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几天的雨,天空终于放晴。澄澈的天幕上,三两被落下的候鸟急急地飞过,不留痕迹。
阿彭为齐北山送早饭的时候,自家主人却已经醒了,坐在几案前抄写经书,正好写到最后一笔,闻声抬头向着阿彭一笑。
“郎君难道一夜未眠?”阿彭心疼地看着齐北山发青的眼睑。
对方却只是一笑而过:“无妨。我已将经书抄妥当,用了早饭你就送到混元殿去罢。”顿了顿,他又吩咐:“拿个炭盆来。”
眼下还不到用炭的时节,阿彭虽疑惑,却仍然设防寻了物件来,在内室相通的廊下点起银炭。齐北山捧了一只木盒子走过来,打开盒盖,将里头零零碎碎的纸张尽皆缓缓投入火中。
“这是……”阿彭凝神细看,只见投入炭盆中的尽是些字迹凌乱的纸稿,写的似乎是《莲华经》,却不知为何被肆意揉搓撕扯成了这般模样。
联想起昨夜……隐约是新来的郎君随侍主上的头一晚,阿彭就明白了。
齐北山看着火舌将纸张卷起,吞噬作灰烬,淡淡地发语,“事到如今回想,我此生不如意,尽皆是个性使然。若当日我能更强硬,不顾族中大计就此远走高飞,又如何会入宫?即便是现今,若我能坦诚些,干脆不将经书呈上,那倒也爽快。可我撕是要撕的,却仍旧要顾及面子。既便是嫉妒,我都难以嫉妒得光明正大。以前我还自以为是世事弄人,不过是我软弱不争气罢了,还真是……可悲可笑。”
这语气竟然像是自知命不久矣,已有了纵观一生不得意的萧索。
阿彭连忙道:“郎君休要多想,是为主上着想,否则闹得太难堪……”
“她又何尝会希望得到我这‘着想’?”齐北山居然还挤出了一丝笑:“也罢,别发呆了,快送去。”
阿彭领命离去,齐北山立在廊下,怔怔地看着火焰逐渐隐入银炭中,许久没有移步离开,就好像在炭盆中焚尽的不止是他愤怒的证据,更是无限相思凭依的那一线缘分。
“去混元殿。”伏晏一出声,眼前景象的凄楚好像就被他的尖刻冲淡了些许。
猗苏颔首,往外走了几步,终是没忍住,回头又看了眼齐北山寂寥的背影。
今日是休沐日,赵柔止无需早朝,用膳后便坐在书房胡床上翻看堆积下来的奏折。政事堂即便有政事堂的意见,她却还是要亲自把关——无法将朝政真正全盘握在手中,至少要明白动向。她走的路,注定是缓缓图之。
赵柔止定心看了半柱香时间的奏折,渐渐心神不宁起来,将奏折反搁下,起身负手在书房里来回走了几圈。就在此时,有人来报:“两仪殿呈《法华经》首卷,惟愿主上万岁永福。”
赵柔止立即快步出去,见着来人是齐北山随身小厮阿彭,眼神便是一凝。
阿彭规矩地很,将锦被的托盘呈上,便低着头不言。
“两仪殿可还安好?”赵柔止缓声问。
阿彭屏息沉默了片刻,才谦恭道:“托主上的福,一切安好。”
赵柔止目光一黯,却没追问,挥挥手:“好好赏他。”说着便背着手重新往书房而去,脚步迈得很快,流露出些许仓皇。
“齐北山毕竟懂得赵柔止的心思。”猗苏看着两人各自痛苦的情状,不由感叹。
伏晏却道:“若齐北山的身份换做女子,未必如此令人惋惜,不过是才高貌美的贵女无孕、日渐失宠的旧故事罢了。”
“可齐北山与宫怨主角却还是不同的。”
“哦?”伏晏唇角的笑容若有似无:“男人也是会嫉妒的。不若说,正因齐北山是男子,才会这般不可忍受罢?”
猗苏不服气地辩驳:“君上这话,倒好像说女子便能忍受这状况。可天下并无真心愿意将枕边人让与旁人的女子,只不过境况逼得她们不得不忍耐罢了。”
“谢姑娘离题了。”伏晏毫不留情地在她头上一敲,“将枕边人拱手让人,对齐北山无疑是莫大的耻辱,此后只要看他会如何选择了。”
除了等赵柔止有孕后,尽力取回原有的待遇与地位以外,齐北山还有什么选择?就如寻常情深而无子的妃嫔,即便自知不能持久,手中能打的其实只有感情牌罢了。
说话间,赵柔止又已然出了书房,向着宦官吩咐:“唤韩绍安来。”
伏晏闻言不由满是兴味地挑起了眉。
韩绍安来得很快,今日他着玄色衣裳,与昨日绯衣的倜傥爽朗比起来,更添了一分沉稳。见了赵柔止,他一揖,含笑问:“主上批阅奏折也乏了罢?不如与在下到园子里走走?”
这一句话,就显出了他与齐北山的不同来:换做是后者,定然是以赵柔止的意愿为上,先问对方意向如何,而非说出近乎邀约的提议。
“也好。”赵柔止见天色不错,便并未反对,与韩绍安齐齐往后园而去。
面前景致在这一瞬又一次模糊扭曲起来,时间再次加速流淌而过。
“这次是几年后?”
听到猗苏的问话,伏晏一笑:“四个月后。”
她原本还想问对方到底是如何掌控这其中的尺度,最后还是作罢,转而环视四个月后的混元殿,一回头间便见着一身红衣的赵柔止满脸喜色地快步行来,身后跟着的一大队宫女和宦官不住劝道:
“主上,慢些,慢些!”
“看来是有了身孕,终于能与齐北山会面。”伏晏说着就跟上去,走了两步蓦地驻足回身,向猗苏道:“地滑。”
他说得毕竟晚了,一提醒之下反叫猗苏步子略乱,结了晨霜的青石板路湿滑,她真像是要跌上一跤。
幸而伏晏伸手将她扶住了,双手搭在她肩头,倒宛如拥抱前的姿态。
猗苏就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
明明在秦凤家的书房外头,猗苏和伏晏贴得更近过,那时却丝毫没有感受到此刻酸胀又萌动的心绪。
“还真是黄毛丫头,走个路都要摔。”伏晏照旧出口揶揄她,却因为凑得近,连垂眼看她的神情似乎都温和得多。
猗苏的心跳似乎又被催快了些,可理智却冷冰冰地将难言的暧昧推开。
她缓慢地动了动肩膀,向后半步,抬头认真道:“谢谢。”
伏晏显然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浅淡的眸色霎时显得如琥珀,将什么没来得及掩藏的心绪凝固在了里头。他反应也快,愣了一瞬就嗤笑着拍了拍猗苏的头:“今日谢姑娘倒是很懂礼貌。”
猗苏侧过头盯了他一眼,突兀地沉默了片刻,才神色如常地回道:“那也是视情况而定的。”说完就当先往两仪殿走去,却被叫住:
“喂,走错方向了。”
她努力忍住没跺脚,悻悻地转身跟着伏晏走了。
两仪殿与四月前相比,只有显得更为素淡——竹簾高卷,室内原先的那些陈设摆件都被收了进去,只有壁上悬了几幅山水斗方,倒是书籍堆了一地。
齐北山正与赵柔止隔座对谈,眉眼确然是含笑喜悦的,却不过露,整个人多了分书卷熏染的淡泊。
走近去听,二人似乎正在谈论齐北山手边的书。
“这么久不见,你倒是愈发超脱。”赵柔止低下头笑了笑。
齐北山眼中现出痛意来,他看了看外头沉暮的天色,没有答话。
赵柔止也知自己失言,犹豫着探身过去,将对方的手握住了,语气柔软下来:“这些日子委屈你了……但如今不同了,他们都不得不顺我意行事,我想见你便能见你,再没有人能拦着我。”
齐北山微笑着看着她。
赵柔止将这解读为鼓励和接受,从自己的坐垫上膝行到齐北山身边,伸臂就将他抱住了。
齐北山闭上眼,缓缓将她揽住。赵柔止将脸埋在他肩头,磨蹭了一阵,声音因为喜悦而发颤:“这五个月便如同噩梦……现在我终于醒了,再也无需害怕了……”
齐北山仍旧沉默,他安静地将赵柔止的双肩握住,仔细审视她的脸庞,极缓慢地伸手,指腹沿着赵柔止的颊侧滑过,在最缱绻的时刻向后膝行了一步,深深地拜伏在地:“北山有一事相求。”
“何事?这般郑重……”赵柔止预感到了什么,想笑,却最终只挤出一抹不自然的弧度。
“求主上准北山出宫。”
随着话语落地而来的,是死寂。
赵柔止佯作轻松状:“你这是在说什么……以后不会再让你受苦了,只要生下皇嗣,那些老家伙还有什么话可说?只要有一个皇嗣,我此后便只有你一人,你我便能如愿相携终老了,不是吗?”
齐北山伏地不起,声音决绝:“北山死罪,然则去意已决。”
“你……”赵柔止的眼神便冷了下来,“你这又是为何?”
齐北山沉缓道:“北山这五月来之……苦痛,亦是好比身入梦魇。”
赵柔止上前拉住他,急切地问:“既然如此,那又为何想要弃我而去?”
齐北山别开头,轻声道:“北山与主上无法有嗣。除却我,主上还有国朝,还有长公主,还有孩子,可我却已然一无所有。倚仗着主上的心意而活,容我直言……实在是如履薄冰。”
“你原来在担心这个,”赵柔止用力摇晃齐北山的手臂,“可你我情意,绝不会改变,我心中,只能也只会有你一人了啊!”
齐北山的声音艰涩:“即便主上心中只有我一人,对我却远远不够。如今只是韩家郎君一人,便令我夜难寐,遑论日后……长此以往,苦求却求而不得,我只会变得面目可憎,令主上也心生厌恶。与其到那时再互相怨恨,不如就此作罢。”他抬起头惨然一笑:“您看,男女之情,终究也令我贪得无厌起来。”
他深深地再拜下去:“北山终究不过一介平庸软弱之人,难以承受这般煎熬之苦,如今除了食言别无他法。还求主上看在那点情分的面上……放我一条生路。”
赵柔止的面色惨白,她愣愣地看着眼前人,好像无法理解他话语中的真意。过了许久许久,她蓦地爆发出大笑,浑身发颤,直弯下腰去,她抬眼盯着齐北山,一字一顿地道:“原来如此,终究是我误了你,令谪仙般的人物生生折在宫里。”她止声,看着绿衣青年,流下两行清泪,声音暗哑:“可你也负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