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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两个人的“战场”

薛选青只错过一两分钟的谈话,顿时不明所以。

她不晓得在拉下脸逐客之前,宗瑛就已经好脾气地劝说过大姑离开。

那会儿大姑刚被盛秋实的话噎了一下,一时间不晓得说什么,宗瑛便同她讲:“已经这个时候了,回去休息吧,这里不需要人守着。”

大姑紧接着却说:“我这种辰光还待在这个地方,又不止为你,昨天夜里宗瑜又被下了病危通知书,到现在还不晓得情况怎么样。”

她脸上布满忧愁,蹙眉叹道:“你讲我家怎么这样子倒霉啊,宗瑜病危,你也住院,接下来还要做手术!我听护士讲你这个病还蛮危险的,怪不得你前阵子急急忙忙处理股份,是不是担心手术出什么意外呀?”

她说着又去拉宗瑛的手,接着叹道:“你要是那个辰光就讲清楚,那么那天也不至于为这个事情吵了呀!你们这些做小辈的,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宗瑜现在也越来越不懂事,听说非要填什么遗体器官捐献申请,还讲阿姐能填为什么他不能填?”骤顿,又问,“你以前读医学院的时候不会真的填过吧?”

大姑看向宗瑛的目光里藏满欲盖弥彰的探询。

宗瑛再不谙人情世故,也读得懂她漫长、自以为聪明的铺垫之后,最后那一句话的意图。

千言万语,不过是想试探——你签过遗体器官捐献协议没有?

万一你手术失败,那么也不至于浪费一颗心脏。

宗瑛握起拳逐她出门,然而在这声“请你出去”之后,是大姑拒绝离开的辩解:“你勿要多想,我没有其他意思,就想你好好养病,顺便有空的时候上去劝劝宗瑜,叫他不要填那个什么申请,他年纪还小,许多事情根本拎不清——”

话没讲完,大姑突然觉得后边有人抓住她手臂,猛地将她揪起来,一阵连推带搡竟然出了门,还不及反应,病房门就“砰——”地关了,里面彻底锁死。

大姑回过神,隔着小小一块玻璃,看到薛选青的脸,手指着她质问道:“你算个什么角色,插手我家的事情?!”

薛选青毫不客气地回瞪她一眼,一言不发却紧紧握拳,颈侧血管根根凸起。

大姑一向欺软怕硬,薛选青凶起来却是浑身上下一股煞气,大姑避开她视线又叨叨了两句,最后还是悻悻转个身走了。

“我就不该让她进来。”薛选青转过身看一眼宗瑛,“她刚刚又搅了什么是非?”

宗瑛紧紧握拳,愤怒到了一定程度,根本不晓得怎么开口。薛选青见她不吭声,走过去一把拉过盛清让出门,甫关上门就问:“到底什么情况?”

盛清让几乎一字不漏地同她复述了大姑的原话,说完视线转向门内——宗瑛现在努力克制的风平浪静,反而更令人担心。

薛选青听完就一拳砸在防撞扶手上,压着一口气骂道:“老缺西!就她那个侄子的命重要!是不是只要宗瑛签过捐献协议,他们还要为了一颗心脏串通搞谋杀?歹毒得简直——”薛选青语气急促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缓了缓才叹道,“真是好狠毒啊,摆出一副设身处地替别人想的模样,却满是算计人的坏心肠!”

她咬牙又捶一拳,循着盛清让的目光看向室内,顶灯白光与屋外蒙蒙亮起的晨光交织中,宗瑛捏皱了床头柜上的纸杯。

盛清让急忙推门进入,却被薛选青一拦。

她抬头瞥一眼医院过道里的电子钟,冷声警告盛清让:“如果不打算在这个地方消失,那么你现在该走了。”

时间不早了,神经外科病区楼层太高,在这里消失或许意味着要高坠丧命。

盛清让深吸一口气,薛选青握紧门把手催促他道:“宗瑛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不要操心,赶快走!”

因此六点整,盛清让顺利消失在了医院对面的烤肉店门口。

宗瑛站在病房窗前目睹了他的离开,天际初亮,街道上店铺未开、行人寥寥,他像幻影一样凭空消失,路上一切依旧,就像他从没有存在过。

她忽然闻声转头,薛选青来给她送早饭。

薛选青关上门,将饭盒搁在床头柜上,讲:“你不在,最近队里事情又多,领导死活不肯给批假,有个急事我要去处理一下,下班我就马上过来。”顿了顿,又叮嘱她,“那个老缺西要是再来骚扰你,你马上打电话给我。”

宗瑛叫她不要担心,吃了早饭,送她离开,等查房结束,宗瑛在走廊里来来回回地逛,最后穿着病服披了一件开衫下了楼。

迫切想抽烟时,身上一支烟也没有,宗瑛又去戏剧学院和医院之间的那个小店买烟。

老板讲:“Black Devil缺货,你拿这个先应付着吧。”遂扔给她一包别的烟,暗蓝包装上,印了小小的一只银色和平鸽。

宗瑛借了火,站在柜台外抽烟。

接连抽了三支,最后一支快抽完时,老板瞥一眼她的住院手环讲:“你住院还抽这么多,不太好啊。”

宗瑛闻言抬头,天气好得离奇,不热不冷,年轻养眼的学生们三三两两从校区里走出来,每个人都生机勃勃,她心中却是难以言说的苦闷——一心想要划清界限,却得来如此“关心”。

在他们眼里,她只不过是一个盛放心脏的容器。

宗瑛没有再抽,将余下的烟收进口袋,回头看一眼店内的挂钟,剩下的都是无所事事的时间——工作暂停,严曼的案子陷入停滞,手术要等,一九三七年的事情不用她插手,她彻头彻尾成了一个闲人。

薛选青来得很晚,风尘仆仆赶到医院时,已经是晚十点半,直奔病区瞥了眼宗瑛,见她在睡觉,陡然松口气,身体一软,转个身在走廊排椅里坐下来。

一身疲惫,一身味道,头发也油腻腻的,但她累得不想起身去洗。突然有人在她身边坐下来,薛选青扭头一看,正是盛清让。

她转回头,看着空气问:“从哪儿过来的?”

盛清让一身潮气,显然一九三七年还在下雨,他答:“公寓。”

一问一答,陷入沉默。

过好半天,薛选青突然坐正,“宗家那帮人急起来什么事情都做得出,宗瑛心又善,万一真签了捐献协议,搞不好那帮人还会串通医生故意让她手术失败,一定要拦着宗瑛,等她醒了我要好好劝劝。”

盛清让听完,想了数秒,却回道:“就算如此,或许也是没有用。”

薛选青一愣,扭头看他。

只见他从公文包里取出薄薄小小的一册子——白皮,上印国徽和出版社名称,中间一行红字“人体器官移植条例”。

“这是从宗小姐书柜里找到的,如果这是现行条例,其中第八条——”盛清让说着翻到那一页,指出相关条例,“公民生前未表示不同意捐献其人体器官的,该公民死亡后,其配偶、成年子女、父母可以以书面形式共同表示同意捐献该公民人体器官的意愿。”

他手指重点划过“未表示不同意”,同时讲:“这意味着,即便宗小姐没有签捐献协议,但只要她没有明确表示不同意,她的父亲都有权利同意捐献她的器官。”

说到这里,他不自觉地抿紧唇,脸部肌肉也愈僵硬。

薛选青一把夺过册子,埋头逐字读过去,霍地一合往膝盖上一拍,“只要她爸爸同意,不签也要捐?这要被那个老缺西知道还得了?!”

“不过——”盛清让开口接着往下讲,“只要明确表示不同意,比如以书面形式拒绝,那么谁也没有权利捐献、摘取器官。”

薛选青霍地起身,伸手就问盛清让:“有纸笔没有?等宗瑛醒了我马上叫她写。”还不待盛清让找出笔,她却立刻转念道,“还是不了,以我对宗瑛的了解,她不会肯写的。我不用干涉她的意愿,我只要让那个老缺西一家断了这个歹毒念头。”

累了数日的薛选青此刻来了精神,她想这件事越快办妥越好,也不同盛清让多费口舌,只叮嘱他“你好好陪宗瑛”便奔向电梯,匆匆忙忙出了医院。

夜色茫茫,盛清让在病房中守着沉睡的宗瑛,看向窗外星星点点的灯火,听到楼下间或响起的急救车声,忽然觉得和平年代的人同样经历着各种各样的“战争”,偌大都市是“舞台”也是“战场”。

薛选青奔波忙碌一个晚上,终于在夜幕将撤前回了医院。她一口气跑上来,向盛清让递去一份书面说明,心不静气不稳地问:“怎么样?是不是同宗瑛的字迹一模一样?”

盛清让怕吵醒熟睡的宗瑛,拿着说明起身走到门外。

这份说明充分表达了“本人不同意捐献”的意愿,每个字都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签名更是像到极点。

薛选青明显迫不及待了,“这说明反正就只是做给宗家那帮人看,让他们现在断了歹念,保证宗瑛的手术没有猫腻。如果万一手术最后真的、真的不顺利——”她暗自咬咬牙,“等真到了那一步,那么一切还是遵从她自己的意愿,这份说明也就当不存在。”

她说着拿回说明,往前走了两步,迎面撞上盛秋实,连忙问:“今天宗瑛大姑来了没有?”

盛秋实回道:“宗瑜还在危险期,他们家的人没事就在楼上守着,刚刚我还在电梯里碰到宗瑜妈妈的。”

薛选青闻言直奔电梯,门快合上的刹那,盛清让突然伸手拦了一下,进电梯抬手按下顶楼楼层,跟她一起上楼。

电梯快速上行,薛选青捏紧手里薄薄的一张纸,酝酿着怒气。

出了电梯,先到宗瑜病房,除了护工没有别人。

护工见薛选青一身制服,被她一问,便实话说道:“刚才医生过来,她们两个就跟去诊室谈话了。”

她们两个?薛选青立马想到宗瑜妈妈和大姑,倏地转身,快步走向诊室。

门紧紧闭着,却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交谈声。

医生讲:“情况越来越差,没有匹配的心脏,你们要做好等不到的准备。”

宗瑜妈妈语声憔悴,“没有别的、别的办法?”

医生讲:“宗太太,该讲的我都讲过了,很抱歉。”

紧接着是大姑的声音,“不是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吗?说不定柳暗花明!”

医生问:“什么柳暗花明?”

盛清让深吸一口气,手背青筋纷纷凸起。

薛选青听到这里忍无可忍,抬手“咚咚咚”猛敲门,在医生讲“请进”的瞬间推门而入。

在三个人一并投来的目光中,薛选青径直走到大姑面前,竭力让自己看起来理智,“好一个柳暗花明啊。难怪你大早上特意去问宗瑛有没有签捐献协议,原来是这里有人急着换心脏?那么我告诉你——不用那么拐弯抹角地费心思了。”

她说着“啪”一声将薄薄纸张拍在医生桌子上,一字不落地背出条例:“公民生前表示不同意捐献其人体器官的,任何组织或者个人不得捐献、摘取该公民的人体器官。公民生前表示不同意捐献其人体器官而摘取其尸体器官的,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所以你睁大眼仔细看看,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打宗瑛的主意?想都不要想!你们心里那点龌龊念头赶紧断了!”

大姑明显一愣,但马上急跳脚了反驳:“老来掺和我们家的事情,你算老几?!”

薛选青胸膛起伏不定,盯着她一字一顿地回道:“我哪怕什么都不算,宗瑛在我眼里好歹是个活生生的人,在你眼里呢?在你眼里是什么?!一颗会跳的心脏?”

她说完转过身,目光冷冷地扫过宗瑜妈妈的脸,“退一万步讲,就算宗瑛真那么不走运,我薛选青拼上这条命,也不会允许你们动她身体分毫。”

医生坐在办公桌后屏气不出声,大姑眸光闪烁,手忙脚乱地抓过桌上那张纸,急忙忙要撕。

薛选青便底气十足道:“你撕,我还留了复印件,你要不相信这是真的,尽管拿去做笔迹鉴定。”她讲完低头看一眼表,快步走几步,摔门离开。

时间已过六点,走廊里早就不见了盛清让的身影。

而诊室内,此刻则是死一样的沉寂。

宗瑜妈妈从大姑手里一把夺过宗瑛的声明,一贯柔弱无害的脸上层层怒气上涌,逼得面色惨白如蜡,一张纸在瞬间被她揉成一团。

她瞪向大姑,将纸团掷过去,情绪几近失控,“你多什么嘴,为什么要去问?!”说话用尽力气,血液急速上涌,四肢末端一阵缺氧的麻木,宗瑜妈妈头重脚轻地晃了一下。

大姑被纸团砸到,迎面又接了宗瑜妈妈这一句,简直委屈到极点,瞪眼怒驳:“我怎么了?我难道是为自己?你朝我发什么火?!”

宗瑜妈妈回过神,抬手整理耳侧掉下来的头发,轻颤的冰冷手指急促地重复了三四遍,才将碎发全部别到耳后。她竭力恢复理智,胸膛却仍不住起伏,声音压下来,掩饰自己的怒气与焦虑,“我的意思是……宗瑛生病了你为什么还要去打扰?”到这句,她面色已有几分缓和,语气更是恢复到往常一贯的平和状态。

大姑既气又自觉憋屈,她早年离婚,儿子判给男方,男方移居国外重组家庭,一别二十来年,只有寥寥联系,去年儿子成家,连婚礼也没请她去。人到中年,脾气又坏,朋友都是为利来。不必工作,无事可念,就干脆将弟弟家的事当自己的事。

哪晓得再操心、在人家眼里她也不过是个“做什么都不落好”的外人。

她气急了便罔顾场合,反问道:“你这话讲得真有意思,好像只有我是坏人!你敢讲自己就没存半点心思?!”

宗瑜妈妈略慌张地瞥一眼办公桌后始终缄默的医生,往前走几步捡起纸团,同大姑说“不要再讲了”就握紧纸团匆匆出了门。

她往外走时,薛选青仍在门口守着。

她抬头,薛选青垂眸,两人目光相撞,一个慌,一个冷。

薛选青看一眼她手中紧攥的纸团,想起刚才她在里面那句歇斯底里的“你多什么嘴,为什么要去问”,冷笑一声,别有意味地讲:“‘兔子’逼急了咬人?可我不过是给你看个声明,就把你急成这个样子?是不是砸你如意算盘了?”

薛选青语声不高,却句句带刺。

宗瑜妈妈故作镇定,低头捋发,“你让一让。”

薛选青不再拦她去路,宗瑜妈妈便快步走向病房。

大姑紧接着从诊室里出来,薛选青站在距她几步远的地方,冷笑道:“心眼太坏会遭报应的,你当心点活。”

大姑见识了薛选青的蛮气,自觉对着干只会吃亏,闻声愤愤一扭头,一声也不吭,径直快步走向电梯。

九月末的天,六点钟才刚刚日出,多云天气,天亮得就更迟,薛选青回到宗瑛病房时,拉开窗帘,外面还是一片阴灰。

她双手插在裤兜里,出神地望着底下来来往往,忽听得宗瑛出声:“刚从楼上下来?”

薛选青乍然敛神,扭头看宗瑛,“你什么时候醒的?吓我一跳。”又问,“你怎么晓得我上楼去了?”

宗瑛调整坐姿抬眸望向她,回道:“刚才秋实来查房,讲你问他有没有见到大姑。”

薛选青心想盛秋实真是多嘴,同宗瑛解释说:“我就上去警告她一下,不要老是来烦你。”

她脸色因为长期熬夜看起来一片黯淡,头发更油腻了,宗瑛抬头看她半天,最后讲:“选青,谢谢。”

“干吗突然这样见外?怪吓人的。”薛选青说着走到床旁,按灭灯,伸手拿过不锈钢热水壶,取了纸杯倒了满满一杯,边喝水边道,“他们嘴脸也太难看了,不是自己的东西也惦记,尤其那个大姑,操心那么多干什么?她自己小孩不理她,就来烦别人家,什么人啊这是。”

抱怨完,水也饮尽,薛选青搁下纸杯,“真是可气。”说完手机突然来电,她快步走出去接电话,“对,那个案子是我在跟……”

经薛选青这么一提,宗瑛想起严曼去世后他们争夺遗产的嘴脸,“不是自己的东西也惦记”这种情形,她原来早就见识过了。

如果那时是深感厌恶,那么现在也只剩寒心了。

薛选青挂了电话折回来,临走前快语道:“我有点活要干,去去就回,你这段时间就当休假补觉,放宽心休息,再有人来烦你,我就去揍他。”

她事情紧急,却还不忘宽慰宗瑛。这世上逢场作戏、各取所需的过路朋友多得是,真心为你考虑、盼你好的人却寥寥无几。

宗瑛很珍惜如此缘分,见她关上门,默不作声看了一会儿,随后视线又移向案头一支开得正好的向日葵——是盛清让昨晚带来的。

日子一天天过,医院住久了,隐约像回到作为住院医生的时候,每天呼吸的空气总有消毒水的味道,外面救护车的声音总是刚歇又起。

九月末的上海一派悲秋模样,好在有国庆长假可盼,连日雨天也就没有那么可憎了。

七十多年前的上海,战事愈惨烈,码头车站连遭轰炸,内迁之路越发难走,但为免工厂资敌,仍得硬着头皮走下去。

盛清让频繁奔波于码头和市郊工厂,琐务缠身,早在几天前的某个深夜,宗瑛担心他往返路远耽误工夫,便讲:“你不必天天过来,我在医院十分安全。”

果然,那晚之后,宗瑛就再没有见过他,只有床头柜上用旧报纸包了的向日葵花,始终都很新鲜。

是日清晨,来送药的早班护士看着床头柜上的花说:“你这个向日葵不插水里也不会枯的呀。”

旁边一个实习医生立刻讲:“哪里不枯啊,那个老派先生每天半夜都要来换,有时候三点钟,有时候四五点钟,送完了还总要到诊室去问问情况,光我亲自遇到的就有三次了。”

宗瑛仰头吞了药,看向那个实习医生,“问完就走了吗?”

“对,感觉好像每次都很匆忙,你不晓得呀?也难怪,他来的时候,你都已经睡着了。”实习医生讲完又八卦道,“他是你什么人呀?”

宗瑛伸手拿过那支向日葵,打开用来包裹花茎的报纸一角,看到报头和日期——

“North a Daily News.”(字林西报)

“Shanghai, Wednesday, September 29, 1937.”(上海,星期三,一九三七年九月二十九日)

是他那边昨天的日期。

月末上海连绵阴雨,连向日葵也带上了潮气,尽管如此,花瓣却仍然饱满明丽,成为灰白天气里始终新鲜的一抹生机。

宗瑛重新用报纸包好向日葵,回答道:“很重要的人。”

九月最后一天,上海还在下雨,到傍晚,雨也没停。

长假即将开始,城内的堵车比起往日更严重,窗外霓虹被雨水糊得一片红一片绿,宗瑛拉上窗帘,披了件开衫走出病房。

她问盛秋实借了台连接外网的电脑,登录邮箱,下载了薛选青数日前发给她的那封关于严曼高坠案的资料,打印出一沓来准备再细细看一遍。

病房走廊里有饭菜加热的味道,宗瑛拿着资料边走边看,忽然有人从后面拍了下她的肩——宗瑛霍地转头,只看到一个穿护工服的中年女人,有一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轻蹙眉,对方讲:“你还记得我伐?我是宗瑜病房里那个护工。”

宗瑛警觉转身,“请问……什么事情?”

护工道:“那个孩子想见你。”

“想见我?”

“对,他还特意关照我,叫我趁病房没别人的时候再来叫你。”

宗瑜提出要见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但这次额外“关照”的部分却显出些许不一样。

护工见宗瑛有片刻愣神,提醒她道:“现在楼上没有人的,他妈妈刚刚回去了,一个钟头内都不会回来。”

宗瑛想了想,将资料卷成一卷握在手里,决定上楼一次。

一路上护工同她讲宗瑜的病况,说:“前几天都差点救不回来了,今天稍微好点,但还是要靠机器撑着的,讲不了多少话。”

医院的灯,好像哪里都是白光,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情,到特需病房,按亮床头一盏小灯,才有一点点的暖光。

宗瑛坐下来,病房内便只有她和宗瑜。

少年的脸色比之前还要苍白,透明的氧气面罩里一呼一吸,胸膛起伏吃力迟缓。

病房窗帘没拉,外面的雨停了,宗瑛打算起身去拉上窗帘时,宗瑜睁开了眼。

眼皮似有千钧重,费力地完全睁开,一双眼却眸光黯淡,他隔着氧气面罩讲话,声音闷沉干瘪,“姐。”

宗瑛看一眼监护仪显示屏,数据稍有波动但还算稳定,她倒了一点温水,问他:“要不要喝水?”

宗瑜视线从杯子上转移到她脸上,最后摇摇头。

太久不见,平时鲜有沟通,两个人之间缺少交流的经验与模式。

最后还是宗瑜先开口:“你也住院了。”他讲得很慢,吐字也很含糊,“你也要做手术。”

宗瑛应道:“对。”

一来一往,又是沉默。

宗瑜微微闭眼,很久又睁开,嘴唇开合,始终未出声。

他留置针头的手背毫无血色,指头忽然动了动,探进薄薄被子里似乎想寻找什么。宗瑛垂首去看,只见他半天摸出一部手机——

屏幕已经裂了,应该是从“7·23”隧道车祸现场捡回来的手机,好在没有完全损坏,他指头移到开机键长按一会儿,手机屏就顺利亮起来。

宗瑛见他摸索着找到“语音备忘录”,指腹接连戳试了两次,它才响应跳出页面。

屏幕上依次往下是录制界面、录音文件列表,最新一条“新录音28”,显示日期“2015年9月19日”,录音时长一分十五秒。

宗瑜将手机递给她。

宗瑛接过手机,点开那条录音,将手机放到耳边,听到并不太清晰的对话,似乎隔着门,讲话的是一男一女。

其中女性的声音她很熟悉了,是宗瑜妈妈。男声她也不陌生,至少在不同场合听到过四次——一次在电话里,一次在佘山别墅,一次在车里,一次在邢学义的书房。

宗瑛抿唇辨听,只听到沈秘书讲:“先生说了,比起大海捞针地满世界找,近在眼前的不是更方便?”哗啦翻动纸张的声音过后,紧接着便是,“这是宗瑛七月份的一份检查报告,以她这种情况必须接受手术,不论手术成功与否,她的心脏都是宗瑜的,配型很完美,你要做的,只是等。”

对面一台加湿器嚣张地吞云吐雾,宗瑛只觉扑面地凉。

她突然放下手机,身体前倾,伸手关掉加湿器,握紧了手里关于严曼的鉴定报告。

室内安静得只剩医疗机器运转时发出的轻细声响,宗瑛这一刻可以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忽有一只凉凉的手握住她手指,在她回过神的刹那,那手又倏地缩回去,连一直看向她的目光,也移向靠窗的矮柜。

宗瑛循他视线看过去,又听他艰难开口:“书包。”

她起身走向矮柜,顺便拉上窗帘,弯腰打开柜子,里面摆了好几只行李包,看样子宗瑜妈妈这段时间几乎一直住在这里。

宗瑛从一堆行李包里翻出宗瑜的书包,那只包上染了些许血迹,同样是从车祸现场捡回来的。

她走到病床边,本要将书包递给他,宗瑜却摇摇头,痛苦地哑着声重复:“打开、打开……”

宗瑛手指移到一侧拉链扣,吱吱声后,两侧链牙顺利分开——书包里是成沓的试卷,还有一本数学,一本物理。

宗瑜这时朝她伸出手,宗瑛依次将两本书递给他,但他都没接,直到她将整沓试卷递过去,他才接了。

他试图坐起来更方便地去翻试卷,但身体状况不允许他这样做,因此越翻越着急,旁边的监护仪数字不安地变化着。

宗瑛留意着监护仪,问他:“你要找什么?我帮你。”

然而她话音刚落,宗瑜终于从试卷里翻出几张略泛黄的纸,手微微抖着将它抽了出来——

纸张被血染了大片,而那血迹因年代久远,已经彻底变了颜色。

纸面上印着实验数据和报告,白纸黑字、图表模型之间,有少量严曼的字迹。她画了圈,在旁边用小字写了质疑意见。

宗瑛捏着这几张纸,想起严曼鉴定报告中“现场血迹有破坏痕迹”的记录,仿佛能嗅到纸面上那血的气味——它们来自高坠现场,但在报案前就已经被捡走。

严曼的死因是高坠导致的失血过多,如果在坠落当时就送急救,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

然而他们细致到捡走这报告,却不肯打一个120电话。

门开了。

推门声乍响,宗瑛顿时心跳增速脊背紧绷。

她手忙脚乱地收拾病床上铺开的卷子和带血文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你是哪位?”

宗瑛闻声转头,看清来者是查房医生,高高悬起的一颗心才骤然落地,然而面色因突如其来的惊吓仍旧煞白,薄薄嘴唇毫无血色,收书包的手几不可察地轻颤。

宗瑛将手机塞回被窝,却遭遇到另一只手的抵抗。

她回查房医生:“我是他姐姐。”

医生瞥一眼监护仪,蹙起眉看向穿病服的宗瑛,迅速回想起之前发生在诊室里的那场冲突,讲:“你就是他姐姐?刚刚聊了什么让他激动成这样?”他说着重新看向监护仪,略有不满地责怪道,“他现在要静养,怎么能让他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呢?”

宗瑛点头应了声“我晓得了”,这时候宗瑜仍将手机往外推,竭力示意宗瑛将手机带走。

宗瑜呼吸愈困难,视线却始终停留在宗瑛手里的书包上,隔着氧气面罩,他口形吃力地变化着,只重复讲两个字:“拿——走。”

宗瑛转头看他,监护仪嘀嘀嘀地骤然响起警报声,医生立刻推开宗瑛,外面两个护士收到警报也很快赶来,其中一个更是直接将宗瑛推出了门。

门内生死忙碌,门外的宗瑛一手提着沉甸甸的书包,一手握着电量将尽的碎屏手机。

特需病区走廊里是诡异的清静,尽头传来“嗒嗒嗒”的匆促脚步声,护工闻讯赶来,但她也什么忙都帮不上,也只能站在门外等。

宗瑛抬头望了望走廊电子挂钟——晚七点半,距她进来已经过去四十几分钟。

她沉默地紧盯被关闭的病房门,十分钟后医生仍没有出来,护工转头看向她,好意地提醒了一句:“他妈妈应该快回来了。”

宗瑛略焦虑地握紧手机,犹豫片刻最终快步走向电梯,至电梯门口,只见楼层提示数字自十四一路升到十九,就在电梯将至二十楼的瞬间,她转身拐进了楼梯间。

五秒之后,宗瑜妈妈出了电梯门。

宗瑛提着书包从安全通道一路往下走,整整二十层,快步走到底层的时候呼吸急促,脑子感觉缺氧,手里的书包仿佛更沉了。

走出门,路灯已经全部点亮,骤雨初歇后的早秋夜晚,风大得嚣张。

宗瑛回了公寓。

数日未有人至,公寓窗户一直没开,打开门,一阵封闭久了的气味扑面而来。

接连按亮几盏灯,又推开通往阳台的窗,室内才总算有些通畅感。

宗瑛从书柜里取下严曼生前使用的最后一本日程记录,又翻出之前从邢学义别墅中拿来的那本工作簿,走到沙发前坐下来,连同书包里那几张带血迹的报告、宗瑜的手机,一并摆到茶几上。

屋外秋风肆虐,屋内仅有嘀嗒嘀嗒时间走动的声音。

宗瑛交握双手在沙发上坐了片刻,平复情绪,伸手重新打开手机,点开那条录音,再次听到“先生说了……不论手术成功与否……你要做的,只是等”的对话。

讲这话的人是沈秘书,他口中的先生指的正是身陷新希股权之争的吕谦明。

联系之前网络上被删除的传言、峨眉山景区门票和护身符,足见吕谦明和宗瑜妈妈之间存在某种联系。

继续往下听,沈秘书讲了一句很值得回味的话:“宗瑜的手术你放心,先生一向守信,宗庆霖不肯冒险的事情,先生只要答应下来就一定会帮你办到。”最后他询问了“邢学义手里百分之二点六股份的处理进展”,并嘱咐宗瑜妈妈,“你尽快整理一下邢学义的遗物,先生想尽快处理掉。”

从沈秘书后半段的话来看,吕谦明和宗瑜妈妈之间的关系,更像一种交易。

吕谦明的筹码是帮宗瑜找到合适的心脏,交换条件是邢学义的股份及遗物。

此事存在两个疑点:第一,宗瑜的手术,宗瑜妈妈为什么要找一个外人插手?第二,吕谦明除了索要股份外,为什么还要邢学义的遗物?

宗瑜亟须移植,却迟迟等不到合适的心脏,这种紧急情况下,宗瑜妈妈是否会想通过“非法渠道”来获得器官?

沈秘书所言“比起大海捞针地满世界找,近在眼前的不是更方便”,说明他们在打她心脏主意之前,或许就已经试图从其他途径寻找过合适器官。

而他提到的“宗庆霖不肯冒险的事情”,是不是因为宗庆霖拒绝了“通过非法渠道获取心脏”的想法,宗瑜妈妈才转而求助于吕谦明?

求助有偿,吕谦明因此顺理成章地提出自己的条件——要邢学义的股份和遗物。

如果说要股份是为了在新希股权之争中占得优势,那么要遗物极有可能就是为了销毁证据。

不论是那次在邢学义住处的狭路相逢,还是后来邢学义别墅被烧,都证明一点——邢学义遗物中有吕谦明亟须寻找的东西,且他找这个东西是为了销毁。

他要找的会是这个吗?

宗瑛拿起桌上那几张报告纸,一张张逐字看过去。

这几张纸应该只是一份报告中的一部分,从结构看并不完整,内容关乎新药上市的安全性评价试验,当年严曼看过之后表示存疑并写了意见,其中一行小字表示:“这份报告的数据为何与我所掌握的实际数据有出入?”

她圈了少部分数字,最后留下一句:“请谨记:故意篡改不论大小,性质都是造假。”

报告最后一页打了日期——正好是严曼去世的前一天,九月十三日。

报告整理人:邢学义;第一审阅人:吕谦明。

昏光照耀下的大片血迹,提示这些报告曾出现在严曼坠楼现场。

为什么严曼会带着报告跳楼?和她在一起的,除了邢学义,应还有第三个人——吕谦明。

三个人因为这份报告见面?因为这份报告起了争执?最后因为争执导致严曼坠了楼?

报告跟严曼一起掉了下去,由于担心留下相关物证,所以邢、吕二人捡走了这份带血的报告。

宗瑛脑海里不断浮现出现场拍摄的照片。

严曼的尸体、大片的血迹,那个场景越来越清晰,甚至有了声音和气味——她坠落下来的瞬间,抓在手里的报告纷纷散开,缓沉至地面,挨着严曼的纸张迅速被浸染。

楼上两个人或许惊慌失措,或许预谋得逞格外沉着,总之他们匆匆下了楼,罔顾还存有一缕气息的严曼,只捡走了地上的纸。

有没有主谋,如果有会是谁,吕谦明还是邢学义?

宗瑛抬手撑住额头,闭眼调整思路和情绪。

半晌,她伸手翻开茶几上那本邢学义的工作簿,九月十四日那页只写了“这一天,我吃掉了自己的良心”,虽未记录更多信息,但字里行间多少流露出一些懊恼。

邢学义自那之后似乎一直深陷自责当中,对比吕谦明不择手段妄图销毁证据,直觉告诉宗瑛,吕谦明很可能才是事件的主导者。

后来吕谦明和邢学义的关系如何,邢学义的死——和吕谦明有关吗?

7·23隧道案,真的是意外?车上发现的那袋毒品会是谁给的呢?有没有可能是吕谦明?

宗瑛想到这里霍地起身,快步走回卧室,从斗柜里找出吕谦明寄给她的包裹。

她打开木盒,取出信封,倒出一沓照片,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张,对着光观察——光面材质的照片上,散落着两三个完整的指纹。

她正打算将其装进物证袋,家里座机铃声乍响,将紧绷的神经“哗啦”切断。

宗瑛下意识揉揉太阳穴,疾步走过去接起电话,那厢传来薛选青急促的声音,“喂?”

宗瑛应了一声:“我在。”

薛选青大舒口气,“果然在家,吓死我了。你手机什么时候去修一下,老是联系不上你,总提心吊胆的。”

她顿了顿,又问:“怎么突然回家去了?”

宗瑛反问:“你现在有空吗?”

薛选青一捋额发,“当然!”

宗瑛瞥向茶几上的物证,“那么过来一趟,我有些东西要拿给你。”

薛选青来得很快,十五分钟后,她气喘吁吁敲开宗瑛的房门。

“外面风好大!”她抱怨着看向宗瑛的脸,急促气息骤敛,“你脸色怎么这样差?又出了什么幺蛾子,那老缺西又来烦你了?”

“不。”宗瑛转过身走回沙发旁,沉默着坐下来。

薛选青紧跟着过去,还没来得及坐,就注意到了茶几上的物证袋。

她还愣着,宗瑛就递了支烟过来。

薛选青接过烟却不急着抽,指着物证袋问:“这都什么?”

宗瑛只顾低头抽烟,抽到第三口就扭头一阵猛咳,脸也被逼得泛红,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来,“你坐,我给你慢慢讲。”

薛选青垂眸警告道:“把烟掐了。”

宗瑛便当真灭了烟,将余下的小半支投入垃圾桶,心中的愤懑不平和难过攀至顶峰,反而呈现出一种离奇的平静。

她依次给薛选青解释物证的来源和她的推论时,语声冷静得连她自己都觉得诧异。

末了播放沈秘书和宗瑜妈妈的录音时,薛选青差点气炸,“果然早就存了心思!心肠歹毒成这样,怎么养得出这样的儿子?!”

她揉碎手里的香烟,以此来平复怒气,又问:“宗瑜突然给你这些,是不是暗示他想说些什么?”

先前宗瑜接受警方调查时,一直以“受伤导致暂时性失忆”来回应,但他现在抛出这些物证,是当真记起来了,还是瞒到今天突然良心发现?

何况,他怎么会有这些物证?

尤其那个报告,应该是在邢学义那里才对,怎么会在他书包里?

薛选青咬唇思索,宗瑛递给她最后一个物证袋,“我记得7·23隧道案现场发现的毒品袋上曾提取到过完整指纹,这里的照片是吕谦明寄给我的,你可以去比对一下指纹是否一致。”

“我晓得了。”薛选青接过来,俯身收拾所有物证装箱,“我会尽快搞定这个事情。”

宗瑛坐在一旁看着,目光有片刻恍惚,她忽然道:“我妈妈的案子,7·23事故,在这之后也许会得出一个最终的结果,但我不能确定到时候我是不是还活着……”

“瞎讲什么?”薛选青马上打断她,扭头盯着她眼睛讲,“这是你妈妈的事情,将来水落石出,要你亲自拿着结果去墓地告诉她,我绝不可能代劳。”

“我也希望这样,我也希望这样。”她低声重复了两遍,移开了视线。

座钟指针指向晚九点四十分。

这夜很凉,一九三七年的上海却闷热得出奇。

盛家工厂最后一批的机器设备全部装箱运妥当,趁夜通过苏州河伪装运出,却于码头遭遇轰炸。

敌机轰鸣,不长眼睛的炮弹间或下落,装运妥当的船拼命划进茂密芦苇丛躲避,还未及上船的工人连遭轰炸,面对当场死去的同伴也只能咬牙洒泪、冒着危险继续往船上抬机器。

最后一批了,等到了镇江,就可以换江轮,沿长江直抵暂时安全的内地。

一枚炮弹在数十米处炸开,半分钟后,和盛清让一起过来的工厂经理一抹脸上的灰和泪,抱着装船清单转头朝盛清让吼:“三少爷!这里太危险了!你——”

烟雾灰尘纷纷落定,他却没能再找到盛清让。

薛选青走后,宗瑛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

一夜做了许多冗长错杂的梦,醒来时,玄关那盏廊灯静悄悄地亮着,她从沙发上起来,径直走向外阳台。

第二十一号台风“杜鹃”带来的影响还在继续,将近早晨,潮湿天地间是肃杀的冷。

满目阴灰中,她垂眸看到一个身影,久违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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