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杜缜强大的气场,夜游仍旧一身从容,兼带了些懒散,唯独面色稍稍严肃:“我也是这么想的。”
杜缜搁下杯子,双手交叠于面前,冷静克制地发问:“但首先,你们两位究竟是什么人?”
“杨彬的朋友。两年前家里人生病介绍到他那里,之后一直有联系。”夜游回答得滴水不漏,“没想到之后他就出事了。我干的正好是这一行,所以就上了心。”
杜缜审慎地打量了二人片刻,叹了口气。这一叹息,便将她身上阴柔的部分凸现出来,偏生细长秀气的眼中仍然冷淡。她从随身的包袋中取出一个文件夹,向前推了推,缓声道:“虽然这么说有违原则,但直觉上,我可以相信你们。我仍然在这个圈子里,很多事就不能做得太露骨,有二位的助力,事情会好办很多。”
夜游将文件夹打开,扫了两眼,脸上浮现出一丝惊讶来:“这是?”
“长话短说,”杜缜捋了捋细碎的短发,“杨彬自杀前,临床试验中心出了医疗事故,移植心肌细胞死了人,但具体情况不清楚。我觉得应该是iPS细胞应用出现了排异,”她停顿了一下,“我和杨彬原本是同一个导师,课题就是这项技术。”
“章学秉……”
“他?”杜缜笑得颇有点嘲讽,“虽说是前辈,但到底不在尖端研究领域好多年了,杨彬当时,似乎是他手下的主要学术顾问。简单来说,关键在于调出一年前的手术记录,还有就是……”她的手指往前点了点,“这份名单,上面都是当时的手术参与者,之后都陆陆续续被调离了这家医院。”
夜游颔首:“这份名单的证人,我会负责。”
“手术资料都被严格看管,我只能尽量,到时候可能还是要靠二位的力量。至于我的联系电话,想来叶先生已经拿到手了。”杜缜客气地笑了笑,拿起桌上的账单便要起身。
夜游这时合上了文件夹,单手支颐,随意地问了句:“我有点好奇,杜小姐和杨彬是大学至交?”
杜缜的脚步停了停,她微回头,侧脸缺乏表情:“不如说,是竞争对手。”
她着细跟的皮鞋离开,踩着咖啡馆的木质地板发出轻而沉着的笃笃声。猗苏不由向窗外张望,只见杜缜出门走了几步,将外头往手臂上一甩,从包里摸出个绿色烟盒,熟练地两指一夹,抽出根棕色细烟点燃,靠在灯柱下悠悠吐了口烟雾。
夜游见着这景象便低低地“咦”了一声。
猗苏闻声转头去瞧他,对方坦然道:“抽烟的医生大多在外科,杜缜是走研究者路线的,居然会有烟瘾,有点奇怪啊。”
“接下来怎么办?”
夜游晃晃文件夹:“当然是去找证人了。”
“杨彬……他不肯说具体发生了什么?”如果杨彬将具体情况全盘告知,按图索骥会容易许多。
“要是肯说还用得着我们出马?”夜游受不了似地摇摇头,“只说了是被章学秉背叛。先去找当时病房的护士长吧。”
猗苏被夜游拉着起身,纠结了一下还是问出口:“护士长?”
“就是负责护理之人。”夜游显然对无休止的名词解释头疼起来,扬手一招拦下了一辆汽车,侧身让猗苏先进去,随后他也坐进后排,报出一个地址。
第一次坐在汽车里头,猗苏的新鲜感自是不用说。
夜游却又瞌睡起来,靠在一边,时不时会在车子停下时,脑袋直直撞上车窗。猗苏实在看不过去,戳戳他的手臂说:“痛不痛啊?换个地方睡好了。”
对方迷迷糊糊地看了她一眼,也不知听明白没有,过了一会儿才突然侧转了身体,远离了车门。然后汽车又在一个路口停下来,夜游就势一歪,就歪到了猗苏的肩头。
猗苏呆了一呆,头往远离夜游的方向稍偏,斜眼看着夜游的睡脸,撇撇嘴,从他手里拿过文件夹翻阅起来:这次去找的,是个名叫倪慧芳的女人。现在是某个二甲医院的护理部主任。
到达目的地之前,夜游正好一觉睡醒,揉了一会儿眼睛坐正了,干脆地付钱下车,又恢复成工作状态。倒是猗苏,一早起来奔波到现在,加之没怎么吃东西,反而困倦起来。
夜游拍拍她的肩膀,朝着医院对面的一家面馆一指:“你先吃饭吧,我去逛一圈。”一边说一边递给她几张纸币。
猗苏虽然对自己帮不上忙有些不甘心,却还是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乖乖跑去吃面——她的确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这种跟踪侦察的事,还是不要拖夜游后腿为好。
她才填饱肚子,夜游就晃荡回来了,扁扁嘴:“今天出去开会了,不在。”说着,便大马金刀地在猗苏对面坐下,也叫了一碗面。
他打开杜缜的文件夹又翻了翻,支着下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这份名单上有八个人,要速战速决,就不可能一个个找过去。”他从衣兜里取出一支笔,在倪慧芳的名字上画了个圈,又圈出“麻醉师”、“器械护士”、“巡回护士”三人,最后用笔端在“第一助手”的名字上敲了敲,抬头看着猗苏微微一笑:“再加上这四个人就足够。说不定,这几个人都不用找遍。”
猗苏将名单翻转过来,看了一眼,皱皱眉,却没说话。
“怎么?”
她指向麻醉师的一行:“只有这个人的调任方向和其他人不大一样。”
“啊的确,只有他转到私人医院工作。”夜游撩了一筷子面条,似乎不以为意,“不过也情有可原,反正吃的是技术饭,与其被下放,还不如到私人医院赚得多。”
猗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将文件推回去,半是自嘲半是叹气地道:“到了这里,我好像一直帮不上忙。”
“才刚刚开局,有的是你发挥的空间。”夜游朝她眨眨眼,“不过其实我很好奇,为什么伏晏会选中你当差?”
“因为我对忘川……比较了解吧?”
“唔,也有道理,”夜游搁下筷子,“我还以为是因为你生得好。”
猗苏原本在喝水,闻言差点喷出来:“咳啊啊!啥?”
“诶——你不知道吗?”夜游的脸上就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我们的冥君大人对下属和侍从的外貌要求,真的挺高的。”
“那还真是……谢谢夸奖……”虽说没有不喜欢被夸的道理,可猗苏总觉得这褒奖有点怪怪的。她默了片刻才找出了其中的不和谐之处:这话也在变相暗示,夜游他自己生得也着实不错。
夜游却神色如常,拿着手机,不时瞥一眼那张名单,不知在干什么。过了片刻,他抬眼:“方才我给这五个人都发了条信息,自称叶游,说在查这件事。虽说也有可能打草惊蛇,把证人吓走,但应当不会没人对杨彬的事有点想法。”
猗苏自然无异议,便和夜游一道起身。
“哦,还有……今天开始就不住旅馆了。”夜游变戏法似地掏出一串钥匙,“想了点办法租了套房子。这样放东西、随时进出也方便点。”
猗苏再次点头。
“噗,”夜游却径自笑了,“搞得好像我在拐带失路儿童做坏事似的。”
“……”猗苏扭头沉默,走在前头。
夜游清亮的笑声便在她身后响起来。
第二日早晨,猗苏出了租住二室户的卧室,惊讶地发现夜游居然神志清醒地坐在餐桌边看手机。见了她,夜游举起手机:“昨天半夜有了回音。猜猜是谁?猜对了让你先挑早餐。”
“护士?”
“错了,是麻醉师哦。”夜游愉快地拿起红豆面包,“而且居然还主动提出想和我们见一面。”
猗苏默默取过桌上的另一个包装袋,发觉是菜包子:“所以今天是去和他谈一谈?”
夜游却摇摇头:“还是先去找倪慧芳。”
“为什么?”
“直觉。”
猗苏顿时无话可说:“那就去找倪慧芳吧。”
没想到夜游找倪慧芳的方式,是超乎想象的简单粗暴——他神奇地找出了倪慧芳每日吃早饭的小铺子,非常自然地坐到了目标对象的同一张桌子,对着愕然的中年妇人一笑:“你好,我是昨天发短信的,想问您一些关于杨彬的事,不会耽误很久。”
倪慧芳明显被吓到了,愣愣看了他一会儿,便要起身。
“我不会要求您作证,只要把您知道的告诉我就行了。”夜游也不着急,仍旧维持着不高不低的声调,“从三甲医院前途无量的护士长,到二甲中亦是不入流的市医院,您想必也不会甘心吧?不瞒您说,我们就是要把章学秉拉下马。”
倪慧芳声音有些发抖,却还是坐了回去:“章主任下台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这个我不好保证。”夜游徐徐道,“除了出一口气外,当初被流放出来的各位,当然也是有可能被补偿的。”
“有可能。”倪慧芳哼了一声,一口喝光了面前的豆浆,低声说,“我没进手术室,也没什么好说的。”
猗苏立即捕捉到了她语气中微妙的转折,追问:“手术前,是否有什么隐情?”
倪慧芳睨了她一眼,整整衣领便离开了。
“失败了……”猗苏颓丧地趴了下去,蓦地看见空空的豆浆碗下似乎压了什么东西。
夜游也注意到了,飞快地抽出来展开,不由笑了:“看来这位护士姐姐面冷心热,早有准备,只不过做做面上功夫罢了。”
猗苏凑过去一瞧,似乎是从哪里撕下来的一页纸,上头印着“会议记录”的字样。下首第一行会议内容:临床试验中心23床手术方案研讨会。右边标注的日期,正是一年前,那场手术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