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一号最让人恼火的,不是抢走了我们中意的男人,过上我们梦寐的生活,而是她的不知情。她永远无辜,永远天真,永远跌跌撞撞地奔走在情路上。她用她的善良,回避了一切关于对错的审判,用占据道德制高点的方式,巧取豪夺了一大片认同感。艾薇儿的金句,放在这些女一号身上同样适用:我没钱,不好看,智商低,但我是个好姑娘,我真心实意地爱着这个男人,所以我理所当然地应该获得他的爱情。至于那一堆男二男三,就当是专柜附赠的小样了。
所以她搞砸事情但毕竟出发点不坏,害了别人也仍出于好心,深夜谈心是不忍看你孤单,拉拉扯扯是情难自禁。她反复强调自己是个好姑娘,观众也接受了这个设定,于是她便拥有了“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勇往直前,获得了一切不可原宥的赦免。
相比之下,做女二号太难了。黏着男主角吧,那就是不独立,洒脱点吧,就是太不羁,想办法拆散男女主角吧,那叫蛇蝎,就算熬到最后一集选择了成全,那也不叫豁达,叫无可奈何。所以你看,标签是多么重要,一旦预设了恶人的立场,不管再怎么折腾,也有人随时准备拍手看你笑话,再是千回百转的温柔心事,也被解读成“包藏祸心”。
可是,即使女二号那么苦,她仍然是我的理想。她们通常都好看,和女一号梨花带雨的好看不同,她的好看里混着欲望的芬芳气息,是一种生机勃勃的好看。从逻辑上来讲,女一号是不化妆也不做面膜的,她随随便便一裹就出门,就能赢得世界青睐的一吻。女二号却需要狠心节食减肥,需要花钱上私教课,需要用眼线笔和粉底液来武装——她的好看,是自己一手一脚挣出来的。小时候看偶像剧,很迷女主角在一地纸巾满枕眼泪中睡去的场景,落寞得很优美。后来才发现,镜头只记录了流畅的失意,省却了第二天双眼红肿的直白的尴尬。不管前一晚遭遇了什么,是狂风骤雨般的坏消息,还是委婉的惆怅,都要以卸掉隐形、敷上面膜而告终——这种活法是不够随性,也不够真性情,可是我总相信,成年的标志就是,把痛苦和沮丧,都消解在一桩桩郑重的日常小事中。
而且女二号特别乐意认领自己的欲望。她们愿意承认,加班是为了升职,减肥是为了约会,先生我此刻听你抱怨家里的太太,不过是想浅笑着怂恿你离婚。理论上说,和转角就能遇到爱的女一号相比,女二号曲折坎坷的感情经历,更能获得广大少女的同情。但是不,人民群众把平日里指认“心机女”的热情蔓延到了看剧上:你看她裙子那么短,肯定居心不良;啧啧,这么迟才回家,就是为了勾引他……现实中的成败胜负,大多都有迹可循,可人们还是更宽容稀里糊涂的好运,而不是目标清晰的努力。我们总是下意识地把欲望和肮脏联系在一起,把用心和算计混淆,把方式和手段合并,宁愿看灰姑娘不明就里地穿上了水晶鞋,也不想祝福门当户对的睡美人和王子喜结连理。
谁不想当女一号呢?除了服装赞助商只能是优衣库外,她们的一生,轻松得不像话——就算丘比特的那一箭迟迟没有落下,就算和男神活在两个平行空间,她们仍然可以通过攻击女二号,来获取心理满足感和道德优越感。她可以躺在各种不服不甘不忿之上,失去了解、学习、欣赏的可能,也免去了自省的必要。直到变成我们熟悉的那种老太婆,正义满满,中气十足,不管活得多么邋遢,都能以“好姑娘”式的“真性情”,像随地吐痰那样,随地骂出一句“婊子”或者“心机女”。
对我来说,成为女二号,就是自觉地从道德制高点上爬下来,从可能受害者的位置上走下来,自觉地放弃抱怨的福利,面对残忍的真相——不管是在职场的格子间里,还是情场的化妆间里,最终能毁灭你和成就你的,都是你自己。
至今仍然奢望郑伊健在茫茫人海中和我偶尔一瞥啦,深夜赶稿时也很想问问赌王还招不招五姨太,世间有太多拦路虎,我一个胆小鬼冒充武松,也常会乏力,想转身就跑。可是,在踉踉跄跄的行走间,毕竟还是咂摸出了一些女二号才能有的快乐——不必一脸懵懂地迎接命运,所有的爱恨都有明明白白的来处,所有的情仇都可以被清晰地记录。
那话怎么说来着,我宁愿被情敌尖叫着泼咖啡,也不想在谁的怀里,幸运到被忘记姓名。
共你同途偶遇在这生死场上
——写于天津爆破案之后
哪怕没有那些灾难,今天对我来说,也是很糟糕的一天。
睡了六个钟头,七点半起床,困得哈欠连天,隐形眼镜完全戴不上,只能暂缓下,先去洗葡萄。从盒子里拿出葡萄的时候,发现有一些出霉点了,难怪昨晚闻到奇异的酸味。把整盒葡萄丢到门口,只能挑了个橙子来切,刀很快,于是我手就很慢,等到把牛奶燕麦片和水果摆弄好,已经八点二十了。我们是规定九点上班的,今天又要迟到了。
干的工作完全是程序化的,属于越忙越困的那类,中午吃配送过来的沙拉,一掀开盖子,是冰草菊苣西芹,万里江山一片绿,连一块鸡胸肉都没有。下午继续干活,腿怎么放都觉得不舒服,大脑昏昏沉沉的,办公室里噼里啪啦的键盘声连缀成勤勉,可是私底下的群里,人人都在努力地,挨到六点。
我想了想,昨天吃的烤鸭很肥,还蘸了跳跳糖,今天清淡点,回去榨青瓜汁吧。
那种淡淡的苦味随即就泛上了我的嘴巴,我觉得时间更难挨了。
但今天到底是不一样的。一早醒来,就刷到了天津塘沽爆炸的新闻,切橙子的时候我想,小心点啊,受伤很痛的,然后我就切得更低速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看到微信群里说,东莞塌陷了,陕西滑坡了,还有,有人在三里屯持刀杀人。
老实讲,最后一个消息,让我最恐慌,昨晚我和朋友吃完饭,还商量要不要去三里屯喝一杯呢,今天就在那,发生了切实的、恐怖的凶杀。
我吞咽冰草的时候想,真无助啊。
这些新闻带给我的,都是侥幸感,卑微的,不高尚的,但确实是发自本能的侥幸感。平日里我们常谈换位思考,但这个时刻,没有人会乐意去想“如果是我遭遇了这些……”或者是我家人,我们都甩甩头,继续跟进关注情况,把这个念头“呸呸呸”掉。
这种侥幸感,看起来自私,其实很凄凉。让我想起吴念真写过的,台湾小镇九份,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频出矿难,在当时,一旦煤矿发生状况,家属便直接带上纸钱,在营救尚未开始之前,便一路烧纸一路祈愿。吴念真说,他童年最大的梦魇,就是在上课时听到矿区的铃声。那一道尖锐的警报,象征着又有事故发生。不一会,透着教室的门窗,所有人都会看到,从浓雾中疾步行来的一名中年妇女。她破雾而出,谁都不知道她会走向哪里,但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祈祷:“不要走到我的教室,不是我爸爸。”
不是我爸爸,那就是你爸爸。村里所有的矿工家庭都相熟,大家抱着极不厚道的想法,尽可能将灾难推给别人。可那妇女终于会走到某一个教室门口,叫上一个人人都知道的名字。随后,一个小朋友开始收拾书包,他将与她一同消失在不远的白色迷雾中,前去矿区收尸。
这种侥幸感,至今也频频缭绕在我们心上。
要怎么形容呢?就像是我们每个人都举着一个棋盘,然后命运随意丢落下来,名为苦难的棋子,人生是很难的,但有人难上加难。那些不幸的人,棋盘里密密麻麻的,撒满了棋,你我精通的算法,在面对这一把高深的棋子时,都显得那么徒劳。我们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落下,也不知道会落到哪,我们只能高高地擎着棋盘,心里一遍遍地默念,不要掉到我这,不要掉到我这。
当然,有的人运气实在好,有人帮你照拂一把,挡住了几颗棋子,有的人心态好,说任凭你整盒棋子倾倒下来,我也不怕。
但不管怎么样,那些棋子掉在棋盘上的声音,还是干脆利落地,让人胆战心惊。
这两年热炒的90后创业者、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北上广青年,其实都在反应一个概念:阶层流动。我想这些励志的词汇背后,都带有一点卑微的盼望:我希望我的头顶,能有些遮蔽物,棋子掉落下来的时候,能有人帮我扫一扫。我希望我能用尽一切力气,来降低,我被棋子砸中的概率。
就像塘沽事件发生后,有朋友跟我推心置腹地讲:所以说啊,以后真的不能买开发区的房子,要买到市区去。
虽然静安区也有大火熊熊燃起过。
但我理解这种想法,侥幸感多么飘忽不可靠,但它能激励人,从不确定中寻求稳定,从随机性中谋求生机。那些所谓的优越感,其实捏碎了看,还是侥幸。
多去重症病房看看,去法院诉讼现场看看,你就能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铆足了力气舍弃了一切,也要往上爬。
我想大多数人,都是忙里偷闲,刷了一整天的朋友圈和微博。我们从不加修饰的惨状里,找到了自己幸福感的证据:活着多好,所以要好好活。
于是有人讲了,那为什么非要等灾难降临,才能想到这么直白的一个道理呢?
很简单,因为有太多事情阻碍了我们寻开心啊,是要等灾难烧光了很多欲望,你把对生活的要求降到了最低,才会觉得能被老板骂被伴侣甩被父母怒其不争,也是一种幸运。
正常人,平日里,谁会活成一碗心灵鸡汤,用感恩之心对待工作啊。
但发“珍惜当下”的心灵鸡汤,已经算是今天比较保险的选择了。
这种紧要关头,自拍肯定是发不得的,可是讲什么是妥的呢?
发双手合十的表情是廉价的同情,但一质疑政府,又会被说不懂轻重缓急;散布不实信息当然是不对的,可是一个普通公民,又哪来的义务和能力去核实?一被消防人员感动,就有人跳出来讲,你这是被成功转移了重点,可是你在微博上提倡“消防员职业化”,也会被指责马后炮啊。微信公众号们都难做,继续往日主题发红酒配送教日常穿搭吧,说你“商女不知亡国恨”,要是谈谈爆炸呢,又说你趁机营销。我想今天,大概只有天津本地人和消防官兵,是有资格挺胸抬头做人的。
我们除了识相地沉默,什么长进都没有。我不觉得我能因为这场火灾,就时时刻刻活得正能量,我甚至不能摁下不耐烦,说这一刻过得丰满而有意义;我也不相信多难兴邦这一套,靠,我还多病强身呢,苦难就是苦难,没什么可升华的;我对政府的不公开表示失望,可我要是一表达,就会有人批评我不懂政治。我是不懂啊,可是难道非要精通政治,才能奢谈公民权利吗?我对消防官兵,更多的是心疼而不是尊敬,一想到他们跟我差不多年纪,就觉得这可真作孽。
我像个没文化的老太太一样,只能拍着胸脯说“吓死我了”,我所拥有的,全是无穷无尽的侥幸感,就像看郜艳敏报道、电梯事件时一样。
只有“幸好我不是天津人,幸好我今天没在三里屯,幸好爸妈注意防范,我没有被拐卖”。
幸好当时,你我不在场。
我没法从这低到尘土的“幸好”中,找出什么正面意义,事件一过,话题一散,你我继续埋头,不是汲汲于富贵,也要换取一个嘹亮的功名。你我照样多多抱怨,少少庆贺,想起那些被不幸击中的人们,也只会喟叹一声,然后为着规避风险,更拼命地,汲汲于富贵,热衷于功名。
做普通人,是没有话语权,也没有保障的,而成为人上人的话,或许可以,多一块免死金牌。
哪怕历史告诉我们,被朱元璋发过免死金牌的那些人,最后结局都不怎么样。
但还能怎么样呢,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总不甘心,手无寸铁地跟厄运搏斗啊,总要拼命的,拼命地铸造一个盔甲,拼命地给自己信心吧,至于盔甲质量怎么样,那是另一回事了。
而跟你同途偶遇在这生死场上的我,又能做点什么呢。我也只能给就近的人,一个凄凉的,但是足够用力的拥抱了。
活出来的黄金时代
最近两个文艺青年大红,一是许鞍华的《黄金时代》里演绎的萧红,二是捡回十一年前旧爱的王菲。
两人有共通之处,都才华横溢,萧红的《生死场》写尽东北的苦难和挣扎,王菲的每句歌词都可以拎出来附在自拍上;都有股为爱而活的劲,萧红为了端木远避香港,王菲为了窦唯在胡同里倒马桶;都有被热议的感情生活,二萧的分分合合,都是左翼文坛的大事,而王菲一条微博就让娱记失去了周末。但两人还是有区别的,最明显的一条是,王菲有钱。
我读萧红,最大的感触就是,她真的太穷了。她总是在挨饿,在为了面包和盐巴争取,为了席子和被子争取,她不断地被房东驱逐,被他人周济。她甚至穷到要去偷,要去恨,要跟情人为此争吵,张爱玲形容人生是爬满虱子的华美袍子,虱子归虱子,但那袍子是显而易见的好裁缝手笔。可萧红的人生,就像落满跳蚤的破铺盖,破得很直白,没有一点唏嘘的美感。有时候我甚至会促狭地想,她写东北底层妇女写得那么好,不过是因为她更加“深入生活”,深入到她自己本身就是一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