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叫你撩起的水花迷了眼睛啊……”慕容云翔低低叹息了一声，“那时……我……怎么这么笨呢……居然连这都想不到——那时只要多看一眼……”
“皇上……”凤歌低低的笑了，“不是您笨，是我防守严密啊……”
“是啊，你防守严密……”慕容云翔也笑，尽管声音虚弱无比，“女扮男装十三年，天下居然没有多少人能看破你的真面目……凤歌，你……心思缜密，天下……无人能比……朕还记得那一次……朕看到你的耳朵眼……”
“那厮，我糊弄皇上说，那是因为小时候体弱多病，所以爷爷就给穿了耳朵眼……你居然就信了……皇上，您……那时可真单纯……”
“是啊，朕够好骗的……所以被你骗了个团团转……”慕容云翔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朕……没有力气了，你陪着朕坐一会……你不要跪着，在朕的床沿坐一会……”
易凤歌答应着，直起身子，在床沿轻轻坐下。
君臣二人都没有再说话。一片寂静之中，只听见外面风吹落叶的声音。
易凤歌清晰的感觉到了慕容云翔的脉搏。他的脉搏越来越微弱……生命已经一点一点的从他的体内被剥离。
慕容云翔突然又开口说话：“照顾……我们的孩子。”
易凤歌想起了那个在宫墙角楼上被射死的孩子……眼泪一串串落下，嘴角却含着笑意：“是的，我会好好照顾明晖……他是我们的孩子，我一定好好将他带大……”
慕容云翔满意的笑了：“袖子……太过软弱。孩子的性格也像她。朝晖……才像你……”
易凤歌点头，微笑：“我一定好好的磨砺孩子的性格……他的父亲可是马上皇帝，怎么能长成那样的软弱性子……”
慕容云翔的又在说了一句什么，声音却是低微无比。易凤歌将耳朵凑近，却听闻慕容云翔说的最后五个字：“……去找关之洲。”
是“你去找关之洲”呢，还是“你别去找关之洲”？易凤歌不知道，她想要问，却知道问这个问题没有必要。就在这一迟疑的时间，慕容云翔的头，终于慢慢的倾侧过去了……
一颗眼泪从他的眼角溢了出来，滑过他的脸颊，滑落在青砖地上。一片寂静之中，这泪珠砸地的声音，特别响亮。
易凤歌的眼泪，也滑落下来，也砸在青砖地上，落在那颗泪珠造成的水渍上。
易凤歌凝视着慕容云翔。后者的脸上依然凝固着笑容。那是很满意的笑容……他为什么满意？
临终半个时辰，慕容云翔没有吩咐国家大事，一句也没有。他一生之中看得最紧要的，曾经是云国的基业啊——可是，最后，他却一句也没有吩咐。
所有的时间都浪费在回忆过去的事情上，放在回忆过去的淘气上……最后一句吩咐，是关于自己的情敌的。虽然真正的内容，易凤歌并不清楚。
他死了……尽管他的一生并不圆满，但是他临死的时候依然带着满意的笑容。
易凤歌坐着，握着慕容云翔的手，直到那双本来就已经冰冷的手，变得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热量。
也不知过了多久，易凤歌终于站起身来。轻轻将慕容云翔的手放下，回头，看着跪了一地的臣子，轻声吩咐：“举哀吧。”
目光转过，却蓦然定住。在那一边，风盈袖带着后宫妃子们，静悄悄的跪着。
易凤歌眼睛盯着风盈袖，好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了声音：“我……想找你。”
……
昏黄的烛光之中，可以看见投射在窗户上的竹影。风吹过，竹影摇窗，窸窸窣窣的，为昏暗的宫室增添了几分凄冷的味道。
风盈袖脸色苍白的吓人。易凤歌知道，这一阵子，风盈袖的日子也不好过。只是她……不想见袖子。不管怎样，都是袖子……杀了那个孩子。
片刻之后，易凤歌才轻轻开口：“你……好好保养自己。你是皇后……接下来很多事，你都要出来主管大局。”她很想质问风盈袖为什么能狠得下心来射那一箭，然后话到唇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袖子……袖子。从来都是比自己软弱的袖子……在那样的当口，却射出了一箭，射向了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
凤歌知道袖子爱那个孩子。不为什么，就因为母亲的天性……然而袖子还是射出了那一箭，就因为大家都知道的理由。
苦笑了一句，凤歌说道：“你……比我更合适做一个政治家。”
风盈袖眼睛有些迷惘。她不知“政治家”三个字的意思。摇了摇头，好久才说道：“我不管了……主管大局的，有你就够了。朝晖很好……我对不起明晖……”她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喑哑，“我生了他，养了他，教他走路，陪他说话……最后却亲自一箭射死了他……”
易凤歌身子猛然一震！手扣住了风盈袖的手，嘶声问道：“明晖……是你生的？”
风盈袖点了点头，声音细碎呜咽：“明晖是我生的……在皇帝出征七个月之后。我在床上打滚，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简直让我想要死了算……我在床上滚了一日一夜，终于将他生出来……可是我还是杀了他……”
易凤歌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这种惊涛骇浪，简直要将她整个都淹没，让她窒息，让她死亡！眼前掠过了两个孩子的面孔，嘶声问道：“那朝晖……”
风盈袖抬起头，身子已经不再颤抖，眼睛里却是带着骄傲：“你遗传给他一个红色的凸起胎记……就在左边屁股上，与你左边屁股上的胎记一模一样……都是一弯月牙儿！别的地方像你也就罢了……偏生那个地方，居然也像你……”
“袖子！”易凤歌嘶声吼叫，将风盈袖整个都抱在了自己的怀里，“朝晖是我的孩子……明晖才是你的孩子……你将两个孩子掉了一个包……”
风盈袖含着眼泪抬起头，“两个孩子虽然相差七个月，但是你的孩子……却是先天不足。等我的孩子长到一周岁左右，两个孩子就差不多大了……两人的外貌偏生又很像，也难怪，都是皇帝陛下下的种……”她的嘴边带着笑意，“那时你的孩子生了几场大病，几乎每次都在生死边缘徘徊——我又生怕皇帝陛下得知你的孩子亡故会心神再度失常——所以就让两个孩子换了名字，换了衣着。又堵住了有些知道情况的太监宫女的嘴巴，这事情就这样了……等皇帝陛下回宫，你的孩子身子也好了，可是偏生他们又已经熟悉了自己的名字，外貌上也有了不小的差异……所以就换不回来了……”
“难怪……你那时说要将朝晖送给我，让我带去边疆……你原来是想让我母子团聚，我却取笑说没有必要交换人质……”
“本来我想要告诉皇帝陛下孩子的真正身份，可是那时……你劫后归来，与皇帝陛下的关系已经闹僵。有了诸多的过虑，我就没有开口……这一拖就是一年多。”风盈袖抬起眼睛，猛然异常骄傲的宣布：“我……没有对不起你！我保住了你的孩子……我保住了你的孩子！”
“袖子！”易凤歌搂住了风盈袖，心灵在剧烈的颤抖，眼角的泪珠滚滚滑落，“袖子……我最勇敢的袖子……我不知道你竟然承受了这样的苦痛……你竟然承受着这样的苦痛！我愧对你……我愧对你啊！”
“你没有愧对我……一切都是错将错就……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但是我却是一个合格的皇后——一个合格的朋友，一个合格的姐妹！”风盈袖身子在颤抖，“如果你觉得愧对我，那就好好的对朝晖吧……我也爱这个孩子，如同爱性命一样，爱着他……”
似乎是想要给风盈袖的话做注脚，外面响起了孩子的声音：“皇后娘娘……易将军也在这里……易将军……母亲？”最后一个词语，却是有些迟疑。
易凤歌身子一颤，回头，却看见慕容朝晖正站在门口，有些好奇又有些心急的往里面张望。
易凤歌大步上前，将慕容朝晖搂在怀里，泪如雨下。一只手却是剧烈的颤抖着，褪下了孩子的裤子。
孩子有些不明白易凤歌在做什么，抬起大大的眼睛看着母亲。
孩子左边屁股上，果然有一个月牙形的胎记。
易凤歌再度将孩子搂在怀里，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如同搂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在易凤歌搂着孩子大口大口喘息着的时候，风盈袖举起了酒杯——含着笑意，举起了酒杯。
杯中有毒酒。
挚爱的孩子，亲爱的丈夫……都在泉下等着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