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牛在清澈见底的溪水表面缓缓前进,在它的脚底下簇拥着一群鱼儿,小鱼欢快地追逐着水牛的脚步,似乎在推着它前进,憨憨的水汽从水牛翕动的鼻孔中喷出,使得鱼儿轻盈地凑近水面亲吻坠落的水泡。
宋雨婷微微倾下身子,她将手轻轻地略带紧张地伸入清爽的湖水中撩动,鱼儿倒是返身荡了一周,却又立马回身围住了宋雨婷纤细的手掌,绕着她的五指,热烈地亲吻着,似乎在传递着爱的欢迎。宋雨婷玩耍着,发出悦耳的畅快笑声,她已忘记了前一刻的紧张,不再畏畏葸葸。
“宋雨婷,你在干嘛呢?我都快被你拉到水中去了!”唐浩天坐在牛背上上身开始摇摇晃晃,他回脸瞅了一眼宋雨婷半侧出的身子,就差一小厘,唐浩天便要被湖水淹没了过去。
“你快看,好可爱的鱼儿呢!”宋雨婷的手掌仍在手中划动,鱼儿也跟随着她的手掌,欢乐地游弋着,亲吻着。宋雨婷的手掌感受到痒的感觉,开始一个劲地傻笑。
“不就一些小鱼嘛,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唐浩天不满地耸耸肩,但宋雨婷的手掌紧紧地扣住他的脖子,唐浩天的牢骚之词似乎激怒了卖力游行中的水牛,它高傲地扬头呼出一口气。唐浩天差点被水牛的突然举动晃到水中,双手再一次环抱住水牛的脖子,这才稳住身体。
“看你说错话了吧?”宋雨婷冷冷地瞥了一眼咬牙紧抱水牛脖子的唐浩天,她嘟着小嘴娇气地说,“小心水牛伯伯转身咬掉你的鼻子!”
“你还说风凉话,快点坐好,我肩膀都被你拉脱臼了。”唐浩天不满意耸肩,终于宋雨婷坐正了身子,双手仍不忘搭在唐浩天的肩膀上,手掌紧紧地扣住唐浩天的脖子。
水牛靠上岸埋头反刍青草,好补充因为游泳而消耗的体力,宋雨婷与唐浩天两人跳上岸,看到了一座巍峨的高山正屹立在眼前,山峰周围盘旋着朦胧的烟气,更显得有几分仙气。
不远处在几块石头垒成的石堆边,一位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正驻足蹲在那,水牛惬意的咀嚼没有搭理宋雨婷与唐浩天两人因为意外遇见一位老人产生的惊讶反应。
“人妖,看前方有位老人家耶!”
“这里这么幽森,怎么会有人呢?”
带着疑惑,两人穿过簇拥在脚边的野菊花,一步一步向老人靠近。
“爷爷,您怎么一个人蹲在这里?”唐浩天俯身热心地询问道。
老人家回身露出一个温馨的微笑,他的牙齿已经脱光,笑起来满脸皱纹,“我在守石头。孩子,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
宋雨婷警觉性地拉了一下唐浩天的衣袖,想要有所防备地阻止对方再次细问,因为周边阴冷的空气已经影响到了宋雨婷本来阳光愉悦的心情。说也奇怪,靠近山体的一面,这里竟是白云拥挤,阳光都被白云遮挡在了云翳外围。投射下的花海却不似正常的鲜艳,长得有些暗淡。
唐浩天继续大胆地说:“爷爷,我们是闽侯三中的学生,到这里夏令营来了。”
宋雨婷不满意地补充道:“是庆祝成人礼。”
老人家看着眼前两位互相大眼瞪小眼的年轻人,捋着自己发白的长胡须,朗朗笑说:“恭喜你们十八岁成人。”
宋雨婷撇着嘴,生硬地问道:“那您在这做什么?”
唐浩天轻轻地推推宋雨婷的手臂,却听老人家莞尔一笑,“我是来守石的。”
宋雨婷做出一个恍然大悟样的动作,指着天空张大嘴巴,说:“没错,您刚才就这样说的。”
唐浩天不满意宋雨婷的不礼貌,眼睛一刻不得闲地怒瞪身后的宋雨婷。
“我来给老伴守石。”老人家的声音是沙哑的,但却如此的有力与果决。
老人家半蹲着,他打开身边一个油黄色的麻袋,打开却始料未及得拿出了一张遗照。
她就是老大爷的妻子,年轻貌美,楚楚动人,明眸善睐,浅浅的酒窝中间拥着一方甜甜的微笑。
两人一下子都静默无语,谁也不敢再戏言,因为知道老人家失去的是他至亲至情的人,他的心情难受至极,两人都莫敢揣测与一丝的慢怠。
水牛出奇的安静,它似乎也知晓不该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出声,它开始静静地趴在草丛里,嘴巴轻轻地反刍,尽量避免大的声响,生怕影响到老人家的思路,趴了一会儿,老水牛可能脖子有些麻痹,它只是微微闭着双眼,嘟着嘴巴开始在草地上细声地噌来噌去,寻觅着什么。
老人家继续端详着紧握在自己双手中的老伴遗照,似乎过去的一幕幕又重新在他的眼前浮现,他的袖子在遗照表面轻轻地抚动,那是发自他内心的对于爱人无限眷恋的爱。在这一刻,宋雨婷知道了爱情对于老人家来说是痛苦的思念,那是破碎的爱,也许就如同洪姐姐、可可姐还有安吉丽娜所等待的爱一样,都是不堪一击的。
“爷爷,奶奶她,是在这里吗?”宋雨婷不敢说出关于死亡的任何词汇,就算“仙归”或者“过山”一类的敬词,她都不敢涉及。此刻,宋雨婷感到生命的厚重,涉及死亡都会令她感到全身的毛骨悚然,不仅是畏惧死亡更是对死亡的排斥。
可可姐走出了等待的禁区,只不知道老人家的心灵是不是还幽囚在苦苦地无果等待中,会不会像洪姐姐一样带着一颗渴望的却又孤寂的心。
老人家竟冲着宋雨婷微笑着,他盘坐在草地上,将遗照工工整整地靠在石堆边,双眼中释放出脉脉的深情,“六十七年前,我认识了她,当时她是村中一朵花,年轻貌美,众人都说她是一朵鲜花插在了我这坨牛粪上!”说到这,老人家竟自嘲地讪笑,他还是向身后水牛的方向投去一个调皮的羞赧脸。
老人家在回忆与自己老伴初始的点点滴滴,那刻的浪漫,那刻的清纯,都仿若隔夜。
宋雨婷心里仍存芥蒂,但脸上还是摆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她笑道:“那爷爷您一定很喜欢奶奶了!”她坐在老人家的身边,用自己的手轻轻地触碰一下老奶奶的遗照。
“我们就是在这里相识相恋,是这片美丽的花海见证了我们坚贞不渝的爱情。我们在这里一起看日出,一起上山抗战,一起进城反日,我们有热血澎湃的青春,我们有视死如归的爱情,我们深深地爱着这一片生我们养我们的黄土地!”
老人家越说越激动,但他的脸上没有显出一丝一毫的痛苦表情,那是自信者的豪情万丈,他温馨地抚摸着老伴的遗照,“正是在这里,我们打败了残暴的日本法西斯,我们挫败了他们野蛮屠戮的嚣张气焰,也正是六十多年前的那场残酷战争见证了我们伟大的爱情,她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我们伟大的卫国战争!”
感动的暖流在老人家慷慨激扬的表述中变得更加有力,它像一个坚实的手掌紧紧地握住每一颗热血涌动的心。
“我信守与她六十七的诺言,把她安葬在家乡的这片土地上,石头堆下便是她的灵魂。”老人家指着身边一丛丛的野菊花,欣慰地说,“你们看,她在花海里笑呢,她的笑脸多么的灿烂,她的生命得到了延续,她幸福而满足地活在我的身边。”
这时拥挤的云翳竟缓缓地退开,露出了久违的艳阳,明媚的阳光倾泻而下,照亮了沿途的生命。野菊花露出了富有生机的花容,它们在一阵清风里轻轻地摆动,阵阵的馥郁馨香在这一片笼罩着跨世纪爱情的别致田地里,自由地歌唱,自由地呼吸。
宋雨婷又想起了洪姐姐思想着她的孩子时的忧愁,又回想起可可姐怀念已故男友时的悲切,她现在唯一想要了解的是,老人家是否也是守着这份沉重的思念。
“爷爷,您一直守在这里吗?您的孩子呢?”宋雨婷大胆地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唐浩天在一旁一味地责怪,然后他陪出一个笑脸,对老人家说:“雨婷都是这样口无遮拦的,爷爷您别见怪。”
老人家没有一丝的不悦,他的脸仍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笑起来眼睛也差点眯成一条线,“爷爷一直守着这座山,你们看,这四周的花朵还有松树,都是我这六十多年种植出来的。虽然乡里的人走的走,散的散,但我一直都在这里,我守着这里的一草一木,因为我相信与她的爱情将永远活在这一片花海青山里。”老人家柔情万分地用袖子擦拭遗照表面,然后又开始拔石堆边的杂草。
唐浩天深情地看着老人家动情的眼眸,嘴角情不自禁地叹了句:“奶奶泉下有知,一定会很欣慰的。”
宋雨婷与唐浩天拒绝了老人家停下露宿的热情招待,因为害怕老师会因自己的失踪而紧张,所以在老人家的热情帮助下,两人下了山。
临别的时候,老人家拉着宋雨婷与唐浩天的手,激动地说:“年轻人就要敢爱敢做,做什么事情都一样,既然努力了,就不轻言放弃。人生在世短短,但真心付出却可带来生命的延续。”
宋雨婷暂时不能理解老人家说出的有反常态的生命理论,但她能感觉的出来,爷爷深信着自己坚持的爱情,为了六十七年前的爱情,他至今不再娶,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为的就是对爱情的一份忠诚。
这个世界正是缺少这种对爱情的真实与忠贞,甘子的出卖、于默涵的突然旅行、可可姐后来的半途放弃、疯子放弃自己而追求了叶雨花,还有安吉丽娜说出成全自己与唐浩天的幼稚话,都与老人家的爱情观背道而驰。
但宋雨婷开始犯难。
我的爱情观到底是坚持,还是放弃的?
宋雨婷看着身边的唐浩天,靠得如此近,却无法探知对方的内心,这便是人世间的一大憾事。
唐浩天仍沉浸在快意的花海里,他俯身也采撷一朵野雏菊,放在自己的手心里,细细地闻,一股淡然的清香顿时扑进他的鼻孔内,他的心情豁然开朗。
可宋雨婷的左脚却渗出了血,看来是起先的不注意导致了此时愈加的生疼,她护住自己的脚踝,一屁股跌落坐到草地上,但是天空潴集的乌云正向他们步步紧逼。
“都是你给害得,害我现在走不动了!”宋雨婷朝着唐浩天撒娇,一面还嘟着小嘴继续轻轻地揉着自己酸痛的脚踝。
“你这人,自己害了脚,倒怪起我来了!天边眼见黑了脸,你若不走,待会儿野鬼牵着大雨来陪你瞎玩,看你还不怕?”唐浩天故意表现出威吓严厉的带有戏谑性的口吻说道,他伸手向对方,但是宋雨婷就是赌气不起来。
“你怎么一点不像疯子那样温柔,一点也不斯文!”宋雨婷生气地撅嘴,歪着头,不爱搭理了唐浩天。
唐浩天一听宋雨婷的埋怨,顿觉好笑,“林子锋正愁苦着他家那位呢。”
“那,那你也不像胖子样,你太没良心了,专在这个时候欺负女孩子。”
唐浩天一脸愁苦,他可想着自己倒是个苦命鬼,碰上宋雨婷这个不让人消停的主,只好任人摆布般地露出委屈的苦笑。
“那你到底想怎样?”
“我脚受伤了,走不动了。你得背我。”
“来得时候,背你害我湿了衬衫,到现在还是能闻出那阵酸味。”
“你自己汗臭,倒怪我。”
眼见着天边的乌云越集越多,唐浩天只好蹲下,任凭宋雨婷趴在自己的背上,宋雨婷一把收过唐浩天手中的野雏菊,在自己手中玩耍了一下,就戴在她自己的头顶上,一面欣喜地得意地摇头晃脑。
“猪八戒背媳妇回高老庄咯!”宋雨婷在唐浩天的背上舞来荡去,十分的兴奋,她愿意唐浩天就一直背着自己走下去。
“宋雨婷,你怎么变得更重了?本来走这么久的路,理应是变轻的。”唐浩天直喘粗气,一面细细地琢磨了一番,又大惊道,“是不是你刚才水喝多了?”
宋雨婷自然一个巴掌蛮横地拍在唐浩天的天灵盖上,响得哈呱呱,“死人妖,谁说我更重了,是你自己太瘦了,好不好!”她拎着唐浩天的两个耳朵,开始学着骑马的姿势,一个劲地驱赶着,“驾,看好路,别把姑奶奶弄摔了。”
那一刻,唐浩天用自己的背感受到了来自一个女生胸膛内的火热温度,就算一丝丝冰冷的雨点正打在唐浩天的额头上,他的心却变得异常的火热,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他的心头激烈地窜动。
唐浩天的心情莫名的大好,原先他总是讨厌宋雨婷的野蛮与粗野,此时竟也不再排斥她的调皮与任性。
轻轻的雨丝敲打着宋雨婷的脸庞,她透过瓢泼的大雨,正在盘点着这一天收集的各种思想。
老大爷可以为了自己喜欢的人,为了自己心目中的真爱,而守望了六十七年,没人知道他这六十七年来是怎么度过得,有风有雨,有苦有甜,都成为他一个人的心事。等待对于老人家到底意味着什么?倘若有一天,他真得即将要永辞人寰,他会不会撕心裂肺或者懊恼自己六十七年来的无望无果?
答案,只有老大爷知道,但是他并不是洪姐姐,因为老大爷自己清清楚楚地知晓自己等待的人就在那一堆石头下面,就在那一片鲜艳的野雏菊身上。
宋雨婷忽然明白了,老大爷不是在无果地等待,他而是已经与自己真爱的人永远相守在了一起,那些花朵正是他的真爱,这些花正是老人家所钟爱的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灵气养育而成的,花朵儿延续了女人的生命,延续了他们之间刻骨铭心的爱情。
因为他爱的是女人的灵魂,爱着她那纯洁无瑕的心灵!
浩天,我多么希望你会一直背着我,一直一直地走下去,一步一步地走向天边那道彩虹的远方。
此刻,只有微风细雨才能读懂宋雨婷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