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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莫比乌斯环

这拥抱来得猝不及防,尽管宗瑛只伸出右手轻揽了一下,盛清让的后背却在瞬间极不自然地绷起来。

宗瑛没有察觉到这种变化,短促讲完便松开手,恢复公事公办的态度,“我去看一下病人的情况,医药包在哪里?”

盛清让回过神,以一向平和的语气应道:“同我来。”

这时楼下的钢琴声也戛然而止,二姐同盛清蕙讲:“你是没事做了伐!这辰光弹什么钢琴?”

清蕙看一眼沙发上坐着的老四,说道:“是四哥哥叫我弹琴看看有没有进步。”

二姐立刻瞪她道:“他是你老师?叫你弹你就弹?”说罢扭头看向二楼,只见宗瑛与盛清让一起进了大哥房间,她立马也“噔噔噔”地跑上楼。

二姐推门闯入房间时,宗瑛正在检查大哥的手术创面。

她刚要开口讲话,被口罩蒙了大半张脸的宗瑛突然转过身,套着乳胶手套的两只手悬在空中,目光锐利,声音闷闷,“病人需要尽量无菌的环境,请暂时离开这里。”

二姐面对她专业的强势,骤地哑口,瞥见旁边的盛清让却又讲:“他能在这里我为什么不能,你们是不是想作什么鬼?”

宗瑛本是想让盛清让打打下手,但现在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偏过头同正在戴口罩的盛清让说:“盛先生,也请你出去一下。”

盛清让迎上她的目光,立刻了然,于是沉默地放下一次性口罩,先行走出了门。

二姐这下没什么好讲,也只能跟着出去。

大哥恢复得并不理想,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创口感染难以控制。宗瑛耐心地处理完,隐约又听到楼下传来的争执声。

她脱掉乳胶手套走出门,站在走廊里悄无声息地朝下看。

坐在沙发上的盛清和说:“所以大哥是为了赶去同德国人签协议才遭遇了空袭?”他讥笑一声,意味不明地睨了一眼盛清让,“就作妖吧,为了这些身外之物把半条命搭进去也不晓得值不值。”

二姐斥他,“你讲话还有没有点分寸?!”

“分寸?”盛清和肆无忌惮地擦亮火柴点起一支烟,伸长了腿说,“同你透露一下吧,不要看现在只集中打虹口那一块地方,过不了多久恐怕就要转移到杨树浦,盛家的机器厂迟早要被毁掉。至于是日本人炸的,还是我们自己人炸的,谁又能料得到?就算真是日本人炸的,战局混乱之际,谁会承认是自己丢的炸弹?还想事后找日本军部索赔?痴人说梦吧。”

他明显对偌大家业毫不在意,也不赞同盛家其他人止损的手段,只沉浸在自己燃起的烟雾中,恣意表达着不屑一顾。

二姐气急败坏,他又讲:“反正嫁出去的人,盛家半点家财你也捞不到,何必在这里帮忙?不如快点叫你那个窝囊丈夫带孩子逃到香港去,毕竟你夫家也快要沦为战区了,到时候好歹能保条命,你说是不是?”

“盛清和!”二姐几乎要跳起来,这时候盛清蕙端着满满一托盘的茶点走进客厅,试图缓和气氛,“还是先吃早饭吧。”

清蕙将托盘搁在茶几上,抬首看到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宗瑛,唤她:“宗小姐,你下来喝茶呀。”

伴着清蕙这一声邀请,所有视线都转移到了楼上。

清蕙暗中同宗瑛挤了挤眼,似乎是有别的事情要同她讲。老四仰头瞥她一眼,饶有意味地弯起嘴唇。二姐压着怒气问她:“换好药了伐?情况怎么样?温度降下去点没有?”盛清让转过身面朝楼梯抬头,目光一如往常。

宗瑛下了楼,简单讲了大哥的情况,二姐的表情变得越发难看。

清蕙赶紧邀她坐下,宗瑛摘掉口罩,默不作声地拿起一杯茶饮尽,听清蕙凑在她耳边悄悄问:“牛奶可以给小孩子喝的吧?”

鲜奶虽然不是最好的选择,但眼下也只能如此。宗瑛点点头,清蕙马上就起身出了门。

老四抽完烟,拿起点心碟子一口一个地往嘴里塞,迅速吃完又猛饮一杯茶,突然起身走到宗瑛面前,“国难当头,宗小姐有没有想过与其在这里围着一个人服务还落埋怨,不如去战区医院救更多性命?”

他对宗瑛的邀请是有预谋有把握的,毕竟一个在落难时也不忘扶弱的人,道德层面的自我要求绝不会低。

宗瑛稳稳端着茶杯,抬起头看他。

此问已经关乎自我利益和职业使命,甚至涉及个体性命的高低贵贱,抛开她不属于这个时代不谈,就算她生于斯,面对这个问题,一时也很难给出答案。

气氛陷入沉滞状态,盛清让代她回道:“宗小姐很快就会离开上海。”

老四应了声“是吗”,又说:“明哲保身,很好。”他说着系好风纪扣,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盛家客厅。

很快,公馆门外响起汽车发动的声音,再然后,只剩一片蝉鸣。

宗瑛突然转头看了一眼背后悬着的全家福照片,盛清让走到她旁边,俯身问道:“你看起来很疲惫,需要先休息一下吗?”

宗瑛对上他的视线,对方同样一副倦容,她说:“好。”

他耐心地征求她的意见,“回公寓还是留在这里?”

宗瑛不想再奔波,她说:“这里。”

盛清让送她上了楼,临关门,她讲:“盛先生,你也注意休息。”

“我还有些事要办。”面对突如其来的关心,盛清让稍稍别过头,接着说,“那么我先走了,傍晚我会来接你。”

宗瑛没说什么,他又强调,“我一定会来。”

宗瑛关上门,倒头就睡。她早习惯了倒班的生活,这个时间入睡一点也不难。然而白日睡觉,素来梦多。她梦到一个阴森森的生日会,又梦到一台失败的手术,醒来时满头是汗,心率快到超负荷。她痛苦地皱着眉,压住心口,低头努力地呼吸,等缓过来才意识到天色都暗了。下床推开朝北的窗,外面风停了,台风似乎真的已经撤离,燠热暑气将卷土重来。

二楼走廊里突然响起孩子的哭声,紧接着是二姐的声音,“这种破破烂烂来历不明的小孩为什么要往家里面带?!是不是那个宗医生早上带来的?你们还合力瞒我?”

“什么叫来历不明!”清蕙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护着身后幼童,年轻的面庞上绷起怒气,“你这是阶级歧视!”

“盛清蕙!你今天敢把陌生人往家里带,明天他就有胆子偷空你的首饰盒!不信你试试!”二姐一副经惯风浪的架势,“快点送出去!”

小男孩被她骂得瑟瑟缩缩往后躲,忍着眼泪求饶,“我会、会走的,求你们、求你们救救我弟弟……”

清蕙心软得厉害,低头一看怀里的婴儿,抬头就继续顶撞二姐,“这个小孩身体很差,送出去说不定就活不下来了!”

二姐却仍旧一副铁石心肠,毫不妥协,“你一个吃家里用家里的千金小姐,不知人间险恶,只知存了天真当饭吃!”

她话音刚落,底下用人喊道:“二小姐,姑爷到了!”

二姐瞪一眼清蕙,指指她命令道:“租界福利院是白建的吗?我限你三天之内送过去。”她讲完马上下了楼,清蕙领着孩子站在走廊里,怒气正盛,连宗瑛打开门她也没有察觉。

等她气稍微消了消,宗瑛对她讲了声:“真的非常抱歉。”

清蕙闻言,赶紧岔开话题,“宗小姐你赶紧看看,他现在这个状况是不是危险?”

宗瑛走上前仔细检查,清蕙就一直留意她的表情变化,但从头到尾她都一个样子。

她只讲:“有点虚弱。”

清蕙皱了眉,“那要怎么办才好?”

宗瑛不出声,抬头就看到了刚刚上楼的盛清让。

外面天未黑透,是傍晚,他这次来得很准时。

宗瑛同清蕙讲:“你先带他们去休息,我一会儿来找你。”言罢又请盛清让进屋,主动拉开了门。

清蕙领着一大一小匆匆上楼去,宗瑛进屋坐在沙发上,请盛清让在对面入座。

盛清让本是来接她回公寓的,但她却讲:“我需要在这里留一晚。”顿了顿又讲,“我保证不会出门,等你回来。”

大哥的状况很不稳定,今天晚上很关键;楼上那个婴儿留给清蕙这样的新手照料不太妥当,也需要关照。她尽管没有陈明理由,盛清让也猜到了。

他没有理由拒绝她的提议,良久答道:“那么,我明天来接你。”

宗瑛点点头,又讲:“我还需要请你做一些事。”

“请说。”

宗瑛伸手给他,“给我纸笔。”

盛清让翻出公文包里的本子和钢笔,旋开笔帽递给她。

宗瑛低头伏在圆茶几上,唰唰唰迅速写出清单。新生儿配方奶粉、奶瓶、两种药品名称……最后又加了一套换洗衣服。

“公寓附近那家医院里,有个营业到晚上十二点的商店,旁边有个二十四小时药店,前面的东西你都可以在那里买到。”

她说着摸出钱夹,本想拿一些现金给他,里面却只剩一些零钞。

她干脆抽了一张银行卡出来,“结账的时候可以用。”

盛清让见过她在浦江饭店刷卡,他讲:“我知道。”

“那么密码你应该也知道。”宗瑛将卡推过去。

“为什么会是那串数字?”

“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宗瑛及时关闭了触发记忆的开关,抬头问:“我不在的这几天,那边有什么麻烦吗?”

“我在公寓里遇见了薛小姐。”

宗瑛敛眸,但并不惊奇,“她是不是留了我的钥匙?”

“是的。”

“你吃她给的东西了吗?”

“喝了一杯水。”

宗瑛蹙眉,“她是不是把杯子带走了?”

“嗯?”盛清让骤然想起薛选青临走时拿走的一只纸袋,“这个有什么问题吗?”

他不知指纹收集,不懂DNA检测,没有防备心很正常。

宗瑛半天没出声,最后说:“没什么,不重要。”

宗瑛说完,打算起身去看看大哥的情况,这时盛清让却说:“还有一件事。”

她重新坐回沙发上,“你讲。”

“有一位章姓律师打来电话,说要将原定于周三的会面改到周六,希望你给他答复。”

宗瑛目光骤冷,搁在沙发扶手上的手突然收回,过了会儿问道:“他还同你讲了什么?”

盛清让犹豫再三还是据实道:“他讲,你可能需要立一份遗嘱。”

盛清让眼里的宗瑛,简单,又迷点重重。她行动力超群,作风直接,鲜少算计,为人有一种近乎单纯的执着,但他对她的生活并不了解,哪怕他已经近距离观察过她诸多私人物品。

他知道她所修专业,对她的兴趣略晓一二,却不明白相框里那个少女为什么在某个时间点之后拍照再无笑容,更不能理解她在这种年纪立遗嘱的缘由。

大概是他目光中藏了太多探究,宗瑛抬头看他一会儿,回答了他没能说出口的疑问——

为什么要立遗嘱?

她讲:“有备无患。”

语气平和,却有无法动摇的坚定。由此看来,她并不是个莽撞的粗人,她有自己的思虑和主见,考量得甚至相当周到。

宗瑛讲完打开手机,屏上显示仅百分之十五的电量,无任何信号,时间是八月十六日十九点整。

“还有三小时,请尽快回公寓吧,这样稳妥些。”她说着关掉手机电源,又接着叮嘱,“公寓的锁换过了,我在玄关柜里留了一把备用钥匙,你可以取用。”

她似乎已经十分坦然地接受了盛清让带来的“麻烦”,并且在自觉适应这超出常理的生活。

盛清让见她从压烂的烟盒里抽出最后一支Black Devil,包裹着烟丝的黑金卷纸被压得皱巴巴,她双手轻捏着一头一尾,缓慢捻动,却一直没有点燃它。

他突然递了一盒火柴给她,随即将银行卡及纸笔收进包内,起身告辞。

待他走到门口,宗瑛拿起那盒火柴,下意识地关照了一句:“今晚睡个好觉,盛先生。”

盛清让原本因缺觉而过速的心脏,像是莫名骤停了一拍——有人留意到他的疲劳,并给出善意祝福,对他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他不知该如何应对,索性低了头匆匆出门,抓紧时间赶回699号公寓。

晚十点,盛清让顺利在玄关柜里找到宗瑛留下的备用钥匙出了门。

风里只残留片缕白日的燠热,体感舒适,夜色清美。一路亮着的通明街灯,是和平年代电力充足的表现;法国梧桐在微弱东风里轻摇叶片,闲适安定;路上人行车驰各循其道,道旁商店也毫不担心遭遇哄抢……都是战时不可能有的景况。

盛清让右拐进入医院大门,一辆救护车乌拉乌拉从他身边疾驰过去,他闻声停下脚步,又见一辆出租车稳稳停在了大楼入口处。

他想起和宗瑛的第一次见面,同样是在一辆出租车里。他头一回来这家医院,也是因为那次偶然的相遇。

那天宗瑛下车后,出租车驶出医院,很快他也下了车,折返回医院却没有再见到宗瑛,打算回公寓,又突然下起雨,因此撑开宗瑛那把印着“9.14”和莫比乌斯环的雨伞,离开了医院。

他大概不知道宗瑛在楼上看见了自己。

回过神,盛清让快步走进药店。冷白灯光照着,空调大力地往下吹风,店里有一股阴凉凉的草药味。穿白大褂的老药师倚在柜台后看杂志,听到脚步声,往下压压老花镜,抬眸避开镜片看向盛清让,“买什么药啊?”

盛清让担心买错,特意将宗瑛写的清单拿给药师看。

对方又推推老花镜,眯眼仔细辨认一番,这才到柜台里拿了两盒药出来,说:“家里面刚生小孩呀?”

盛清让点点头,取出银行卡递过去。

老药师一皱眉,“几十块钱还刷卡,没零钱呀?”

他钱夹里仅有法币,只能答:“抱歉,没有。”

老药师无可奈何,只能叫来旁边一个年轻人,这才给他结了账。

他将药盒收进公文包,又快步出门,去找那家营业到晚十二点的商店。

商店门口摆着卖相不错的果篮,里面客人寥寥,各色商品密集地堆在货架上,大多是些住院必需品,最西边有专门的一排架子,摆满新生儿用品,品类齐全,但可选余地极小,倒也省得犹豫不决。

盛清让站在灯下仔细看奶粉的配方说明,没有看出所以然,索性作罢。

他对照清单选购齐全,提着篮子去结账,盛秋实这时恰好进来买了一罐热咖啡,站在他身后排队。

收银员刷完卡让他输密码,又撕了单子给他签字,卡就放在柜台上。

这时站在他后面的盛秋实突然眯起眼,凑近看了一眼柜子上的信用卡,卡正面印着“ZONG YING”的拼音。

盛秋实顺势一瞥,POS签购单上的签名,流利地签着“宗瑛”二字。

这个名字并不常见,且这张卡也实在面熟。盛秋实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只见他将商品一件件地装进塑料袋,几乎全是婴儿用品。

盛秋实可疑地蹙起眉,哪晓得盛清让这时候突然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令盛秋实委实愣了愣,直到收银员提醒,他才倏地回过神。匆匆忙忙给了钱,盛秋实连零钱也不要,直奔出门,迎接他的却只有茫茫夜色,已经见不到盛清让的身影。

盛清让离开医院回到公寓,核对清单,一切备妥,只剩一套换洗衣物——

是宗瑛的换洗衣物。

盛清让犯了难,衣服放在哪里,需要哪些衣服,他一概不知,只能怪自己没有询问清楚。

他洗了手,走到宗瑛卧室门口待了数秒,最终压下门把手,推开房门,“咔嗒”一声按下顶灯开关。

昏黄灯光亮起,陈旧的十六格窗映入眼帘,一张木床紧挨东墙,西墙面并排摆了两只大斗柜,家具少而实用。

他拉开右边五斗柜,顺利从里面找出一件衬衫、一件长裤,但因为压得时间久了,衣物上多有褶皱,需要熨烫。

正要拿上楼去熨,盛清让突然想起些什么,遂又折回卧室,但又迟迟不确定要不要继续翻——她需不需要换内衣?需要。

他在昏昧顶灯下做出了决定,又俯身拉开斗柜,从中翻出一双干净棉袜。

随后他又转向左边斗柜,拉开第一层,没有发现内衣;拉开第二层,没有;第三层第四层,仍旧没有……最后一层,只孤零零躺着一本公文包大小的硬皮册子。

漆黑封皮干干净净,右侧由弹性绑带封住,不着一缕灰尘,是一种克己自制的审美,像保守秘密的黑匣子。

盛清让看了半天,弯腰取出册子,解开绑带,郑重地翻开第一页——

最中央贴了一张黑白一寸照,照相馆给它裁出了花边。相片主角是个年轻美人,大概只十七八岁,细长脖颈,英气短发,目光敏锐。

宗瑛和她非常像。

往后翻,是寥寥几张集体合照,其中一张盛清让在宗瑛的书柜里见过,大学毕业合影。

这位美人毕业于一九八二年,修的是药学专业,后来公派留学,去了美国。

回国不久之后她结婚,很快也有了孩子,再后来照片寥寥,取而代之的是林林总总的剪报——有报纸新闻,有杂志采访,有学术文章,生活看起来被事业占据得满满的。

一页页往后翻,盛清让看到新希制药成立的新闻,泛黄报纸上模糊的黑白照片,隐约可以辨出创始者的模样,其中不仅有这位美人,还有他上次在新闻里看到的——宗瑛的父亲。

紧随其后是一篇访谈文章,她在访谈最后陈述了对自主药物研制的理想与决心。

再往后又有几篇研究论文,盛清让逐篇读过,客厅里的座钟铛地响起来。

夜愈来愈深,册子也快要翻到最后,只剩了两页。

一页贴了新希制药自主研制新药即将上市的新闻,最后一页同样是新闻,标题是“新希药化研究室主任严曼坠楼死亡,生前疑患抑郁症”。

此时盛清让捏在手里的只剩一张硬质封皮,前面的都翻过去了,封底即终点,也是这位美人人生的结束。

盛清让逐字读完,只记住一个日期——九月十四日。

这一天,宗瑛的母亲严曼,高坠死亡,就在新希即将启用的新大楼里。

盛清让合上封底,却乍然在封底正中央发现一个烫金的莫比乌斯环。

他已经不止一次在宗瑛这里看到这个符号,在这个环里仅有一面,从一个点画出去,最终还会回到这个点——是起点,也是终点,像一个轮回。

与此同时,在医院值夜班的盛秋实刚刚巡完病房回到楼下诊室,手机在白大褂里振动起来。

他接起电话,那边传来他妹妹不耐烦的声音,“只找到两张呀,我都扫描好发给你了,你自己看邮箱。”紧接着又是哈欠连天的抱怨,“大哥你算算时差好不好,我这边凌晨四点钟啊!昨天写论文写到两点,我还没有睡醒呢,你非把我叫起来翻老照片,简直是毫无人性,我要去睡了再见……”

盛秋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讲,电话就被挂断了。

他无视了那端传来的“嘟嘟嘟”声,迅速打开手机邮箱,底部显示“正在检查邮件……”,死活更新不出来。

医院信号差,他内心越发急躁,最后等不及,索性穿过楼梯间快步下了楼。

出了大楼,站在暗沉路灯下,终于显示出“刚刚更新,一封未读”字样。

他急急忙忙点开未读邮件,页连续贴了两张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

暗光里,他轻触屏幕放大其中一张合照,终于在后排正中位置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简直一模一样。

天下相似面孔何其多,但连神态都像到此种地步的,寥寥无几。

盛秋实回忆起商店里的短暂打量,又低头盯了手机屏半晌,突然关掉邮箱调出拨号界面,径直打给了宗瑛。

机械的提示音再度响起:“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他前天打电话想告知她宗瑜病况时,得到的也是这个回应。好几天了,宗瑛的电话一直是关机状态,打她公寓电话也无人接。盛秋实心里腾起隐隐不安,决定下了班去她公寓看一下,但在这之前,他尝试再次拨打699号公寓的座机。

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时,盛清让手捧着册子,指腹刚刚抚过封皮上烫金的莫比乌斯环。

他偏头看向房门外,黑暗里铃声不懈地响,最终他放下册子走出卧室去接电话。

“宗瑛?”那边试探性出声后,紧接着就好像松了口气,“你终于在了,我还以为……”担心的话没讲完,却又突然起了疑,“是你吗?”

电话这头的盛清让回道:“你好,找谁?”

“你是宗瑛什么人?怎么会在她公寓?”

哪怕隔着电话,盛清让也立刻察觉出对方的态度明显变得不善。他判断出对方可能与宗瑛私交不错,为免再给宗瑛惹麻烦,他答复道:“先生,我想电话可能错线了,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电话那头的盛秋实愣了三秒,盛清让挂断了。

医院大楼外人烟寥寥,只有救护车呼叫个不停。699号公寓内恢复安静,盛清让转身看向座钟,秒针一格一格地移动,时间已经不早。

他忽然想起临走前宗瑛“让他睡个好觉”的叮嘱,迅速整理好情绪,回卧室将册子重新绑好放归原位。

这时外面突然起了风,老旧的十六格窗被推撞出声响,空气有点潮,像是要下雨。

然而一九三七年的这个夜晚,台风撤离,云层稀薄,月亮满了大半,几乎就要圆满,但终归缺了一角。

宗瑛照料完虚弱的新生儿,没什么睡意,独自出了公馆小楼。

白月光落满花园,枝叶泛着光,犬吠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捕捉不到一丝一毫城市该有的喧闹,也没有半点战时该有的紧张。

小楼里所有的人安然睡着,仿佛上海仍是一块乐土,什么都不必担心。

但宗瑛明白,这样的状态已经维持不了多久了。

她转过身抬头看这座簇新小楼,隐约记起大半个世纪后它的面貌、它的归属……眉梢莫名地染上一缕愁绪、几分茫然。

如今安安稳稳睡在这栋楼里的人,后来又有怎样的路,怎么样的命运?

这样一个家族,最后是分崩离析,还是紧紧抱在一起挨过大半个世纪?

很快,第一个噩耗,几小时后抵达了还在沉睡的公馆。

天还没透亮,大伯家的徐叔一身狼狈地前来报凶信。二姐待在楼上根本没高兴下来,最后只有清蕙急急忙忙穿好衣服下了楼,干站在小楼外,看徐叔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手足无措。

清蕙只觉耳朵嗡嗡直响,对方讲的话她也没有听周全,只知住在虹口的大伯被炸死了,管家徐叔因为出门办事逃此劫难,但已无处可去。

大伯,连同房子,全都烧成了炭堆。

“就差一点点,只差那么几个钟头……”徐叔声音彻底哭哑了,“早知道如此,我无论如何也要将老爷绑去码头,等登上船便没有这个事情了……我对不起老爷,更有愧先生的托付啊!”

二姐这时终于肯从楼上下来,皱眉听完这些,心里烦极。

大伯一家从来好吃懒做,只晓得占人便宜,她从小便对那一房印象极差,关系自然也冷淡。

现今大伯死了,她更是体会不到半点悲痛,突然上前一把拉过清蕙,同徐叔讲:“老三不在这里,要哭到他公寓哭去。”言罢又扭头瞪清蕙,厉声道,“你下来干什么,回去!”

盛清蕙在原地蒙了几秒,被她一推,退入门内,随后听见门“哐当”一声关上,只能转过身往楼上走。

宗瑛站在楼上走廊里看了一会儿,见她上来,默不作声地折回了房间。

孩子们一个无知无觉地睡着,另一个早早起来主动去厨房帮忙。

宗瑛坐在沙发上,见盛清蕙进门径直往梳妆台前一坐,对着镜子无意识地拿起木梳,迟迟没有动作。

宗瑛不出声,清蕙就一直坐着。过了一会儿,她见清蕙低头从抽屉里摸出一沓船票——

是前阵子盛清让到公馆来,最后留下的那几张船票。

她这才意识到今天已经是十七号,正是船票上的日期。

因此盛清蕙手里握着的,实际是离开上海的机会,但这机会很快就要失效。

而这个家里,此刻没有一个人有打算撤离的迹象。

房间里好半天没有动静,宗瑛拿起面前茶杯,饮尽冷水低着头突然问道:“船还有多久开?”

清蕙倏地回神,看看船票上的时间,却没吭声。

宗瑛搁下茶杯,“如果来得及,想走吗?”

清蕙没有想过离开上海,但大哥的受伤,大伯的惨死,一件比一件更明白地在强调着战时的瞬息万变。大伯原本可以坐今天的船安全撤离,但取而代之的却是冷冰冰的死讯,谁又料得到?

面对宗瑛的问题,清蕙紧皱眉头想了半天,没法给出答案,只转过头看向了沙发上的宗瑛。

她眉目里显露担忧,却又维持着几分天真的侥幸,声音显然没有底气,“仗不会打太久的吧……很快就会结束的,是不是?”

宗瑛启唇,睫毛微微颤动,欲言又止。

清蕙的脸彻底委顿下去,客厅座钟“铛铛铛”响起来,她最后再看一眼船票上的时间,将它们重新收进抽屉——

失效了,就是一沓被辜负的废纸。

盛清让显然料到了这种辜负,回到公馆,多余的话一句未讲,只单独同宗瑛聊了一会儿,将她嘱托的物品转交,随即就要去处理别的事——公事、大伯那边的后事。

临分别,他讲晚上来接宗瑛回去,却遭了拒。

宗瑛的理由很充分,两个病患都不稳定,需要再观察两天。

她并不留恋这里,但诸事至少要有始有终,这关乎原则。

最终两人议出一条底线,无论如何,八月十九号宗瑛必须回到她的时代。

多逗留的这两日,宗瑛即便没有出门,也感受到了一种切实的变化——先是食物,食材变少,厨房的用人再也玩不出花样;其次是水和电,热水几乎停了,总是停电;最后是公寓里的人,二姐一家包括二姐夫和孩子,全从华界搬进了公馆。

好事也有,大哥的状况日益稳定,病怏怏的小儿也终于能正常饮食。

就在宗瑛和清蕙都松一口气之际,二姐仍念念不忘她给清蕙定的“三日之限”——现在家里人口愈多,她就更见不得清蕙围着两个无关的陌生孩子转。作为临时的一家之长,她终于在十九号的中午勒令清蕙立刻将这两个孩子送到福利院去。

清蕙挣扎着不肯去,二姐连拉带扯将人赶出门,手握扫把站在门口放出狠话:“盛清蕙,你不把这两个拖油瓶送掉就不要想回来!”

清蕙极不情愿地坐进汽车,宗瑛也与她一起去。

车子驶出公馆,直奔租界福利院。

清蕙一路都在做思想斗争,如果拒不送他们去福利院,那么她很有可能会被二姐扫地出门;但如果当真将这两个孩子送过去,她又放心不下。

宗瑛看出她的焦虑,开口道:“说说你的想法。”

清蕙明显在试图说服自己,“送去福利院也不是不行,我有空就过去看看他们……”她紧张到甚至咬指甲,“以前学校组织我们到福利院做过义工,那时候租界福利院还是很温馨的。”

讲完所有益处,福利院到了,车子却连外门都进不去。

福利院内外几乎被难民占领,早失去了昔日的秩序。清蕙看着车窗外,讲不出一句话,她的自我说服在现实面前苍白无力。

甚至有难民见车子停下,立刻围上来敲窗户。她紧紧抱住怀里的孩子,下意识地往后缩,生怕玻璃被人砸开。

司机见状不妙,立刻发动车子,通知后面两位:“这里不能待了!”

汽车在一片混乱当中逃离,清蕙紧张得下意识收臂,只将怀中孩子抱得更紧。待车子停稳,她仍没松手,勒得孩子号啕大哭起来,宗瑛喊了她一声:“盛小姐——”在她恍神之际,接过她怀里哭得愈凶的孩子,“我来。”

清蕙手臂肌肉绷着,一时间难以松弛,好不容易缓过神,她看向车外,映入眼帘的是宽阔的黄浦江,一艘英国人的驱逐舰停在江面上,即将起航。

数日来苏州河里漂着尸体,抬头就可以看到城市北面隐隐升起来的黑色烟雾。难民仍不停地拥入租界,哄抢不断发生,运粮的车辆常常遭到阻截,正常营业的商店不断减少,租界居民尽可能地减少出门,警察显然有心无力,战火就在门口烧,租界的撤离也开始了——

超过八成的英国妇女和儿童登上驱逐舰即将去吴淞登船,撤离上海这座危城。

起程的驱逐舰,像远去的诺亚方舟。

车内婴儿的哭声渐渐止了,盛清蕙的视线仍在车窗外。

她脸上的惊恐不定转而被无奈沮丧所取代,神情委顿,情绪亦低落,“我刚刚都说了些什么……学校组织我们去福利院还是好几个月前的事,现在连学校都被炸了,福利院的情况又能好到哪里去……”

喃喃片语,是对之前自我说服的全盘否定。送福利院这条路被堵死,还有别的路走吗?

为此陷入沉默与为难的除了盛清蕙,还有宗瑛。两个孩子都是由她带进盛家,如果当时她在华界没有施以援手,那么也就不会有小妹现在的苦恼。

宗瑛又下意识地抿唇,思索解决办法。她固然不能将这两个孩子带去二〇一五年,然而上海眼下这种状况,寻常人家大多想着如何逃离,逃不走的则纷纷琢磨怎样节省生活资料,如此节点上想要找个合适的家庭来领养这两个孩子,实在是难事。

难归难,总要用尽办法试试,她想。

“盛小姐——”宗瑛终于开口,决定先将担子从清蕙身上接过来。

没料话还没说出口,盛清蕙却突然握紧拳,撑起唇角,鼓足勇气说道:“就算二姐不同意也不要紧!我有妈妈单独留给我的一笔嫁妆,以后我还能工作,我有本事养小孩。”

她说完看向宗瑛,似乎想从对方那里再获得一点支撑,“我可以教英文,说不定还能教钢琴,或者去洋行,就算不靠家里也不会饿死。宗小姐,你讲对不对?”

宗瑛转头看她,那一双眼眸中透着年轻人独有的光亮与坚定,教人不知怎样开口劝阻。

盛清蕙此时下定了决心,从宗瑛怀里接过孩子说:“既然今天是十九号,那么就叫阿九好不好?”她干脆果断地给孩子起了小名,又努力用笑容来抹去刚才经历的一切不愉快,并建议道,“午饭还没有吃,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

她熟练地同司机报了地址,司机掉头转向南京路,十分钟后,车子在一栋大楼前停下来。

清蕙带着两个孩子下了车,摆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同宗瑛讲:“宗小姐,这里的牛排很好吃的。”

可她刚转过身,面上笑容却在瞬间凝结——她挚爱的西餐厅,此刻双门紧闭,只悬了一块暂停营业的牌子。

一切都在提示着今不如昔,唯有旁边一家照相馆开了半扇门,算得上正常营业。

清蕙心有不甘地盯了西餐厅几秒钟,又将视线移向照相馆,转头同宗瑛讲:“宗小姐,不如我们去照张相吧?”

宗瑛不拂她的意,低头随她一道进入照相馆。

一推门,铃声即响,西装笔挺的老板闻声探出头,“要拍照呀?”

“嗯。”清蕙转头同身后的小男孩说,“阿莱,到前面来。”又抬头对老板讲,“我们要拍张合影的。”

老板眼尖察觉到阿莱穿得有些寒酸,马上就问阿莱要不要去换套衣裳再拍。

阿莱束手束脚的,清蕙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阿莱,小孩子拍照隆重点才更有趣的,所以你同老板去换一身衣裳好不好?”

他这才去了。

只一会儿,帘子后面便出来一个小人,簇新的白衬衫,灰褐格子领结,穿得齐齐整整,看起来相当精神。

清蕙显然十分满意,抱着阿九走到幕布前,坐进圈椅里,又腾出手招招阿莱叫他过去。阿莱便到她身旁站着,小身板挺得笔直。

宗瑛只身站在镜头外,安安静静地看。

突然,清蕙又唤她:“宗小姐,你也一起来呀!”

宗瑛倏地回神,委婉地拒绝了这个提议,“我不习惯拍照,你们拍吧。”

清蕙略表遗憾,但很快又进入拍照状态,在照相馆老板的指导下调整坐姿与面部表情。

照相馆内一派风平浪静,空气里隐约浮动着香水味,午后阳光顺门缝爬入,照片定格的刹那,宗瑛径直走出了门。

作为一个外来者,她不该在这里留下太多痕迹,是时候回公寓了。

她和清蕙在回去的路上买到一些新鲜出炉的司康,到699号公寓时,清蕙分了半袋给她,又问:“宗小姐,你真的要在这里等三哥哥吗?”

“嗯,我同他讲好的。”宗瑛接过纸袋,又看看两个睡熟的孩子,欲言又止地下车回公寓。

黄昏愈近,她进屋便捕捉到一种久违的熟悉味道。

儿时暑假,午觉漫长,醒来就到傍晚,常常能闻见公寓里这种被蒸了一整日的闲散气味。

那时妈妈讲她:“暑假这么多的时间,你为什么总是用来睡觉呢?午觉睡太多也许会变傻的。”

她就理直气壮地回“可是我作业都写完了呀”,然后抱上西瓜跑去阳台,一边吃一边看日头下沉,总有莫名的圆满和踏实感。

她止住回忆,走向阳台,暮光笼罩下的城市随即映入眼帘。

没有数十年后的高楼林立,站在六楼即可居高临下,视线所及几乎一片低矮。战时限电的城市,不复往日的不夜喧嚷,每一块屋瓦下的人,都必须面对这骤然的冷清与未知的将来。

公寓花园里不再有孩子的嬉闹声,上楼前叶先生就讲:“我们这里住的多是外国人,以前交关热闹的。现在呀纷纷退租回国,倒一下子冷清起来了,相当不习惯的,你看这一沓沓的晚报——”他说着举起好几日都无人要的报纸,“订来给哪个看呀!”

宗瑛站在阳台上看夕阳沉落,心中不再有儿时的踏实与满足感,替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力几分茫然。能做什么、该做什么,她无从把握——对她而言,这个时代是不得变更的尘封历史,贸然地对它动手脚,哪怕只是分毫,说不定也会酿成无可挽回的过错。

她静静地等,等到暮色四合,等到整座公寓都沉寂,盛清让回来了。

家里漆黑一片。他按亮灯,餐桌前、沙发上空无一人,又匆匆上楼,在客房里也未寻到她身影。

这令盛清让陡生慌乱——他担心宗瑛没有按时来,更担心她在路上遭遇了什么麻烦。跑下楼,夜风将阻隔阳台的窗帘撩起,细细的一缕月光便趁机覆上地板。

他一愣,快步走过去,终于在阳台上发现了沉睡的宗瑛。她的头挨着椅子,月光铺满侧脸,明晰线条平添了一些柔和。

盛清让手里的公文包还未放下,一动不动站在藤椅前看着她,过了许久,一颗心才恍然放下,后知后觉地叹出一口气来——幸好。

他不忍打扰,但放任她睡在这里,一是对脊柱不好,其次容易着凉,另外时间也不早了。

他俯身打算唤她,一声“宗小姐”还未出口,宗瑛却突然噩梦惊醒般睁开了眼,眸光里尽是惊恐——

她呼吸有一刹失律,下意识伸出手就去抓,只听得有声音在反复同她讲“没事了宗小姐,没事了”,紧接着一双稳有力的手就握住了她的手,声音低柔似安抚,“没事了。”

她这才辨清近在咫尺的一张脸,绷起的双肩顿时垂塌,气息亦渐缓,声音微哑,“什么时候了?”

盛清让借着月光瞥一眼腕上手表,答:“近十点了。”他握住她的手,本能地想借她一些温度和踏实感,理智却告诉他此时应该礼貌地松手。

他一点一点松开手指,几乎要放开她时,宗瑛突然反握住他。

他一愣,她用刚睡醒的声音问他:“差多久到十点?”

“两分钟。”他说,“要回屋里吗?”

“不——”宗瑛努力平复惊醒后失律的心跳,借力站起来,抬眸同他讲,“我想再吹会儿风。”

“那么……我陪着你。”

踩过晚十点线,从一九三七年到二〇一五年,露天阳台外是璀璨的不夜灯火,高楼耸立,身处六楼只能仰视,夜空里一颗星星也没有,只有飞行器的指示灯孤独地闪烁。

离开不过几天工夫,宗瑛竟觉得阔别已久。

空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硝烟味,只有楼下传来的夜宵香气。

宗瑛饿了,她倏地松开手,推开阳台门回到屋内,化身主人招待盛清让,“先坐。”她说完径直走向厨房,打开橱柜想找些食物,最终只翻出几袋速食面,又在冰箱里找到一小块真空酱肉——足够吃一顿了。

她抬手按亮油烟机,拧开燃气,盛了水的煮面锅刺啦一声响,小气泡孤零零地从底部腾上来。

等锅里的水烧开,宗瑛掰开面饼倒入佐料,又撕开酱肉包装,取出来搁在案板上,将肉切成一摞有序的薄片铺进面锅,最后关掉火,从架子上取下两只碗,单手握住隔热柄走向餐桌,将锅放在台面上,说道:“食材不够,只能这样将就了,盛先生麻烦你拿一下……”

她侧头看向沙发,却见他已经起身去了厨房,是去取筷子,实在是一种难说清的默契。

两个人终于可以安稳地坐下来,共享一顿热气腾腾的晚饭。

填饱饥饿的胃腹,宗瑛搁下碗筷,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盛清让亦放下碗筷,起身收拾了餐桌。

宗瑛握着手机看他端起餐具走向厨房,没有阻拦,低头长按电源键开机。

刚刚搜索到信号,密集涌入的短信和推送就差点将手机逼到死机,在卡顿数秒过后,宗瑛点开短信呼通知,指腹一路上滑,消息提示她错过了数以百计的电话。

这是现代人被担心、被需要的证明。

屋子里叮叮咚咚的推送声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厨房的流水声。

宗瑛大致浏览完毕时,盛清让也将洗好的餐具放上了沥水架。

宗瑛将手机置于一旁,想了半天,终于开口说了白天的事,她讲二姐勒令清蕙将孩子送去福利院,但福利院目前却根本无力接纳。

“清蕙打算收养这两个孩子,但这是我的责任。”她说,“是我带这两个孩子到盛家的,我想我给盛家或者清蕙添了麻烦,盛先生——”

她试图与他商量对策,盛清让擦干手从昏暗厨房里走出来,“宗小姐,不必太着急,这两个孩子来到盛家,自有其中的缘分,这件事总有处理的办法。”

他讲话做事总是如此,不论事情多棘手,总要先让对方稳下来。

宗瑛抬头看他,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说,遂讲:“不早了,你要不要去洗澡休息?我还有些事要先处理。”

盛清让听到她手机铃声又响,很识趣地上楼取了换洗衣物,兀自进了浴室。

宗瑛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盛秋实打来的,他语气着急地讲了一堆,最后问:“你在哪儿?”

宗瑛倚着餐桌答:“我在家,打算睡了。”

那边安静了两秒,说:“那么你开一下门,我在你家门口。”

宗瑛的身体倏地绷直,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瞥一眼浴室,最后还是走到玄关给盛秋实开了门。

就在她打开门的瞬间,浴室里的水声突然止了。

盛秋实并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进屋便问:“这两天你去了哪里?”

宗瑛答:“休假散心,出了一趟远门,信号很差,干脆就关机了。”她站着讲话,显然也不希望对方坐下,毕竟一旦坐下,就意味着时间会被拖得更长。

盛秋实只能陪她站着,他讲:“休假?我看新闻里讲你被停职了,是真的吗?”

停职?宗瑛轻皱起眉,盛秋实调出手机新闻递给她,“你没看吗?”

宗瑛接过手机,只见新闻标题写着:涉事法医疑遭停职,曾出过医疗事故?白屏黑字,无疑是在讲她。

她又抿唇,盛秋实则安慰道:“媒体热衷捕风捉影,你不要因为这样的事不愉快,都过去了。”

宗瑛目光仍落在屏幕上,一字一句将新闻看到底,没有吭声。

盛秋实意识到自己开错了话匣,因此立刻转移话题,“你最近有遗失过信用卡吗?尾号8923,你是不是有这张卡?”

他问得相当突然,宗瑛警觉抬眸,“你在哪里见到过吗?”

“我在医院见有人用你这张卡结了账。”他确信宗瑛的确是丢了卡,遂问,“所以你报挂失没有?”

宗瑛眼角余光瞥向浴室,那张卡是她拿给盛清让用的,她当然没必要挂失。

这时盛秋实却好心向她提供线索,“是一个年轻男人,大概同我差不多高,很斯文——”他说着拿回自己的手机,点开前几天的邮件,“与我知道的一个人,长得很像。”

他说着将手机重新递过去,“最上面那张照片里,正中间站的那个人。”

宗瑛一眼就看到了合照里的盛清让——他站得很端正,穿衣服仍是一丝不苟,在他身边还有其他人,大哥、小妹,甚至还有老四盛清和,以及不少熟面孔。

宗瑛手指上滑,刚要问“你为什么会有这张照片”时,紧跟在下面的一张照片就占据了她所有视线。

一位学生模样的少女坐在幕布前的椅子里,身旁站了一个穿衬衫打领结的小男孩,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笑容明媚。

宗瑛怔住了,她问:“这是谁?”

盛秋实起初以为她是问第一张照片里的哪个人,头凑过去,才意识到她问的是第二张。

黑白照片占满屏幕,场面温馨情绪愉悦,在盛秋实眼里,这不过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一张家庭合影,但对宗瑛而言,这却是半天前亲眼见证的画面——

此时它定格在4.7英寸的屏幕上,清蕙在笑,阿莱也在笑,怀里的婴儿安静地睡,一切好像才发生不久,但岁月的洪流明明已冲刷它将近一个世纪。

盛秋实未能察觉到宗瑛的惊愕,他目光在屏幕上短暂停留,大方说道:“你问盛小姐吗?她是我祖父的养母。”

宗瑛一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突然垂了下来。

她刚刚在瞬间腾起的疑问,被盛秋实不留余地地证实了。

宗瑛有片刻的不知所措,偏头看一眼浴室方向,忽然将手机递还给盛秋实,走几步到玄关柜摸出一盒烟,迅速点燃一根,又折回客厅打开电视,将音量调到了最高。

电视里播着几日前一起重大爆炸事故的后续报道,在嘈杂的群众采访声中,宗瑛低头抽了一口烟,问盛秋实:“能讲讲那张照片吗?”

盛秋实到这时才有些疑心她的好奇,毕竟她很少对他人他事生出兴趣,这样的主动询问很稀奇。

但他低头看一眼手机屏,仍如实道:“这张照片应该拍于战时,据我祖父说,当时盛小姐收养了他们,机缘巧合出门拍了张照,至于具体是哪一天,他也不晓得。”

机缘巧合。是什么样的机缘,什么样的巧合?她的参与又是否产生了影响?

宗瑛仍低头抽烟,稀薄烟雾掩盖了她的焦虑。她问:“哪个是你祖父?”

“盛小姐抱在怀里的那个孩子就是我祖父。”他接着讲,“站在盛小姐身边的是他兄长,据说他们是在逃难过程中被盛小姐收留的。在那种残酷年代,如果没有盛小姐,他说不定都很难存活,那么也就没有后来的一切了。”

“盛小姐是哪一位?”烟丝静静燃烧,宗瑛从烟雾里抬起头。

她从对方言辞中捕捉到一些微妙信息,他一口一个“盛小姐”,而不称呼她为曾祖母,未免有些奇怪。

“大概是一位乐善好施的富家小姐。”盛秋实如此描述,“当时我祖父太小,对她的印象实在有限,只晓得她姓盛,家境殷实。”

“当时?”宗瑛蹙眉问。

“我祖父和盛小姐只一起生活了几年。”他叹口气道,“时代动荡,几经波折,分别也是常事。何止与盛小姐分别,我祖父与他兄长也就此别离。遗憾的是,这么多年过去,祖父再也没有得到过他们的消息。”

人海茫茫,各走天涯,关于盛清蕙的命运,只剩一片空白。

宗瑛脑海里浮现出那张善良纯真的脸,不禁闭了闭眼,随手拿过桌上一只空易拉罐,将燃了大半的烟投进去,无意识地晃了晃罐子,烟立刻就灭了。

屋中的烟味就此停滞,电视里的新闻仍在继续,声音高得仿佛能盖过一切。

宗瑛模模糊糊地听盛秋实讲:“十多年后祖父去国离家,但始终带着和盛小姐的合影,这大概也是家里最珍贵的两张老照片了。”

座钟指针不停运转,宗瑛看着电视画面走神,她陷入一种因果不明的迷惘中。

那个由她一手带到这世上叫阿九的婴儿,曾出于本能的害怕紧紧攥住过她的衣服,这是她将他带去盛家的因,由此也似乎造就了他被盛清蕙收养的果;盛清蕙收养他的因,又造就了他随她姓盛的果,也造就了今天的盛秋实。

但就算没有她的参与,盛秋实,却仍然是她早前就认识的盛秋实。

仿佛阿九与清蕙的遇见,和后来的种种分离,都早已注定,和她是否参与,毫不相干。

盛秋实讲完老故事,陪她毫无目的地看完这短暂的晚间新闻。

节目结束音乐响起的瞬间,宗瑛骤然回神,转过头看他,“这几天找我有什么事?”

“宗瑜醒了。”他说,“但情况不是很好。”

“有没有我帮得上的?”

“他不愿意讲什么话,前两天他突然说想见见你,我想或许你能和他聊一聊。”

“见我?”

“对。”

宗瑛略感意外,她同宗瑜不像别的姐弟一样亲近,两人平时见得少,加上宗瑜性格内向,几乎不在她面前讲话,又为什么突然要见自己?

“我明天抽空去看他。”宗瑛看一眼座钟,对盛秋实说,“快十一点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盛秋实也发觉耽搁了太久,识趣地告辞出门。

他走到玄关,借着昏昧廊灯,低头看见一双德比鞋,大概42-43码的样子,显然不属于宗瑛。

此刻这间公寓里,难道有第三个人在?

努力压制住内心的打探欲望,盛秋实移开视线走出门,同宗瑛叮嘱了一声“好好休息”就径直转身往电梯走去。

宗瑛关上门,关掉电视,浴室的水声再度响起。

之前盛清让一听到开门声就关了水龙头,他听到有人进屋,有人和宗瑛交谈,但后来便什么都听不清,因为宗瑛突然打开电视且反常地调高音量,细究起来,则是一种故意的掩饰——她可能不想让他听到后面的谈话,因那些谈话,或许已经关乎他身边人的命运走向。

尽管未能听到重要部分,盛清让心中还是生出了一些猜测。

宗瑛之前同他提起那两个孩子时,明显表现出了一种愧疚和担心,她也许在质疑自己的贸然举动,影响到了别人原先的人生轨迹。

他洗完澡换好衣服走出浴室,宗瑛坐在沙发上抽烟。

她见他出来就灭了烟头,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索性什么都不说,起身打算去洗澡。

夏夜深,宗瑛进入浴室拧开水龙头,哗哗的热水喷洒,站在花洒下,感受到的是久违水压——这是战时租界也没有的。

不久,她听到钢琴声,起初以为是隔壁小囡又在练琴,但她关掉水龙头听了半分钟,发觉不是。

是盛清让在弹琴。

这让她清楚地意识到房子里真的有第二个人的存在。

宗瑛吹干头发出去时,琴声歇了,公寓里的灯关了大半,盛清让刚刚上楼。

宗瑛抬头看他,只见对方站在楼梯拐角处,同样也看着自己。一片暗光中,只剩呼吸声与座钟走针声,彼此的脸都难辨。

宗瑛没有出声,匆匆转身打算回到卧室去,楼上的盛清让却忽然叫住她。

他心平气和地开口:“你相信吗?宗小姐,或许就算没有你的介入,那两个孩子也会以其他的方式来到盛家。以清蕙的秉性,也还是会想要收养他们。我知清蕙也只能算个孩子,她还没有能力去照料另外两个人,也无法独自应对二姐的强势,但你不必担心太多,因为还有我在。”

还有我在,请你放心。

他的宽慰恰到好处,宗瑛在原地待了片刻,背对着他道了声:“早点睡,盛先生。”

盛清让在楼上回:“晚安,宗小姐。”

她关掉最后一盏灯,走进卧室,公寓陷入一片漆黑。

公寓再度亮起来,借的却是天光。

早晨五点多,太阳露脸,市井声“噌”的一下就都冒出头,楼下开门声不断,公交车报站声过一会儿就响一次,隔壁的小囡又开始练琴,宗瑛出来洗了个冷水脸。

洗漱完毕五点四十五分,宗瑛翻了翻玄关柜,没什么收获。

她抬眸瞄到墙上挂着的可撕日历本,最新一张还是好些天前的日期。宗瑛算了算日子,今天是八月二十,因此她撕掉了全部过期页,开启新的一天。

日历上赫然写着“七夕节”三个字。

她这时听到了盛清让下楼的声音,转过身将废弃日历纸投入纸篓,抬首打了一声招呼:“早。”

“早,宗小姐。”他应道。

宗瑛走过去,将之前的银行卡递给他,“这张卡你先留着吧,以防万一。”她说着又从钱夹里取了一张蓝色卡给他,“交通储值卡,打车也可以用,余额不够它会提醒你充值。”

她的大方让盛清让愧于接受。

见他迟迟不接,宗瑛二话不说低头打开他的公文包,将卡塞进去,“至少能避免一些可以用钱解决的麻烦,拿着吧。”

她说完抬头,“所以准备走了吗?”

盛清让答:“嗯。”

距早六点还有三分钟,两人心知肚明,却都无从开口。

这是第一次在彼此都冷静的状态下分别——宗瑛不会跟他回那个时代,也不知他回去要做什么,像送孤舟入汪洋,能做的只有挥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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