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探手过去,但他的孱弱气力不足支撑他的意识。良久,沐堇秋怆然一笑,舔了舔水凼的血水,悲哀地想:此刻,我不是人,我只是一只离群的兽。是的,在死亡与饥饿面前,人与动物,没有区别!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心一横,他从身边已亡的北钺兵身上割下了一块肉……他的剑颤着——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他没有力气。
肉送进了嘴里,咸酸的腥味似极了腌糟猪肉,激得他立时呕了出来……转瞬,他笑了,除了酸水和那淌血的肉块,他什么也没呕出来……
然而,恍惚中,他的耳鬓有风,那风声仿佛是温柔而怯弱的呜咽:“堇秋……”
肉块顺他修削指尖沥出腥浊的血气,却也跃跳出蓬勃的生气!
他闭了闭眼,睁眸时,再将它送进了嘴里……
腐肉与血水带给他新生的力量,他迫他自己强睡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终于能起身了,便立时用碧霄剑撑着身子,晃悠悠地往城里走去……
进了城,他方知,孙可法战败后至死不降,而北钺军攻破晖州城后,折损了不少良将,报复与震慑成了他们屠戮城中平民最大的理由!
荒城破,白刃散,十昼夜,尸如山。
四月二十五日,沐堇秋永远记得这一日!
积雨暴涨数日后,天光始霁,烈日炙灼之下,城内曝尸无数,腥雾百里。避难百姓都匿于暗处,不敢现身。
沐堇秋也听得身后的脚步声,但那对他来说……没有意义——他的意义,只是手边或软或硬的尸骸。
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个……紫衫女子,也不是……
“款放轻舟闹红里,有晴蜓点水,交颈鸳鸯”,芰荷的声音又脆又嫩,恍如莺吟燕舞,是他不愿遗落的绮梦。
刀林箭雨消磨不去,他满心的执念。只要还没发见尸体,她就还活着!
血色城郭里,积尸如山,他孤身而来,蹒跚而去。
日头渐渐大了,足蒸暑气,沐堇秋蓦觉天旋地转,再也撑持不住,只得蹲下身来闷闷地看那日下淡影。
可是,休息了一盏茶时间,不但精神没能恢复,丹田中更恍似升起了一股莫名闷气。他惊了惊,正待坐定调息,这股闷气却已蹿至脑仁,让人陡然气滞,头重脚轻。
糟了!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忙捋起袖子。
果然!齿印犹在的臂膀上生出了几点暗斑。手指按了上去,竟有种奇异的刺痒,莫可言喻。
芰荷……
他一着急,鼻息骤乱,当头栽倒。
沐堇秋处在痛痒难忍的昏沉中,似梦见有人在泣唤,似梦见有人在搬移他的身子;似梦见到他被人盘身扶起,而后,他手腕被划开血口……
“芰荷,芰荷……”他喃喃唤着。
昼寝而梦,月出清风来,忽似山中夕。心熟家山,梦终不迷。
醒时不见华胥梦,沐堇秋怔怔抚着左臂齿印与那齿印旁的血口,才发现那些都不是梦。但他心神还在梦中,一颗心久经霜风漂染,冷得连他自己都麻木了……
他正呆坐着,却听得有人推门进来。勉力抬眼,却望见了慕容泓和一个陌生男子。
“天幸!你终于醒了!”慕容泓兴奋地搓了手,大步迈来为他诊脉。
沐堇秋倒还认得他,反应迟缓地笑了笑,方才觉出那种刺痒的感觉早已消失殆尽,不由生出些劫后重生的满足:“我是不是中了尸毒了?是你救的我?”
慕容泓笑得有些酸涩,摇头道:“不是我,我本来有更好的法子救你。可是,有人先用过血之法为你治了。”
“过血之法?”惊愕之色溢于言表,沐堇秋问道,“是谁?那……那个人会不会……”
见他神色更黯,沐堇秋追问几番,慕容泓才道出那日情形。
原来,夏岚岚和红娘子等人在城门前与北钺兵拼杀,有的也闯进了城里,可是多数人在激战中丧命,连红娘子也失了踪迹。到了五月初五,藏身几日的夏岚岚才带着伤随着前来救援的僧人一并清理尸体。可巧她找到了昏厥在角落里的沐堇秋。
彼时,他满面紫气,僧人中也有会医术的都道他中的尸毒太深,无法解除,除了以命换命的过血之法,没有任何办法。夏岚岚见沐堇秋性命堪虞,便决意以身相救。
天下大变之后,慕容泓便带着他的弟子卫鸿四处游方,时不时为战乱中的病患施医赠药。后来,在无意之中,他们遇到了缪雷。他被樊文程囚禁已久,还被迫给袁一鸣做了易容的手术,心里一直有愧。
晖州一役中,受戮的百姓数不胜数。师徒几人得知此事,忙不迭赶来救援。没成想,竟碰见了晕倒在沐堇秋身旁的夏岚岚。
慕容泓道:“好在我及时用了一些法子,所以她所中之毒,虽然还是会扩散开来,却不致让她皮肤溃烂。只是,换血之后的毒素已然质变,老夫也难有回天之力。”
那个傻女子为他过血驱毒时,他在做什么呢?他在梦里,深不见光的梦里,纵山重重,水复复,可他不怕,芰荷是他唯一的光,所以,他唤她……
沐堇秋略有愧意,执意要去见夏岚岚。慕容泓拗不过他,便搀他去了。
夏岚岚喝了碗药,正欲躺下,却见沐堇秋推门而入。她忙缩进被子里去——现下,那毒气在脸上浮出深浅不一的影迹,很是难看,她不愿让他看到。可是,隔着被子她却听到他低哑的声音:“岚岚,对不起。”
有泪如倾,自她眼角。她正回味着他的声音,却觉他已掀开了被子。而后,她握到了有些粗糙的幸福,他说:“让我陪你走最后一程。”
夏岚岚就像秋日的叶片一样迅速的枯萎下去,她的情绪也变得极其颓靡。
沐堇秋便每日陪她说起幼时那些快乐的事,二人有时亦会会心一笑。
在夏岚岚弥留之际,她偎在他怀里,歉然道:“我真的对不起姐姐,我希望,你能原谅我。”沐堇秋摇头道:“岚岚,我早就不怪你了。”
夏岚岚抬起眼来,尽管她昔日娇媚的凤眼已然变得黯然无色,她却不再害怕沐堇秋看见他的丑态。她知道,她以后,再也看不见他了。
“堇秋,我可以叫你堇秋吗?”
“可以。”沐堇秋哽咽道。
“那么,你能不能……把我……想象成姐姐……或是……芰荷……”
沐堇秋见她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翕张着,艰难地吐着这几个字,略一沉吟,点点头,轻扬她脸,在她额上印上一吻,而后,将她揉进自己怀里。
她布满暗斑的脸上晕出鲜亮血色,满心喜悦地低喃:“谢谢你,我希望,你能找到她,我相信,她没有死……你,一定要幸福……”
细若游丝的声音终于在沐堇秋的悲泣中渐渐消弭……
沐堇秋忍不住高声哀啸,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他必要复国!为自己,为芰荷,为岚岚,也为这在晖州死难的八十万百姓!
弘明元年八月,暑气正盛,聒聒蝉鸣听得珮瑜心下烦闷。她在林荫下擦了把汗,才去向赵由榔禀告芰荷的近况。
赵由榔身着单纱半臂,为怀里小女儿慈懿打着扇子,听毕她的回答,最让他揪心的却是她方才发呆时又唤了“珑儿”这个名字。
他收回心神,点点头:“嗯,她肯继续喝药就好,这四个月辛苦你了,先回去吧。”
待她走后,赵由榔微叹了口气,将折扇一转,一面诓着慈懿,一面陷入沉思……
芰荷当日被沐堇秋一掼在地,她这一胎本来就得来不易,怀得也不稳靠,当即便动了胎气,加上她伤肺伤怀,孩子如何也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