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梧州,桂王府内。
侍从传过午膳,鱼贯而出,满桌珍馐却丝毫唤不起侧妃马氏的一丝兴趣。桂王赵常瀛缠绵病榻,她的儿子赵由榔却也时常不在她身侧。
“母妃,这道水晶龙凤糕最是爽口,可是厨子花了好些心思做的呢,您尝尝?”
赵由榔的侧妃吕心如忙上前殷勤伺候。
马氏感她孝心,笑颔间随口问道:“榔儿又走了?”
“母妃,万俟姑娘身子不是太好,郡王爷这才日日相陪。今早妾还听他说,他正为下月母妃寿辰排演一出南戏呢。”回话的女子生得端丽,言辞婉转,正是是赵由榔的正妃王映岚。
众所周知,马氏素好南戏情意缠绵,唱词圆媚,此时听得王映岚这么一说,自然喜逐颜开,笑道:“这孩子还有这份心,不错。”
“哟,妾怎不知郡王爷还有这份心呢!我看他除了晨昏定省外,终日都耗在那别院里,魂儿都快被那女子勾走了,哪里还有心思为母妃贺寿?再说了……今早上妾也见着郡王爷了,可怎么不见他对姐姐说过这篇话?”吕心如说话时过盛的气势,便似那狄髻上一对金镶宝珠蝶戏花的鬓钗一般,咄咄耀人。
被吕心如这么一抢白,王映岚面上有些挂不住,但却只微微一笑,转对母妃道:“妾那里绣了一幅瑞鹤,却不太称心,想求母妃指点一二。”
马氏擅长劈丝配色,可点染成文,当初也凭针黹之艺赢得桂王倾心。她心知王映岚乖觉懂事,便笑道:“好,饭后,母妃去看看你的手艺。”
赵由榔此时尚无男嗣,吕心如进门不久,便为他生了个小郡主。望着玉团可爱的小郡主,桂王自也高兴,禀了朝廷,赐名为赵慈蕴。此后,吕心如在王府地位更尊,直逼王映岚。
可她如今明显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
这时,义军所到之处,如蝗虫过街,不剩一物。天下乱纷纷的,桂王也担心至极。所幸,在衡州被攻破之前,他及时携了亲眷往梧州而来。
吕心如每每想起自己父王,便觉他神通。若非他早奏朝廷,另择广西梧州建新王府,当初又撤城及时,没准阖府人已成了阶下囚呢。
不过……
好日子没过几日,桂王府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之后,赵由榔将她移至永明别院,自此便早出晚归,甚至……不归。
另一头,赵由榔正在永明别院里与芰荷一道用膳。
当初,沈子皓得知自己妹妹被沐堇秋气得呕血,怕她再痴缠下去,不仅坏了自个儿身子,还会坏了他的大计,便修书一封,让顾成安和唐朗一路护送而去。依他所想,此处够远,而赵由榔又一直对芰荷有心,应能很快平复她内心的创痕。
芰荷之父沈传喜一直与桂王赵常瀛交好,侧妃王氏昔年又与万俟玉珂较为投缘,自然促成一段子女为姻亲的美事。不过,庶出之女只能做王侯侧室,这也是心照不宣之事。赵由榔见了沈子皓来信,又见芰荷半昏半睡,憔悴不堪,煞是心疼,这些日子倒时常呆在别院与之为伴,为她解闷。
“来,这栗子鸡滋味不错,栗子绵软,鸡肉嫩烂,兼有养胃健脾之效,你尝尝。”赵由榔见芰荷只顾扒饭,忙亲手布菜。
“你自个儿吃吧,我不想吃甜的。”芰荷蹙眉停筷。
“你不是喜吃甜食么?”
“那是以前……”她闷闷应声,顺手夹了个酿苦瓜。
赵由榔不由涩然一笑,转眸看向窗外和爽秋光:“我看你现下精神好多了,肺虚之症也大好了,饭后就别躺着了,出去走走。”
芰荷撑额笑道:“榔哥哥,你好歹也是个郡王,怎么镇日里无事可做?”
他自嘲般笑道:“芰荷,你不会不知咱们太祖定下的宗藩制吧?我又不能经商,无事可做,自然闲人一个!”
她却嗤之以鼻:“且不说陕西的秦王,拥赀数百万,就说是福王吧,那府中也是珠玉货赂,堆积如山,私心里想着,这些藩王啊,就算没事干,数钱总行吧?”
福王虽死得很惨,不过,凭他多年搜刮民脂民膏为恶一方的劣行,此般结局也确是罪有应得。芰荷开这死人的玩笑,倒也不觉过分。
赵由榔“哈”的一笑:“我赵由榔岂是那圈地霸田的恶少,岂是那涝则资车,旱则资舟的奸商?福王有钱嘛,那是因为他胆子大,和好些商贾都有来往……”
他正说笑着,却见芰荷面上血色遽无,心念飞转间,直想抽自己一个嘴巴。与福王赵常洵有关的商贾,怎么可能少得了那个沐堇秋呢?他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话已出口,他只能讪讪一笑,寻了别的话来岔开话题。一待吃完饭,便硬扯着芰荷出门了。
芰荷被他强拽出门,不多时竟见郊野中,苍梧花萎谢满地,不由吁叹不已:“刺桐花谢芳草歇,你看,苍梧花都败了,真真无趣,回去罢。”
“苍梧花盛于春末夏初,花期虽过,可待明年嘛。我认识的沈大小姐多爽直一个人,怎么如今倒成了个哀哀戚戚的小娘们了?”
听他如此调侃,她也不恼,只淡淡睃他一眼:“我才知道啊,我就是这么个哀哀戚戚的小娘们,烦不死你!”
这话说得俏皮,赵由榔顿时心甜得很,晃着脑子往她跟前凑了凑:“哎呀呀,孤最怕的便是没人烦我了!”
芰荷颊飞霞影,连连后退,他僵了僵,旋即笑道:“《异物志》中说‘苍梧即刺桐,岭南多此物,因以名郡’,你若喜刺桐花,就留下来,好么?我……年年都可陪你看花。”
她转眸望花,却目色微暝:“刺桐花,如木笔,高数丈,开时烂若红霞,风吹色愈鲜好,自是美极。可是,我还是喜欢荷花。”
“那也行啊,此处虽不比江南,但至夏日,也可赏玩的。”赵由榔清湛眸光笼住她一袭如意云暗纹凤襕,“ 涉江玩秋水,爱此红蕖鲜。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 佳人彩云里,欲赠隔远天。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
芰荷撇过头去,却被他反手捞入怀中:“芰荷,如今,我天天看着你,便再不会相见无音了。”
他语声柔暖呵在耳鬓,她只觉脸上烫得怕人,用了挣了出来,强笑道:“你不是不喜诗词文章么?别弄得文绉绉的,怪瘆人的。”
“没关系啊,只要像你就行了,我花了很多功夫背书的。”他含笑望她。
“不是吧,你还在记气?”芰荷蓦地怔住,八年前的一桩趣事便跃出脑海。
那是芰荷第一次见到赵由榔这个未婚夫。
彼时,她逃出家门,刚向沐堇秋讨了饭,便被管家截回家去。当时的她,倔得跟小牛似的,沈传喜没有办法,便将她送到她伯父沈传庭那里去。赵由榔那阵子年方十三,正是愚顽之时,最不爱诗书,倒好钻研兵法战略。马氏对故交万俟玉珂的过世也很遗憾,便说服桂王将赵由榔送至沈传庭处暂居,一可学行军布阵,二可安抚芰荷。
那时,沈传庭战绩赫赫,一时无二,所辖之境竟也少有战事,倒也有闲情来教导这两个孩子。
在芰荷的眼里,赵由榔不过就是个纨绔子弟,只好优游。她心内既已了沐堇秋的影子,这人自然更难入眼。芰荷与堂姐沈娇、堂兄沈程凑在一块儿,不是谈论古典诗词,就是书画之道。他在一旁时常插不上话,弄得很是尴尬。
“哦,这一句我知道。”某次,赵由榔见这几人方才谈起秦观的《鹊桥仙》,恰是自己背得的,忙不迭插嘴。
“那你说说看,”芰荷眯了眼笑道,“‘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接着又是什么?”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赵由榔很是得意,仰头便答。
三人立时笑了——不同的是,沈娇和沈程掩着唇,芰荷却是放声大笑的。
“哪里不对了,笑什么?”
芰荷望着他满脸红潮,撇撇嘴:“去翻书吧你,真没办法想象你将来怎么能做郡王。”
待他翻书一查,登时气得跳脚,原来这两句竟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完了完了,她已经看不起我了,以后成亲了还不得把我给踩在脚底下!怎么办?怎么办?嗯,她是个女孩子,想必兵书战略之属总比不过我!我得扳回我的面子!他既如此思量,便挑了机会与她一较高下。
二人便择了《六韬》中的一段来试写注译,沈传庭看了以后,很是为难的说出是芰荷更胜一筹之时,赵由榔羞得险些去扒地缝。
三年时光匆匆而过,彼时小儿女间的针锋相对,经过时间的酝酿,却使赵由榔懂得了青梅竹马的意义。在芰荷的父亲将来领回亭亭玉立的女儿时,他却惆怅得几日茶饭不思,随扈岳斐便劝他道:“待到小夫人及笄之后,便可日日相守了,愁什么呢?”
他自然乐听此话,芰荷脸却更红了。他原以为,在她及笄后便推三阻四地不愿嫁他,甚至黏着她父亲跟去塞外,只是因为她害羞,却想不到,她的心却从来都不属于他。
不过,如今她与那人已有了了断,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把握机会呢?
时光一宕,触他心绪微澜,他终扳过她薄肩,缓缓道:“你我到底是有缘的,给我个机会罢。”
“看剑!”骆青红调转剑锋,便向唐朗刺去。
当!
她皓腕一震,唐朗只觉剑势立偏,险些把持不住,不由暗暗惊骇,不敢轻忽。将那内劲一提,横剑挡格。
唐朗剑招不多,古奥朴拙,犹如山间古松;而骆青红新创的剑法则变化繁复,外刚内韧,犹似寒天雪梅。如此一个用劲,一个使巧,竟斗了几十个来回。
但听得唐朗呼了声“苍松迎客”,立时张臂开怀,这谦谦之态实则劲厉暗蕴,最是险诈,骆青红只翻翻白眼,嘲道:“过招就过招,不要雷声大雨点小!”
她不待言讫,震剑又上,曳开数道剑芒,直耀得人眼前一眩!
须臾间,二人过招逾百,从旁看热闹的人却被二人的战圈迫得步步后退。芰荷瞥见曾镜明捻须微笑,望着他一双徒弟,不由想起早前曾镜明师徒护送自己前来梧州的事情来。
因怕她再捅出什么篓子,沈子皓便让唐朗点了她的昏睡穴,她自不知这一路风尘辛苦。可这么些日子以来,每每问及骆青红这个藏不话的人,此事已然让她拼凑出了个究竟。
当日,沐堇秋与她一刀两断,稍后便让曾镜明师徒辞工归乡。说是归乡,可乡间亲人早已作蓬蒿枯骨,不如处处为家。师徒俩拟往晖州谋食,相携走至胤州城际,却突见丈外一场恶斗。
据骆青红所说,他们的马车横在道旁,周遭掌风冷冽,从鼓荡开的帘幕中,依稀可见车里静卧着躺着很是熟悉的一个女子。
而这马车外的交战双方,一方是唐朗与她不识得的一位男子,一方则是手握重刃的七八个壮汉。那陌生男子使剑一如飒沓流星,剑法精准,招招凌厉;唐朗则如山间古松,古奥朴拙,招招挫敌。
再看那七八个壮汉却仗势众刃利,渐占上风。少顷,壮汉一方虽有折损,可以寡敌众,唐朗两人到底体力难继。一名壮汉趁隙擎了小斧,便朝车内欺去。
因曾镜明师徒相助,这番恶斗终告结束,匪徒齐齐毙命。
那陌生男子自是顾成安了,他对师徒二人相援之情称谢不迭,唐朗却对骆青红前日从背后偷袭他,又揭露芰荷身份之事耿耿于怀,鼻里哼出一句话来:“不知二位这幅模样,可是被沐堇秋那混蛋撵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