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开始了。
奥兰多让兰斯洛特躺在了一块空地上,然后从身上拿出一个小玻璃瓶,瓶中有些褐色的粉末。她将那些粉末全部洒在兰斯洛特的头边,然后用火点燃,同时口中念念有词,说着些古老的咒文。那粉末发出一种奇异的香味,让人昏昏欲睡。
这样的巫术活动由一个半机械人做来,未免让人觉得奇妙,仿佛千百年的时光在此刻融合在了一起,汇集在了一处。
在这香气与咒文的声音之中,兰斯洛特只觉得十分困乏。他阖上双目,意识渐渐离开了他的身体。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来到了一片森林之中。那不是普通的森林,而是玻璃的森林。风一吹,玻璃的树叶就晃动着,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好像由玻璃乐器所演奏的交响乐。
兰斯洛特从身后拿起了他的诗琴,他的诗琴本来在与圣骑士们的战斗中被劈成了碎片,此时却又奇迹般出现在他的背上。他和着音乐演奏起诗琴,诗琴发出的声音与玻璃树叶的声音融合在了一起,形成极为美妙的乐曲。
这样的景象,这样的音乐,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不是人世间所能有的。兰斯洛特一边演奏,一边看着这奇异的景色,在这森林中前行着,一直走到了森林中的一片空地上。
在这里,他生平第一次看见了多洛蕾丝站在他的面前。
虽然在这二十几年的时间里,兰斯洛特一直在与多洛蕾丝共用一具身体,但他却从未见过多洛蕾丝的模样。尽管如此,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的个子比他矮一点,有着长长的黑发和白皙的皮肤。她的样子很好看,相貌与他有着某种程度上的相似之处,甚至可以说相当相像,让人很容易就能看出两人之间具有某种联系。
她圆圆的脸和圆圆的眼睛之中,显露出不谙世事的天真。然而这种天真的表现形态却是恶意。此种无意识的恶,比起蓄意作恶的人所能做出的事情更为可怕。
这个人是他的妹妹,可爱的妹妹,可恶的妹妹,做过可怕的事情的妹妹。
今天是他第一次见她,然而他今天就要杀了她了。
他想起他出生前的那个预言,把他养大的师父曾经大概给他讲过那预言的内容。他想如果他和他的妹妹不是以这样的方式出生,也许这个预言也不会这样实现。
然而事已至此。
兰斯洛特亮出了他的宝剑。
“来吧。”他说。
他的宝剑在之前的战斗中被砍出了缺口,然而在这里,宝剑却锋利如新,银色的宝剑发出了阵阵寒光。
多洛蕾丝也有一柄宝剑。她的剑是黑色的,剑柄是一个红色的龙头。
可是她却并没有拔剑。
“哥哥。”她叫他。
她的声音里带着点委屈,带着点撒娇的意思。让人听了不由自主地就要心生怜爱。
妹妹,妹妹,那是他的妹妹。与他共用一具身体二十多年的妹妹。
可爱的妹妹,可恨的妹妹,做了可怕的事情的妹妹。
不,那里站着的不是他的妹妹,眼前的是血,兰斯洛特看见了血。那是被他杀死的那些圣骑士的血,是卡尼古拉主教的血,是梦娜的血。
眼前这个女孩子的双手已经沾满了鲜血,她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身为教皇却并不敬拜上帝,身为人类却将人类视为可以随意玩弄的棋子看待。
兰斯洛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尽量把心中那种怜爱的情绪从他的头脑之中清除了出去。
此时,奥兰多的声音从天空中传来。
“这里是虚空之境中的玻璃森林,现在你们都在这里了。”那声音说,“这场决斗是由我促成,因此也要按照我的规矩来。这场决斗比的是剑,除此以外,不许用其他任何的武器,也决不允许暗箭伤人。这场决斗将一直进行下去,直到两人中的其中一个死去为止,现在规则已经说完,你们可以开始了。”
兰斯洛特和多洛蕾丝相互点了点头。
兰斯洛特最先出手攻击,他的剑极快,简直让人没法看清他到底是怎么出手的。他本来就是大光明会最好的剑士,这一击又几乎用上了他毕生的绝学,他有信心一击必中。
“锵!”
兰斯洛特的剑刃被多洛蕾丝的剑挡住,两剑相碰,撞击出火花,发出了铿锵的巨响。
兰斯洛特未曾见多洛蕾丝用过剑,然而她的剑技却丝毫不逊于兰斯洛特,她的剑和他的一样快,一样有力,更有甚者,她对他的剑路也极为熟悉,甚至能对他的行动进行预判。
这本来也不奇怪,两人本来就一起用同一具身体用了二十年,此时虽然分开,但对于对方还是像对自己那么熟悉,自然不会轻易分出胜负来。
此时只见两人越打越快,渐渐地,已经很难看清两人的行动,只能看见金色和黑色的人影不断缠斗着,银色的宝剑与黑色的宝剑在空中不断舞动,闪动着夺目的光彩,宝剑的光芒又折射到林中的玻璃树叶之上,让整片森林都闪耀着剑光。
这样难分胜负,兰斯洛特渐渐心急起来。
虽然两人这也算是出自于同样的师父,可是多洛蕾丝知道兰斯洛特的剑招,兰斯洛特却没见过多洛蕾丝用剑。兰斯洛特虽然技巧上更为熟练,却隐隐发觉多洛蕾丝于剑术一道上似乎比他还要聪颖一些似的,不觉暗暗心惊。
更糟的是,决斗刚刚开始的时候,兰斯洛特本来有两次机会可以杀掉多洛蕾丝,他却迟疑了没能马上下手,以至于给多洛蕾丝留下了喘息的机会。多洛蕾丝的剑技在两人的缠斗之中迅速提高,竟是有超过兰斯洛特的势头。
兰斯洛特拼尽了全力,却发觉多洛蕾丝仿佛还有余力一般。
难不成他今日在这里竟是要输给多洛蕾丝吗?
真是……有些不甘心啊。
兰斯洛特咬着牙强撑,却见多洛蕾丝一个忧愁的眼神闪过。
她这是……为了要杀死自己的哥哥而感到忧愁吗?
兰斯洛特看见她的剑势过来,连忙用剑一格。不想多洛蕾丝竟在此时收回了剑,兰斯洛特的剑就这样插进了她的胸前。
她的胸前喷出鲜红的血,她就像是一只折了翅膀的蝶儿那般倒了下去。
兰斯洛特大惊失色。
方才他看得分明,她竟是自己往剑尖上撞过去的!
如今发起这样一场决斗,本来就是要拼上个你死我活。可是如今这样赢了,兰斯洛特却觉得自己没法简简单单地感到高兴。如果在决斗中是他占了上风,他恐怕也很难真的去伤害多洛蕾丝,可是却想不到多洛蕾丝会做这样的事。
此时,惊异,欢喜,悔恨,悲恸,这种种的情绪一齐向兰斯洛特袭来,让他不知所措。他随手丢了剑,上前两步,抱起多洛蕾丝那小小的身子。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流着泪问她,“你本来可以杀了我的,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她做出了一个无力的微笑。
“因为我做不到啊……”她说,“虽然在决斗前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杀掉哥哥,可是手中真的拿着剑的时候,到底下不了手,没办法把剑刺到哥哥的身体里呢……我知道哥哥也是如此,所以我想,既然是这样,与其一直在这里斗下去,还不如……”
多洛蕾丝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终于没有了气息。
兰斯洛特抱着她小小的尸身,哭得肝肠寸断。此时他意识到,他身体的一部分,如今已经永远的消失了。
奥兰多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兰斯洛特,你赢得了胜利,也就赢得了一切,时间到了,你也该回去了。”
兰斯洛特抬起头,想要求奥兰多再给他一点时间,来和多洛蕾丝道别。可是一阵狂风刮过,兰斯洛特就被带离了这里。
玻璃森林里只留下了多洛蕾丝的尸身。
又过了一会儿,从玻璃森林的深处,走过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他来到多洛蕾丝的身边,跪了下来,用手指拂过了多洛蕾丝的身体。
只见她的身体随着老人手指的动作化作了一缕白雾。老人从怀中取出一个玻璃瓶,与此前奥兰多施咒时所用的那一只瓶子毫无二致。
他伸手一指,那白雾就进入了玻璃瓶之中。
老人看着白雾全部进入了瓶子,一点也没有遗漏,便塞上了瓶塞,晃一晃瓶子,那瓶中的雾气看上去就如牛奶一般。
老人笑了起来,挥了一挥袖子便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