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庄,偏厅。
沐啸坤和柳絮站在偏厅中央,主持今日的文试。
“既然今日是文才的较量,那么我们就参照历代科考,取帖经、策问、诗赋三试。首先是帖经的比试。”
沐啸坤语毕,沐堇秋二人便齐齐落座,一时之间,场上皆屏声敛气,静观二人在两端俱掩的纸帖间默字。
不过须臾,二人已将各人手中《孟子》一书呈上。“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蹠之徒也”,二人所默皆无错处,沐啸坤笑贺一声,又开始问义的比试。
问义要求述经之大义。沐堇秋原就饱读诗书,自然更有优势,以“有生必有灭,圣人忘身无心无相,故其身心长存……人生而有爱憎之心,所谓俱生我执,为政者应以政减弱人之爱憎、分别之心,执著外物之欲……”等语微言大义,将《道德经》中的玄奥之处一一阐明。
第三回合较诗赋。沐啸坤要求二人以“莲”为吟咏之物,各赋七绝。耗时少而文意畅达,意境高妙者为胜。
沐堇秋微一沉吟,便提笔而书。只见他一边抬袖缓书,一边笑望芰荷,她虽觉诧异,却报他以粲然一笑。他们俩自顾自地眉来眼去,夏岚岚心下难免不悦,稍后只见沐堇秋已搁笔交卷。
沐啸坤定睛一看,含了几分趣味睇向芰荷,众人不明所以,却也看过去。她有些羞赧,垂眸不语。
这时沐堇楠的诗也呈上去了,但听沐啸坤朗声念道:“玉池绿水罗青烟,密叶馨香红藕间。照影仙子看不尽,争作窈窕窥栏杆。”
“诶,不错呀!”骆青红忍不住拍手赞道,心里却在纳闷:大公子不是不擅诗赋么?这诗,连我这粗人都觉着颇有韵致,想来他果真在意庄主之位。
芰荷却想起袁一鸣对她说,他要沐堇秋在第一轮比试中胜过他,她本是嗤之以鼻的,此时倒有些惊诧:原来,袁一鸣文才也很不俗,堇秋也未必能胜过他呢。
“确是不错,”沐啸坤眯眼笑道,“然则,秋儿这首更有意思。”
芰荷几乎绷直了耳朵,但听得他徐声念道:“一曲菱歌莲子清,绿罗衫子笑红英。翻风采来同心苣,与卿霜露遗芳龄。”
念完这诗,沐啸坤将诗笺递给芰荷,道:“今日的比试秋儿略胜一筹,不知大家可有异议?”
“我没异议,不过不明白。”红玉嘻嘻笑道。
沐啸坤朗声笑道:“这首诗,其实是秋儿写给万俟姑娘的,胜就胜在一个‘情’字上。个中滋味,不便明说。这个,只能意会……”
红玉憨憨地笑了,望向芰荷,却见她痴然望向沐堇秋,眼里似有波光粼粼……
芰荷将这诗笺抚了又抚,看了又看,唇边漾出笑意。
回了屋,她正研墨,却听红玉在门外道:“姑娘,陈大夫来了。”她方才想起,该是陈文锦来给她号脉的时候了。
陈文锦刚一搭脉便蹙了眉,迎上她意味丰富的眼色,忙道:“红玉啊,方才我忘了拿蝉蜕了。”
看红玉应声而去,陈文锦先说她肺虚之症已好了不少,她脏腑间却潜着莫名毒性。见芰荷只嘱他为自己保密,陈文锦心知她必有难言之隐,便道:“老夫试着为你解毒。”
红玉回来时,突听得芰荷抚着左耳诧道:“咦,我的耳坠子呢?”
她忙躬身在屋里寻起来,一边道:“定在这屋里,先前还见着呢。”
不多时,红玉便丛矮几畔捡起那只嵌珠耳坠,拿来给芰荷看:“我帮姑娘戴上。”
芰荷自嘲道:“我这人就是比较粗心……”
红玉闻言娇笑:“可不是么?姑娘的东西呀,时常掉到屋里,我都不知道帮你捡过……咳咳……”
她好似被什么呛着了,猛地咳起来,芰荷望着镜中的红玉,脸色却阴沉了下来。
芰荷快步走到碧月荷塘,见沐堇秋已撑棹候着,心内欢喜无极,便将酬和诗赠给了他。
“交叶圆花傍绕腕,鸳鸯蒂上玉露鲜 。只将芙蓉半心里,与君和作并头莲。”
他轻吻她眉梢红痣,低喃道,“与君和作并头莲……幸何如之……”
她反抱住他:“那你可要疼我。”
沐堇秋愕然一笑,揉了揉她的脑袋:“怎样才算是疼你呢?”
“嗯,”芰荷眼底黠意微藏,“比如说,有什么好玩的事要叫我一起玩,我无聊的时候要陪我啊……还有,要相信我,听我的话,要是我做错了什么事,要原谅我……”
“你的要求还蛮多的……我可不一定做得到……”沐堇秋温言道,“不过,爱你如爱己,还是做得到的。”
饶是情深爱浓,他也不失理智,芰荷听得这话却已心旌沉醉,埋首在他颈窝里,喁喁而语:“我爱你……我爱你……”
二人携手而归,方才走到柳絮门外,便见殷子皓正跪在门前请罪。
芰荷望见她的哥哥不断磕头哀恳,磕得头破血流,终于打动柳絮,同意将沐堇熙许给他,心知自己已无力挽回,只能一遍遍安慰自己,或许哥哥对沐堇熙并非全然无情。她想起她怀中还揣着红花,却暗嘲它已再无用处。
沐堇熙珠胎暗结已近两月,柳絮唯有对外宣称自己病危,以女儿的婚事来为她冲喜。婚礼定在七月三十日,眼下庄里上下都在忙着筹备这件喜事。因事出突然,兄弟俩的比试也往后顺延。
“子皓,你看看可还有遗漏?”沐堇熙拿着一大叠请柬,让殷子皓过目。
他却推了推,笑道:“我这边也没什么人要请的呀,你那边的人我又不认识,你看着办就好了。”
沐堇熙见他面色有异,蓦地想起一事,不由歉意丛生:“对不起,我一时忘了,你娘亲早亡,父亲也失散多年了……你别生我的气。”
殷子皓揽她入怀,叹道:“是我自己心情不好,我不过是个无名小辈,上门女婿,人言可畏啊……”
沐堇熙倒也知近来背地里有下人嚼他舌头,便道:“子皓,将来我不会让你只做个小管事的。”
“将来?”他苦笑道,“若别人问你,白云庄的大小姐沐堇熙到底看上了我这个穷小子什么了,你怎么回答。”
沐堇熙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呆住了,他却一边替她抿发,一边嗟叹道:
“其实,那会子我来白云庄应征之时,一眼便看上你了。可陈伯却说我恃才傲物难堪大用,我真的担心……你看不上我……”
“所以你一面摆出憎恶我、烦厌我的样子,一面又戏弄我,是因为你想逃避?”沐堇熙笑着掐他胳膊。
“是啊,可我却没想到,熙儿竟是个死缠烂打的主,让我避也避不得,躲也躲不掉。我都不知你怎么知道我在文渊阁做工。”
沐堇熙轻哼一声:“这有什么难的,我要查的事,怎会查不到?”
他蓦地衔住她唇瓣,柔柔厮磨,深眸微睐:“是啊,原先是你不放过我,现在可是我不放过你了。
她佯咳一声,摩着肚子,低声道:“小声点,不要让孩子听见这些话了。”
他笑笑不语,躬身俯听,她只咯咯笑道:“这才一个多月,你哪里听得见了?”
一霎时,他心底一热,陡然想起他在妻身上耗尽的热情。眼前女子玉雪可爱,却让他心内有了异动,不由默念道:待此间事了,我会带你和孩子一起走!
此后的一切都顺利得超乎想象,陈友沛自称年迈,难以同兼数职,有意让新姑爷做这理事堂的掌事,统合庄中账务。
沐堇熙害喜害得厉害,近日所食之物莫不让人匪夷所思,这不,这日,她又要他去碧月荷塘亲自捉虾给她吃。
他生性风流,身边珠围翠绕,哪需费心讨好女人,不过……为了腹中骨肉,他也只能应了。
当下便嘱人拿了网兜、鱼篓,乘了软轿。方才下轿,便被丈外柳荫下数道冷剑影眩花了眼。
他下意识护在沐堇熙身前,凝目一看,但见练剑的两人各着白袍紫衫,身轻如燕,掠影如鸿,手中长剑被腕力驱震,震出耀目剑芒,数道齐发。剑芒轻渺,映日幻出纷飞落英,萧萧夜雨,美不胜收。
待他看清这练剑之人原是沐堇秋与小妹,先前的兴致也减了好些,倒是听得沐堇熙兴奋的嚷嚷声。
二人收剑过来,她笑睇着芰荷手里的花雨剑,道:“这剑法,我看芰荷颇得要领,今儿个就不练了吧,哥,你和子皓去捉虾!”
沐堇秋也生了兴致,二话不说便去拿网兜、鱼篓。
芰荷搀着沐堇熙漫步,但见她仰脸望着立在浅水中,挽了裤腿衣袖捕虾的哥哥和夫婿,一脸微醺的甜蜜。
“芰荷,你说,这样的生活真是很惬意,可不赛过神仙了?”
洒脱火烈如沐堇熙,也蓦然安于享受静好的日子,不禁让芰荷心念大动。映入眼帘的,是沐堇秋猫着腰,将网兜里的虾倒腾进哥哥手中鱼篓的一幕。她益发觉得暖心,不觉扬声一笑:“这虾,一定很好吃。”
二女信步而游,不觉间已走到了荷塘尽头,待芰荷惊觉天已将暮,沐堇熙突然对她轻轻“嘘”了一声。
“怎么了?”芰荷用口型说话。沐堇熙竖指于唇,示意她噤声。
前方密林苍郁,因地处偏僻,且毗邻沐府的家冢,向无逗留之人。如今,却隐约听得其间男女的窃窃私语……
“都传说你病危,是真的么?”
“嗯,老毛病了。”
“你连我都要欺骗么?我会担心的。”
“你叫我怎么说好啊……反正我只是一心为女儿好,你不问行吗?”
“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当年丢下你……”
…… ……
芰荷眼风偷偷扫了扫沐堇熙,面色微变。
晚膳时,沐堇熙给柳絮布菜,特意让她尝尝今日哥哥与夫婿捕的虾。
柳絮赞她贴心,她便笑道:“我是借花献佛啦!还是子皓和二哥最好了!这虾,是他们今儿下午在荷塘捕的呢。”
“哦。”
“我呢,我和芰荷妹妹乐得悠闲,除了在荷塘边上游逛,什么也没做。”
沐堇熙说这话时,一直觑着饭桌对面的母亲,芰荷心里一惊,掠见柳絮眉头一蹙:“下一次要捉虾,别忘了把你大哥也叫上,人多才有意思嘛。”
芰荷心事沉重,一直纠葛脑里的是先前所听之事。
曾镜明,柳絮。
沐堇熙自然也听出来了。很显然,他们的关系不只主仆之谊。这让芰荷不敢深想。二女默契地走远了些,听得沐堇熙涩然一笑:“以前我就觉得奇怪,曾伯伯对我娘交代的事总是很上心……原是因为他们暗地里……”
叮!
是柳絮的银勺落在碗中的声音。
她果然很紧张。芰荷心里浮出曾镜明的身影,暗道:只怕我还得查查你!
当晚疾风暴走,云层低靡,偶有几片泛着流金一般光彩的云在忽明忽暗湿漉漉的天幕间游走……
忽地,贮满雨意的云层里,从天地相接的缝隙中,炸出一声龙吟,扯开银蛇般的裂口,劈开夜的岑寂。
霎时间,凌厉之气烧红天穹,砭骨狂风又挟尘而来,直向大地撞了去,似能撞得风云嬗变,山塌地裂,江河倒灌。
芰荷两耳被炸雷之响震得发麻,蓦地醒觉,那齿形电光訇然而下,逼得视野豁亮胜雪,这让她有些不寒而栗。
轰!隆!
屋外不远处似有被响雷劈炸声响,重物沉声坠地,那闷响惊得稚子泣哭连连。
芰荷心内微骇,但那震耳之雷和滂沱之雨却催逼着她本已昏倦的睡意。朦胧中,雷闪渐逝锐芒,碎雨击出漫天乱音……
芰荷一大早便被门外的杂音吵醒。她忙笼了外衫奔出门去。
“这棵树怎么办呢?”
“好可惜啊,这棵树都怕有上百年了……”
“幸好没砸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