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身后没有戴蓝牙佩手枪的保镖,穿着米色毛衣和棉布拖鞋,业已白发苍苍的Zelig看上去跟任何一个普通的德国老头都没有区别。捧着精装的《格林童话》坐在乡间别墅的落地窗前,他就是一个安享天伦之乐的祖父;带着帐篷坐在开往阿尔卑斯的大巴上,他就是一个追求新鲜和刺激的潮老头;或者手持一支1847年的庞马酒坐在门萨俱乐部的牌桌前,他就回到了纽大金融讲师这一最为人所熟知的身份。
在Zelig的证券投资课上,他一直给人一种老学究的印象。可是现在,他蓦地抬头盯着Simon,有一瞬间目若鹰隼,面如秋霜,似是一只猛兽,毫不掩饰骨子里那股狠戾。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严厉讲师的书卷气,用一种暮鼓晨钟的腔调道:“茶道的最高境界,就是道家所谓天人合一,Simon又何必太在意外物的影响?”
“Zelig的茶泡的不错,因为你有足够的耐心,想必你炒股时也是一样的心境。 ”
Simon望向方才一直沉默着品茶的Victor,这才发现他身上的深色风衣虽然齐整,头发却有点凌乱,不过刘海搭在青山远黛的长眉上,有着深秋落叶纷飞的飘零美。
Zelig语调沉稳地说:“Victor太客气了。我留在保险箱里的数据全是假的,没想到你不仅没有上当,反而仅仅用了几百万就让我吐出两千万。中国人说长江后浪推前浪,果然是后生可畏啊。”
Simon双眼微张,对他邪邪一笑:“私闯Zelig办公室的,好像是一个想偷试卷的学生,Tisch艺术学院的Albert吧?”
Zelig绽了个看似温和的干涩笑容,一边用茶夹将茶渣从壶中取出,一边不急不缓地道:“Simon,你应该后悔自己上课总是迟到,不然我又怎么会注意到你呢?”
Simon冷笑着与他对视,不置可否。
凝视着自己同乡会友的小文晕着浅浅的笑容道:“Zelig很欣赏你的投资头脑,Victor。只要你肯加盟,Zelig会帮你摆脱你父亲的控制,让你在纽约自立门户。”他见Victor半晌无反应,又幽幽道:“你甚至可以把在中国的情人接到旁边的新泽西州,同居,或者结婚。”
Victor依旧一副波澜不惊的神色,淡淡地说:“所以,我还要为自己被人抓来这里感到荣幸?”
小文微微垂眸,唇角含笑:“我之所以会出此下策,也全是因为你侵扰Zelig在先。做大事的人,一向不会拘泥于小节,我是如此,你也一样。”
这个时候,Michael晃着指间对他而言过小的茶杯,拧着眉头苦笑道:“中文的确好听又好看,不过我不介意你们换种语言,因为山姆大叔可没教我几句汉语。”
一直托腮看着Zelig和小文的Gerald挑挑眉,歪着头对Michael笑道:“Patriarca少爷太心急了,我都还没看够戏呢,要知道中国的戏剧可是很难懂的。不如给我一支雪茄,我们一起伤伤神。”
还没等Michael掏出雪茄盒,他旁边的男人干巴巴地道:“这里不能抽烟!”
Michael与无奈笑着的Gerald对视一眼,挑挑眉收回手。
小文放下已经见底的茶杯,浅笑道:“茶文化是慢文化,好茶需要慢品,中文亦须耐心,Patriarca少爷可以慢慢来。”
Michael摆摆手,牵着Anjali站起来,瞥了眼她惨白的脸色,手中紧紧搂着她的肩膀,大咧咧地说:“Zelig的茶是不错,不过茶太淡了,还是喝伏特加或者龙舌兰更有快感。底下的客人还在等着订婚仪式开始,没有新郎新娘怎么行?改天请你喝酒吧,今天我们就告辞了。”
他说着就要挽着Anjali离开,两个身着黑色西服的高大男人立刻挡在了出口处,手按在腰间手枪上,脸色严肃得近乎木讷。Michael的武器已全被搜走了,此时只能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个荷枪实弹的男人。
“让他们走吧。”Zelig又泡了一盏茶,语气跟神色一样漫不经心。
他的话音刚落,那道结实的人墙就裂开了,Michael回头冲老头做了个飞吻,笑眯眯地说:“看在Zelig这么体贴的份上,以后的军火都给你打八八折。”
Simon看着Michael若无其事离去的背影,微微蹙起了眉头。
“Simon是不是在好奇,我为什么没有拿走配方,就放Patriarca走了?”Zelig目光深沉地望着Simon道。
一旁的Gerald点点头,饶有兴趣地笑望着老头道:“Zelig一定也很伤脑筋,要怎么处置我们才好,是用来做实验,还是用来当手下。”
老头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脸色有点僵硬。
Simon握着已经冷掉的茶,笑容邪魅:“你把非鱼号借给Patriarca少爷举行订婚仪式,甚至刚才放他离开,只是想让我们以为他跟你是一伙的,然后鹬蚌相争,让你这个渔翁中的好手得利,我说的没错吧?”
Zelig扬扬两道灰白的浓眉,放下手中茶壶,声音低沉:“跟Albert过从甚密的人虽然是你,真正想要我保险柜里那些资料的人,却是Victor;而你帮Victor,表面上是为了一起炒股,其实是想假他之手,在中国培植势力。我们都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高手,Simon。”
Gerald一手搭在沉思中的Simon肩上,含笑道:“Patriarca少爷是Zelig最大最便宜的军火供应商,你知道为什么吗?”
Simon垂眸,片刻后喃喃道:“因为Anjali……”
Gerald点点头笑道:“没错,Roman虽然从小就被流放在外,而且现在已经死了,立陶宛大公却仍然承认Anjali的公主身份。没办法,Patriarca少爷就是喜欢一本万利的生意。”
小文一边为留下来的三个客人换茶,一边接话道:“没错,他的确可以利用驸马的身份,扩大自己在东欧军火市场的份额,但前提是,他妻子能回到王室,而这一切都建立在得到Zelig这个大主教支持的基础上。”
Simon深吸了一口气,心脏剧烈跳动起来,面上似笑非笑道:“原来这才是你的王牌,Zelig,控制一个王族命运的权力。”
阴冷的笑容在Zelig的脸上一闪而过,他看了小文一眼,小文面不改色,不着痕迹地避开了老头的目光。Zelig转而凝视着Simon幽蓝的眸子,语气森然地道:“你应该庆幸自己长着一张漂亮的脸,Simon,我女儿对你的迷恋是你能活到现在的唯一原因。”
Simon轻笑一声道:“Zelig何必这么费劲地打亲情牌,莫非你今天还打算放我们活着离开不成?”
Gerald摊摊手道:“Zelig之所以能从莱茵河畔一个小小的神父当上立陶宛的大主教,当然是有原因的。我还是好好欣赏一下最后的风景好了。”他说着站起来,慢条斯理踱到巨大的玻璃墙跟前,来来回回眺望起四周的海景来,神色悠然得老头的手下们都不屑于跟着他跑。
Simon凝望着他的身影,突然道:“你到底想要什么,Zelig?”
Zelig绽出一个干枯的笑容:“我听说Gerald特别喜欢跟你玩捉迷藏,是因为他抓不住你,所以就换个方式,让你去抓他。”
这一句无疑是云霄喷薄而出的雷电,狠狠击打在Simon身上,他整个人都变得恍惚起来,只迷迷糊糊听到Zelig继续说:“我是一个好奇心很强的人,一直很想看看,你在猜谜中不可自拔的样子。”
这时,他的电话响了起来,Simon也在诡异的电子铃声中醒转过来。很快接完电话的老头变得面色铁青,他沉声对小文说了句“看好他们”,便带着Victor离开了。
小文收回跟着Gerald走远的视线,含笑的目光落到面无表情的Simon脸上:“听说Bonanno少爷是06年TED大会真正的主席,那年TED大奖的得主——被称作天才小提琴家的Sirena Huang,还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学生。”
Simon幽幽一笑:“不错,他很聪明,连你都知道。可是,有人能真正地了解他吗?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下一步想做什么。”
他的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己竟然对Zelig的心腹毫不设防,刚要感到懊悔,就听小文浅笑道:“围魏救赵。”
小文轻描淡写的四个字轻飘飘游过来,Simon惊得连话都说不出话来了,不过他很快又戴回邪笑的面具:“何以见得?”
小文慢慢抿了口茶,又放下茶杯,动作已经远非优雅可以形容,在周围古香古色的陈设的印衬下,称其如诗如画都不过分。
“我知道他的墨西哥朋友为什么没有去而复返,我还知道,早在半年前,这艘游轮的设计图就成了他的囊中物。”
Simon还来不及吃惊,周围突然铃声大作起来,Hiedler的手下在倚着玻璃墙的Gerald似笑非笑的目光中,失魂鱼一样四处跑动着。他很快反应过来,趁着身边那个男人正向同事问询情况,一把夺过他腰间的枪,几个漂亮的转身,便解决了好几个刚要动手的男人。Gerald也顺利夺枪,一阵沉闷的枪声过后,屋里的活人很快就只剩下他们俩,以及气定神闲地品着茶的小文。
“老板家失火,文先生不去救火吗?”Gerald握着手枪笑道。
小文这才起身,慢慢走到Gerald跟前,浅笑着说:“我走了,你们又到哪里去找人质呢?”
语罢二人对视,看得难解难分,一股酸味顿时将Simon的心彻底淹没了,他近乎于吼叫地大声道:“下次按火警记得快一点,我实在懒得等。”
Gerald这才望向他,笑容有点无奈:“如果不是半年内Zelig把这里改动了不少,烟火触发式警铃的应急按钮又有点难找,你知道我是不会让你久等的,S。”
Simon冷哼一声不再看他,一把将枪口抵在小文脖子上,邪笑道:“抱歉,要演好苦肉计,小文得受点皮肉之苦才行。”
出乎他意料的是,小文表现得出奇的合作,他们很快出了顶层,穿过重重金属门回到甲板上。他更没想到的是,与苦肉计同时上演的,竟是一场温情戏,当两人押着手臂中弹的小文来到露天泳池边的时候,Simon看到的就是Michael为微笑着的Anjali戴上订婚戒指,周围的人全都为他们祝福的画面。
这是一幅令Simon感到失落的画面。他在黑暗的甬道中越走越远,早已迷失方向,甚至对那越染越浓的鲜血,越堆越高的枯骨感到麻木。直到这一刻,他才忽然意识到,在他身边的,以后就只有一个Gerald了,一个让他爱让他怨,想信又不敢信,想放又不敢放的人。
在Simon的一生中,除了年幼时的惶惑和愤怒,他是很少有机会回过头看看身后已经掠过的风景的。更确切地说,他是没有回头的勇气,因为从小给予他容身之所的,就是这些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如果放弃这些染血的赌场,他还会剩下什么呢?
Anjali似是感觉到了他染着忧伤的目光,转头对他笑了一下。那是一个真实的笑容,真实得让Simon一下子醒悟到,他再也不能回头了。他抬头望了一眼越飞越近的直升机,心想,那些跟天使有关的记忆,还是随岁月一起扔进博物馆发霉吧。
当Simon昏昏沉沉地醒来时,床头的手机正在震个不停,他抓过来一看,屏幕上五十几个未接来电让他愣了一下。刚开始他还以为是被自己丢在直升机上的Gerald打来的,等他看清号码是Giselle的,一盆冷水立刻将他浇得困意全无。
Simon倒回床上,滑开了锁屏。
“喂?”
“Simon?!”电话那头的女声显得格外激动,“原来你真的还活着,原来Zelig没有骗我……”
Simon苦笑了一下:“你这么大声,有命也被你吓死了。”
那边Giselle似在嚼着什么,声音有点含糊:“下午两点帝国大厦顶层有我的时装秀,你一定要来哦。”
Simon揉了揉额头,淡淡地说:“你父亲应该也会去吧?”
那边沉默了片刻,Giselle用挺欢快的语调道:“除了炒股、上课还有化学实验,我做的事没一件能入他眼的,所以你不用担心啦。”
她的话让Simon有一瞬间想起了5岁那年,当他跟Gerald从唐人街回来后,老头子那顿令他刻骨铭心的教训。也许这就是Giselle跟他之间唯一的共同点,也许每一颗扭曲的心灵背后,都有一段同样扭曲的记忆。
“你还在吗,Simon?”Giselle的语气有点不安。
“嗯……”Simon应了一声,突然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你的伤好了没?”
“当然!Zelig有很多市面上没有的好药。”Giselle有点羞涩地道,“经过这些事,你还能这么关心我,我真的很开心……”
Simon蓦地想到她在Hiedler庄园的疯狂举动,打断她道:
“你在吃什么?美人鱼煎肉,或者阿拉丁油饼?”
“你猜错了哦,”Giselle一边嚼着,一边得意地笑着,“是戒烟糖!”
“我记得你不怎么抽烟的。”Simon说完,又意识到其实自己并不了解她,一时有点尴尬。
所幸Giselle毫不在意,依旧欢声道:“看,我瞒过你了吧?其实我是一个老烟鬼哦,要不是为了参加明年的环法自行车大赛,我怎么舍得放弃吞云吐雾的霸气?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轻易炼成妖女Eve那样的功力的……”
Simon脱口道:“你应该知道Zelig是怎么处置Eve的吧?”
Giselle嗫嚅道:“好像被Zelig带回实验室了吧?我也不清楚……”
他闻言一怔,联想到Hiedler庄园那个偌大的灰色实验室,联想到Eve在船上蕴着惧意说的那句狠绝的话,联想到14岁那年在亚马逊河畔的可怖经历,瞬间觉得毛骨悚然。
“Giselle,如果我去参加你的时装秀,你能不能为我做件事?”
Giselle沉默了须臾,很爽快地答应了。挂上电话后,Simon一手撑着身子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跟衬衫贴在了一块。他慢慢挪到门口,刚要拧开门把,视线被窗前那棵不高不矮的圣诞树给吸了过去。
那是一株很普通但很耐看的枞树,看样子是去年过圣诞节留下的,当时房东应该还没想到自己会去日内瓦吧,才会把它保养得这么好。树上挂满了各色星星、袜子还有礼盒,还仔细地缠绕着彩带,顶上是戴着红色帽子的白色雪人,看上去憨厚可爱。跟Gerald几年前送自己那棵圣诞树相比,这一棵无疑是简陋的,黯淡的,可是Simon却从它的身上看到了幸福的颜色,闻到了温馨的芳香。
他不由想到大概七八岁的时候, Gerald送了一个钢琴状的玻璃樽给他作为圣诞礼物,卡片上署名是G。于是,他回赠一本当时在小孩子间很受欢迎的哈利波特给Gerald,在扉页写上“S赠”。那时的Genovese家情势已经好转,平安夜比往年热闹了些许,玩累的Simon很早就睡了,却不肯闭眼,执意要等到以往从来没等到过的圣诞老人。
正当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感到有人爬上了他的小床,他顿时清醒了过来,大睁着眼睛,想要将想象中的圣诞老人看清楚。直到一双比他大不了多少的温热的手摸到他脸颊上,他才意识到不对劲。
“你睡了吗?”那双手的主人低声道。
“没有……”Simon原本有点害怕,但是很快认出了那个声音,蓦地又有点生气,“你怎么来了?”
Gerald似是爬到了他身边,一本正经道:“来问你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啊。”
Simon感觉到他在往自己的被窝里钻,随之而来的是斯塔滕岛冬季的冷风,不禁一阵气闷:“要问快问,问了就滚!”
Gerald已经完全钻进了被窝,一边追躲避自己身上寒气的Simon,一边幽幽地道:“好冷,你让我取取暖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