣,随即停下脚步,盯着前面的人,冷笑着说:“我本以为Victor Meng只是一个冰山美人,现在才知道,原来冰川下埋的是没有长眼的火山。”
Victor闻言停了下来,他回过头,目光深沉地注视Simon数秒后,轻描淡写地道:“你没有必要帮我。”
Simon微眯着眼,好笑地说:“这恐怕轮不到你做主吧?我要认谁做朋友,还从来不需要别人点头。”
“少爷脾气,小孩子都会发。”
“哦?那你倒是说说,是不计前嫌的人更像小孩子,还是恩将仇报的人更像一些?”
Victor抬眼望了望那张写满愠怒的脸,眼底闪过一丝柔和的色彩:
“你的汉语倒是进步不少。”
Simon闻言一愣,跟着又笑开了:“因为对于这场游戏,我一直乐在其中。所有人都已下注,就等着你买票了。”
Victor没有回答,只是找了处干净的草地,坐了下来,望着深蓝色天鹅绒衾被中嵌着的那一弯玉弓。栅栏里的蒲公英大片大片地盛开,夜风中,不谙世事的孩子般摇摆着,残夏的虫鸣游弋其间,有着若有若无的恍惚,连垂下的月光都成了层轻纱。
Simon望着茫茫花海中的人,心好像也随着白色绒朵晃悠起来,总觉得这样的景象似曾相识。
“其实Albert没有看错。”Victor淡淡地说。Simon侧过头看着他,只看到一层长长的睫影,墨一样晕染在夜色中,便有了片刻失神。Victor静默了一会儿,又道:“我们这种人,一眼就能认出同类。”
“哪一类人?”Simon明知故问,心底似有一片羽挠着,他的手指动了动,竟然鬼使神差地探向了Victor的鬓发。
“Gay。”Victor很配合地答,“你接近我,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Simon蓦地停了手,他怔忡片刻,才慢慢收了回来,似笑非笑地说:“就算是Gay,也不是见男人就喜欢,这个道理你该比我明白吧?”
“像你这样的人,有什么理由要跟我打交道?”Victor扭过头,一脸平静地注视着Simon,语气染了点揶揄,“体验众生百相?还是,为艺术创作寻找灵感?”
Simon又是一愣,两人对视,视线里仿佛是日与月辉映,片刻后他微微一笑:“我听唐人街的人说过,骑白马的不一定是唐僧。所以,像我这样穿着夸张的人,也不一定就是艺术狂人。”他说着望向远处,目光成了两道悠远的清笛,恍然于这片令人迷乱的月色中。
Victor回过头,脸上闪过一丝惊讶,语气却仍是淡淡的:“我既不是行为分析师,也不是表情专家,无法判断你的内心深处到底住着怎样的人。我只知道,今晚的你,看上去挺像个朋友。”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中国式朋友。”
“是吗?”Simon转过头望着Victor始终波澜不惊的脸,嘴角微弯,眼中含着笑,“我很开心呢。”
Victor沉吟半晌,淡淡地说了句“明晚7点,Left Hand见”,便站起来离开了月色中的草地,留下得意微笑的人。
不到半小时,Simon回到了自己在圣马科斯街租的公寓。那是一幢9层高的小红楼,斜顶明窗,典型的北欧风格,墙角地面和栏杆上已经惹了斑驳的绿迹,然而在放荡不羁的艺术家、音乐家等一大群理想主义者的熏陶下,失去了原先那分陈旧和荒凄,反倒有着一丝乖张的喧嚣。待手下完全隐入黑暗中,Simon抬头望了眼窗户里漏出来的颜色各异的灯光,蓦地想到哥本哈根的小船上移动的风景,心中忍不住涌起一股暖意。
电梯在五楼停下的时候,电梯门一打开他就突然被人吻住了,热烈得让他喘不过气来。对方身上有着熟悉的味道,Simon连想都没想就贴着他的唇进了大开的门,一路下来那人已经有了刹不住的反应,两人倒在沙发上的时候,他忽然一把推开了上方那人,挤出一个笑容道:“什么时候来的?”
那人眨了眨长长刘海下的眼睛,似笑非笑地说:“想你的时候。”
Simon笑了笑,腾出右手拨开他落在自己脖子上的棕色头发:“好痒,你的头发该剪了。”
那人怔了怔,随即伏下来接着方才的袭击,仅仅几秒又被Simon推开了,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意味不明地笑道:“你身上有别人的味道。”
Simon邪笑着说:“哪个男人会用香奈儿五号?不过是一个认错人的小女生而已。”他说着捉住点着自己鼻尖的手指,似笑非笑道:“我不是鲁道夫,这根手指用来点你自己的鼻子就好了,Kurt。”
Kurt挑挑眉,慢慢坐了起来,一边打量着四周的维多利亚式陈设,一边用修长光洁的手指替Simon擦着额头的细汗:“为什么不搬来跟我一起住?想要证明自己没有幽闭恐惧症吗?”
Simon微笑着站了起来,到厨房倒了两杯牛奶端过来,一杯放到柚木茶几上,打开房东留下的笨重电视便斜卧在沙发一角。
“我喜欢有历史的东西,”Simon眼望屏幕,慢慢喝了一口杯中乳液,神色颇为惬意,“美国是一个没有历史的国家,这点已经够无趣的了。”
“所以你嫌弃我的别墅?”Kurt慢慢转着几面上的玻璃杯,语气有点无奈。
“你说那个巨大的几何体?”Simon一脸不屑,“只是署名后现代主义杰作的垃圾,连三岁小孩堆的沙堡都比它强。”
Kurt看上去似乎毫不介意,他放开两指间的杯子,拉过Simon亲了亲他的额头,软声道:“我爱你。”
Simon含糊地应了一声,望着他的瘦高身影慢慢出了门,才如释重负地呼出口气,然后起身拖着步子进了卧室,重重倒在铺了辛普森卡通床单的床上,直直地望着天花板。
金色的夕阳中,Simon慢悠悠穿过被画架、摄影机和朋克族拥堵着的华盛顿广场,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穿着夸张的涂鸦T恤,而是换上了非常正式的西服,看上去优雅而闲散。当他看着被长长的刘海遮住眼睛,看上去格外慵懒,就好像脑海中那个不时闪现的影子一样的电影系学生时,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恍惚。就在他微眯着眼,沉浸于自己完全难以理解的失神中的时候,昨晚那个高个子红发女孩又出现了。
“嗨,Simon!”女孩一身童贞女王的华贵装束,手中捏着一把坠有象牙的羽毛扇,她拖着裙摆跑向Simon,浓妆下的神情似很是兴奋,整个人看上去不像一个接受加冕的女王,更像是一只花枝招展的鸵鸟。
Simon望了一眼她身后实验剧组的同伴,与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女孩对视,微笑着说:“小姐在这里现身,您是一个话剧爱好者吗?”
女孩绽出一个迷惑与羞涩交融的笑容,手执羽扇遮住右脸颊,柔声道:“都说了不用叫我小姐,叫我Giselle就好了……”
Simon扯了扯嘴角:“那么,Giselle,你是为了艺术而来,对吧?”
“没错,没错……”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
Giselle看着眼前似笑非笑的人,突然掩面惊声道:“难道是,难道是……”她说着偷偷露出棕色的眸子,与Simon对望一眼,又缩了回去,笑着说:“你是为了看我表演而来,对吗,Simon?”
Simon这下子彻底失语了,过了好久,才在她装模作样的羞涩中慢条斯理地说:“Giselle,你知道克里斯多福街最有名的是什么吗?”他见女孩茫然地摇着头,便扬起一个诡异的笑容,揶揄道:“等你知道了答案,再来认识我吧。”
他说完就走了,Giselle在后面高声问他答案是什么,他也充耳不闻。没过多久,他到了Left Hand的门口,刚进酒吧大门就撞上一个五官清秀却鼻青脸肿的中国青年。
“你没事吧?”Simon手插裤袋地问,只得到那人冷冷的一瞥,他也不介意,挑挑眉走了进去,一眼就看到角落里那群中国人。
“Hello,V——”Simon懒洋洋走过去,故意拖长了声音。原本与人交谈的Victor果然注意到了他,不急不缓地站了起来,将他迎了过去。一群中国学生脸上都闪过一丝讶异,先是齐刷刷地望向这位不速之客,又齐刷刷望向请来不速之客的同伴。
“这位是我在金融系的同学,Simon。”Victor面无表情地介绍着,Simon丝毫没有怕生的意思,在他旁边大喇喇地坐了下来,用娴熟的汉语笑道:“V经常向我提起你们的联合会哦,我早就有意以半个中国人的身份加入了。”
一桌的人一时面面相觑,最后都看着Victor,后者依旧不动声色,他扭头对Simon淡淡地说:“这不是普通的俱乐部,会费可能比你预想的还要贵。”
Simon耸耸肩,似笑非笑道:“是要领教一下中国功夫吗,就像刚才那位仁兄一样?”
他的话音刚落,大家立刻笑了起来,旁边一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是说小文?他错把拉拉当女神了,自然会被人家好好招呼一番。”那人说着有意无意往吧台望了一眼。
Simon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男一女两个年青人坐在吧台边饮着酒,此时女孩凑巧也往这边望了过来,正好撞上Simon的目光,他不禁浑身一滞。对方看上去明明只是一个身段窈窕的女孩,眼神却像要吃了自己一样,那气势绝对不是一般人所具有的。Simon本能地摸了摸腋下的枪,回过头来笑道:“那男生看上去挺瘦,而且同是华人,他出手不会这么重吧?”
“不是男的动的手哦。”另一人夹着闽南口音,语带调笑地道。
Simon嘴角弯了一下,又微笑着对Victor说:“Hiedler老头是一个炒股高手,他的保险柜里应该有足以交够会费的东西吧?”
Victor在同伴吃惊的神色间端起马提尼酒杯饮了一口,意味不明地说:“你该知道,我所说的中国式朋友是什么。”
“我自然知道,”Simon脸上绽出一个邪气的笑容,望向Victor的目光也平添了一分迷离,“我只担心V不知道我的交友规则。”
“那是自然,否则你现在不会坐在这里。”
“你的底牌是什么?”
“一个魔术箱。”
“可以变出我想要的船票吧?”
“不仅有船票,还有风车。”
“保质期?”
“两年。”
一干人一头雾水地听着两人的你来我往,半晌插不上话,直到一个彬彬有礼的男声打断了Victor的尾音。
“请问,这里谁是Simon Genovese先生?”
Simon蓦地抬起头,扫了眼侍应生整齐的白色衬衣,平坦的黑色围裙,以及托盘下自然弯曲的手,微笑着说:“我就是。”
“这是一位先生让我交给您的。”
Simon拿起托盘中的蓝色信封,对着灯光看了一眼,给了侍应生一笔价格不菲的小费,便站起来笑道:“我的未婚妻还在等着我,先失陪了。很高兴认识各位。”
一群还没有被他问过名字的人呆坐着,愣愣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带闽南口音的青年道:“他就是Simon Genovese,那个被纽大校报曝出来的黑道小子?”
Victor将杯中的鸡尾酒一饮而尽,平静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不是黑道小子,是黑道王子。”
早已走出很远的Simon自然是听不到的,他驱车到了打印出来的信上指定的地方,支开了一直暗中跟着自己的手下,慢慢走进大门。或许因为时间已晚,格林威治村的保龄球场人很少,多是穿着格子衬衫的老摇滚迷,球场里只有零星的撞击声和隐隐的摇滚乐传来。Simon没有打球,而是若无其事地绕过像墙壁一样涂鸦满布的木板道,掀开挂在后门上的超现实主义画作,面无表情走了出去。
他很快来到一个游泳池跟前,在闪闪烁烁的水光中冷声道:“为什么跟着我?”
坐在池边的年轻男人慢慢转过头来,他一见Simon,嘴角立刻弯了起来,用颇具磁感的声音道:“你终于肯见我了。”
那样的声音,本应该是极具魅力的,Simon却听出了一抹悲伤,加上他湿达达的头发下那张苍白的脸,浸了水的衬衣下瘦削的身形,这些都让Simon心中忍不住有一点发闷。不过,他立即扫除了那丝难受的感觉,换了张邪笑的脸道:“是不是我见了你,你就能消失,永远不再打扰我的生活?”
那人垂了眼,长长的刘海下看不清是什么表情,他双脚离了水站到地面上,慢慢走到Simon面前,站在半米外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微笑着说:“你猜错了诶,得受到惩罚才行。”他说着突然身体前倾吻住了Simon。
那一瞬间,Simon浑身都战栗了,记忆中也是这么一个人,瘦长的挺拔身影,长长的棕色刘海,绿宝石一样似笑非笑看着自己的眼睛,以及亲吻着自己的上薄下厚的嘴唇。Simon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头晕目眩得就要昏过去了,他的力气不知道去了哪里,连推开疯狂掠夺自己的人都做不到,只能任他抱着自己的脑袋,一点点榨干自己的呼吸和清明。
很久很久,那人才半抱着身体摇摇欲坠的他,看着他雾蒙蒙一片的眼,有些无奈地笑道:“惩罚只能到此为止,真是可惜。”
Simon渐渐清醒过来,方才的炽热似乎也一点点消退了,等他看清眼前的人,立刻变得怒不可遏,他猛地挥出一拳,却被那人握住了手腕,另一手也被他捉着,双手一时动弹不得,气得他直抽气。
“我就知道你会是这个反应,”那人凝视着他浮起一分红晕的脸,似笑非笑地说,“你总是这么别扭。”
Simon抬脚刚要给他点苦头,然而还没等他碰到那人,那人忽然拽着他扑向池水,扑通一声落了进去。Simon刹那间变得听觉全无,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他挣扎着往上游,一心想要浮出水面,却被那人抓着不放。怒火冲天的Simon好不容易抽出左手,给了他一拳,可是力道几乎全被水巨大的阻力给化解了,凶猛的攻击落到那人脸上,竟然变成了暧昧的轻抚。
如果不是在水中,Simon此时一定能听出自己牙关作响的声音,他在心底恨恨地想,上岸后一定要宰了这个衣冠禽兽,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头顶忽然绽出了烟火。
是真的烟火,就像他曾经在某条繁华的街道上看过的那样壮丽。不过,他还来不及仔细回想,就感觉到那人又抱住了自己,似乎在摇晃自己的身体。在浅蓝色的池水中,那双绿色的眸子显得格外晶莹剔透,Simon看着它们,自己的灵魂仿佛都被吸进去了,精神更加恍惚。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到那人又吻住了自己,残存的意识告诉他,自己应该赶快推开他,然后逃上去,可是,他的身体完全使不上力。最令他悲痛欲绝的是,自己那该死的唇舌居然在慢慢地回应。那人似乎感受到了这分若有若无的回应,整个人都沸腾起来,所有的接触都从和风细雨转为了狂风暴雨,即便是在冰凉的池水中,即便隔着两层衣衫,Simon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烫人的温度。
那一刻,Simon震惊了。在青梅竹马的爱人面前,他像一块若即若离的冰山,可是在这个完全陌生的色狼面前,他竟然成了一把熊熊燃烧的烈火,这简直荒诞到了极致。一刹那间,Simon整颗心几乎被自责和羞赧挤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