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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跑跑记

我曾经说过,大草原就像是绿色海洋的海底,我就像是这海底的一条不起眼的小鱼。大家肯定会觉得“如鱼得水”,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照理说我应该很幸福才对。但事实并非如此。

这是一片干涸了千百万年的海洋,我像是困在海底一滩死水里的小鱼。我不知道在这里生存了好久,也不知道还要在这里生存好久,但我知道,我在这里等待了好久好久,等待着这滩死水被淹没,变成真正的海洋。

“或有智慧,不如趁势;或有镃基,不如待时”,等待似乎是人生的必修课,等待似乎也是人生中最难的一课。等待让我心急如焚,焦躁不安,最后把我的心给焚烧了,心如死灰。因为等不到想要的结果。我像那只在死水里的挣扎的小鱼,始终等不到回归大海的一天。

我幻想着,上天给我一双翅膀,让我变成一条会飞的鱼。但我不是已知的存在的“飞鱼”,我知道有一种叫做“飞鱼。”的鱼,它们可以从水里跃向空中滑翔。我不要做“飞鱼”,我要做真正“会飞的鱼”。我可以离开水而生存,我可以乘风飞翔,也可以逆风前行。我祷告上天,如果不能改变我的生存环境,请给我离开的勇气和力量吧,千万别把我困在一滩死水里。

如果我不能获得飞翔的力量,就给我爬行的力量吧,让我长出一双脚,一双不畏千山万水、艰难险阻的脚,就算爬,我也要爬着离开这里。我是一条小鱼,我有一个大梦想,希望有一天,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海洋。

我继续幻想着,作为一条孤独的小鱼。

我很羡慕老庄所说的那两条小鱼,作为一条单身的小鱼。

“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也算是苦中有乐吧。相互给对方输送氧气,相互给对方喂水,在困顿的环境中,彼此帮助对方,鼓励对方,用这种游戏的方式获得生存,这种苦中作乐的心态,是我喜欢的生活态度。不过现在的情侣在公众场所如此这般“相呴以湿,相濡以沫”,是我所不能接受的,让两条小鱼情何以堪呐!小心落得个“相忘于江湖。”的下场。

作为一条单身的鱼,我不能与谁“相呴以湿,相濡以沫”,我只能自己大口的喘气,大口的喝水。虽然我不能“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但是我可以“相忘于江湖”,和那一滩“死水”,相忘于江湖。

想到这里,我对庄子的话又有了新的理解:在臭水沟里游戏、生存,不如一起到江海湖泊里尽情的玩耍,忘记那些艰难、困苦的岁月,忘掉那条臭水沟。

为什么大家要理解成两条小鱼相互忘记呢?应该忘记的,是那条臭水沟。我们不要与患难与共的朋友道别,我们要与那困苦不堪的环境说再见。还是再也不见为好,忘了吧,往事哪堪回首!

在现实的世界里,作为一条鱼,一条不安于现状的鱼,只能等待环境改变,或者假他人之手,改变生存环境。

我很庆幸我不是一条鱼,我是李小渝。

我虽然没有翅膀,我不可以飞翔;但是我有一双不畏千山万水、艰难险阻的脚,可以带我奔跑。

我有一双脚,可以带我去到我想去的任何地方;我有一双脚,可以带我逃跑,逃开我不想待的任何地方。我有一双脚,我要用它来逃跑,只要给我一颗勇敢的心;我有一双脚,我还想用它去飞翔,因为我看到了自由,光芒万丈!

“驻村。”生涯马上就要结束,我很快就要给自己赎身,恢复自由之身了。

其实,这种自由,只是比“驻村。”期间,多了一丝的选择,不用每天面对茫茫的大草原,面对茫茫的白雪,面对茫茫的人生。但是我又要回到以前。重新面对领导,面对同事,面对生活。每天朝九晚五,看领导眼色行事,对同事虚伪应对、假装和谐,长期待在一个地方,每年回家看望家人一次,房子没有着落,亲戚朋友依旧关心我的婚姻大事。我的自由,依旧是作为单身的自由。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也算是一种自由吧。我单身,我自由。

我对自由的理解很简单,就是时间和空间的自由。这一刻,我想在哪儿就在哪儿,是自由。下一刻,我不想在那儿就不再那儿,才是正真的自由。哪怕有一天,我不想在地球上待了,也是我的自由。我挥一挥衣袖,唤来一艘飞船,去火星,走起。

其实,我现在也是拥有自由的,只要我不走出这片草原,只要我不在村里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有一种自由,叫做“牢笼里的自由”。只要这个牢笼足够大,大到你看不见,你都会觉得自己是自由的。就算你最后发现了,逃离了牢笼,谁又能保证这牢笼的外面,不是一个更大的牢笼呢?

有一天,就有一个家伙,挣脱了自己的牢笼,跑到我的牢笼里来了。

这个家伙,体型非常庞大,体格强壮,两眼炯炯有神,浑身都是金黄色,毛发油光可鉴,脖子上的毛像是一圈围脖,站在我面前威风凌厉,晃眼一看像是一头狮子。

其实,它是一只混血的藏獒。

判定它是藏獒,是后来村民过来给我说的,我从来没养过狗,所以对这方面的知识知之甚少。他们说这是一条混血的藏獒,因为是母的,可能值几万块钱,当时我就说便宜点卖给他们,但是他们都说不要。因为每家每户都有,不需要。这条狗和其他所有的生物一样,因为是混血的,所以长得非常好看。于是,我就把她收下了。

刚来的那一天,一直绕着我们村委会的小院跑个不停,还不允许我接近。只要我想靠近它,它就叫个不停,但是不会攻击我,可能只是想告诉我:我们并不熟,离我远点儿,我不想伤害你。

我一个不留神,它就从院子里跑了,跑到茫茫的大草原上去了。我想它可能也是被关在笼子里太久,好不容易跑出来,就拼了命、发了疯似得到处乱跑,尽情的释放自己,像是要找回那些曾今失掉的自由。这一点和我们每个人的想法都是一样的。

我以为它再也不会回来了,没想到的是到了晚上,又溜进了我们院子里。

我对它说:“你都跑那么远了,还跑回来干啥”,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含情脉脉的看着我,我转身离去,给了她一个绝情的背影。

我拿出晚饭剩下的饭菜,倒在地上喂它,我知道,它肯定是饿了。它在牢笼里关的太久,已经失去了在野外生存的能力,离开牢笼,它已经活不下去了。这一点,我不知道我们人类是否也一样。

以后每天,我都为它提供食物,它也就在村委会常驻了,我们村委会又多了一名成员。

我怕它咬着别人,过了几天,就拿着绳子靠近它,它并没有反抗,我就把它栓了起来。它就牵着我,一直跑,一直跑,跑了好远好远。我以为它要带我去寻找什么宝物,结果一无所获,直到我实在是跑不动了,就让它停下来。我躺在草原上不停的喘气,它伸长了舌头,也不停的喘气。虽然喘气的方式不同,但是我们痛苦的表情是一致的。我说了句:这是何苦呢?自作自受,自讨苦吃,活该。这是对它说的,也是对我说的。

回去的时候,它还想跑,我就使劲拽着它,不让它跑了,我们就慢慢走了回去。想到它这么能跑,这么喜欢跑,这么不要命的跑,我就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跑跑”。

在驻村的最后一个月的时间里,跑跑带着我跑遍了草原的每一个角落。早上起床,我们就一起出去晨练,越野跑五公里;吃完饭,我们就一起出去散步;夕阳西下,我们就并肩坐着,背对着夕阳,任夕阳洒满我们的背影。在夕阳下,我们谁都不愿意看见每天无聊生活中落幕的伤感,所以我们背对着它。我们虽然了跑遍了整个草原,但是我们谁都没有想过要走出这片大草原,因为可能走出去了,就再也不想回来了吧。

在“跑跑。”到来之前,我也有过几次逃跑的经历,只不过不是用脚,是骑着摩托车。

我独自骑着摩托车,行驶在草原上修建的“高速公路。”上,其实这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高速公路,首先连四车道的条件都满足不了。话虽如此,当你骑着摩托车行驶在路上时,你就会发现它比“高速公路。”还要高速公路。

在这样的“高速公路。”上行驶,凛冽的寒风可以穿透一切附着在你身上的衣物,你会感觉整个身体像是沉浸在水里一样,甚至整颗心都给凉透了。你会发现你的衣服,你的裤子,你的帽子,你的围巾,好像都没有用了。但是你又不敢把这些东西都去掉,去掉就成“裸奔。”了。你只有暂时留着这身行头,在凌冽的寒风里狂奔。你恨不得用几百马力的速度穿过这片寒冷,越快越好。这就是逃跑要付出的代价。

尽管如此,但是寒冷也有一个好处,它会让你忘掉其他所有痛苦,你只会记得此刻的寒冷。你精神上所有的痛苦都会转移到身体上来。无论身心,你都只有一种感觉,寒冷。这种寒冷不是每个人都能体验到的,它还伴随着一种快感,你会感到前所未有的刺激。你会想,这是在和大自然抗争,这是在和命运作斗争。你飞驰在黄线和白线围成的“高速公路。”上,你带着逃跑的决心从风中呼啸而过,你享受着逃跑带来的刺激和快感。这就是逃跑的路上应该享受的过程。

每当看到山上那座寺庙,我就看到希望,好像我每次到这里就是为朝圣的。绕过寺庙的另一边,就到达了此行目的地——乡政府。同时我也会默默的祈祷,这种寒冷的痛苦一次就够了,不要太多,太多就会让我失去逃跑的决心。

来到乡政府开会,让每一次的“逃跑。”变得徒劳无功,毫无意义。

每一次开会,乡书记就会滔滔不绝,口水满天飞,像是做政府报告一样,谁都不敢离他太近,都怕被他喷到,皮肤溃烂。

还记得第一次开会的时候,乡书记是这样说的:不管你们是地区的,还是自治区的,到了乡里面,都得归我管,我说了算。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好像他是个土皇帝一样。

开了这么多次会,我就对这几句话记忆犹新。因为每次来开会都是经历了寒冷的,会议室又太暖和,瞌睡就不请自来了。每次我都是睡眼朦胧的看着乡书记在那里滔滔不绝、唾沫横飞的样子,我又不敢睡着,因为这是他的地盘儿,他说了算。到时候把我留在村里不让我走,就麻烦了,我就真的要“逃跑。”了。

我每次和“跑跑。”在大草原上奔跑,之所以不跑出那片大草原,是因为我把那边看作是通往外面世界的一条路。去乡里的一条路已经让我失望了,我不想去往外面世界的一条路再让我失望,我要保持希望,找准方向,一鼓作气跑出去,不再回头。

10月31号,离开小村庄的前一天晚上,大草原上依旧大雪纷飞,我能想象那一片白色的世界,是多么的寒冷,我也曾刻骨铭心的体会过。我的“驻村。”生涯自下雪开始,以下雪结束,白雪做到了善始善终。我踏着孤独而来,收获满载而归,带走了一片草原。

在即将离去的大雪纷飞的夜晚,我想起了来到这里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记得我曾经说过:“下雪的夜晚却拥有温暖,应该会有好梦,应该不会难眠”,而如今我躺在温暖的床上,思绪万千。美郎似乎也对一年的“驻村。”生涯有所感慨,于是,我们临时开了一场“卧谈会”。

“咋了,这么能睡的你也睡不着了?”我问到。

“毕竟在这里待了将近一年,都说近乡情怯,我怎么有种‘离乡情怯’的感觉呢?”

“可能是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的缘故吧。”我说。

“现在我都还记得来的那天晚上,你说要离开的情景,没想到这么快就真的要离开了。”

“离开总是难免的。关键是我们留下了什么,收获了什么。”

“我留下了我工作的第一年,收获了宝贵的基层工作经验。”

“我留下的可能是我在西藏工作的最后一年,但是我收获的可能要比你多得多。我经历了人生中最寒冷的一年,我适应了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奔跑,我看惯了风云变幻、世事无常,我真正学会了苦中作乐。我不仅野蛮了我的身体,我还野蛮了我的精神,我可以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下保持乐观的情绪,并找到快乐的方法。经过一年的沉淀,我好像把我的人生参透了,我看到了我想要走的那条路。我要走出大草原,走出西藏,到山外的世界去看一看。大家都想来的地方,我却想要离开,我要走的路注定与众不同,既然与众不同,那就孤独吧。人生这条寂寞的路,我要快乐的走下去。”

“我觉得我现在走的这条路就是我想要走的路,我要为家乡的人民服务,做更多的事。除此之外,还能经常陪在家人身边,我非常满足。我也希望你离开这里以后,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那条路,快乐的走下去。但是也不要忘了这里,像你说的那样,这里曾是埋“藏。”你青春的地方,有空回来看看。”

“我曾无数次走在大草原上,我知道,我终究有一天会离开这片大草原,以后也会忍不住想起它,但我不会再走近它,因为它早已走近我的心里,再也走不出来。同样的,西藏早已烙在我的心里,无论我来不来,它早已在我心里,走不出来了。”

也不知道那晚到底聊到多久,最后还是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临走那天,我把套在“跑跑。”脖子上的绳子取了下来,他又蹦又跳,欢喜极了,我知道它也不喜欢束缚。我让它自己到草原上去跑几圈,它开始不愿意,用头顶着我,非要推着我一起去。我告诉它我还有事,一会儿再去。等它跑出去后,我就去收拾东西了。

接我的车来了以后,跑跑也跑了回来,它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有些不对,刚刚还欢喜的一张脸变得不高兴起来。我蹲下来抚摸它的头,告诉它:我要走了,以后不能和你一起在草原上奔跑了,你自由了,以后要学会自己独立生活,这片草原是属于你的天地,你也是属于这片草原的。但是我不属于这片草原,我只是个过客,也是你生命中的过客,忘了我吧。

藏獒是非常通人性的,据说一般的狗都有三、四岁小孩的智商,而藏獒智商还要高一点,它仿佛在对我说:别骗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它听懂了我说的话,知道我是要和它分别了,但是又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它两眼泪汪汪的看着我,那眼神是在哀求我不要走,发出“呜呜。”的声音,开始哭泣。

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就起身准备上车,它咬着我的裤脚,使劲往后扯,伴着哭泣声。我知道这样肯定走不了,我蹲下去,强忍着泪水,对跑跑说:好了,我不走了,你去把绳子拿过来,我给你栓上,你带我去草原上奔跑。我指着不远处的绳子。跑跑喜出望外,转身就准备去拿。跑了两步就觉得不对劲,赶紧转身往回跑,这时我已经上车关好车门,让司机启动车子了。

跑跑隔着车窗玻璃发狂似的叫唤。我看着它的眼睛,有埋怨,有不舍,有无助,那种眼神,让我想起了每次离开家时父母看我的眼神。我差点就打开车门抱它上车了,但是我不能这么自私,我知道,它是属于这片草原的,而我,属于草原外面的世界。

“走吧”,我终于狠下心来对驾驶员说到。车子飞快的向前行驶,跑跑疯狂地追赶,那金黄色的毛发在阳光照耀下随风飞扬,帅气极了。那凄厉的呐喊声响彻草原,好似曾经我自己的声音,我隔着后挡风玻璃,看到那黄色的光点越来越远,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我转过头来,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堪。原来,我早已忍不住,泪眼朦胧了。

等终于走出了这片草原,我才停止哭泣,才有勇气说再见。我在心里默念:再见了,跑跑;再见了,大草原;再见了,那一年。

后来,我听美郎说起了跑跑。

据村民描述:每当夕阳西下,他们赶牦牛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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