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节的夜晚依然亮如白昼,天穹星辰寥寥却明亮,人间花灯闪烁更似星海,此时大多数的人都熙攘着前去中心湖放花灯,街道上摩肩接踵,楼阁上人头探望,满满都是来看热闹的人。
一个老妪模样的人家身着昏暗而暗含肃穆的巫师服,侧过脸探头往窗户下看,入眼的尽是茫茫人海,攒攒的人头在街道上你拥我嚷,不约而同地往着中心湖的方向走去,只为看这一夜难得是湖心美景。
老巫静静地望着半晌,遍布褶皱的眼皮松松垮垮地拉下来,宛如行将入古的耄耋老人,法令纹深邃如刻,彰显她生来俱有的冰冷与漠然。
比起先前见过的老巫,她似乎更苍老了,远不似一个古稀之年的老婆婆该有的模样。此时的她是寡言的,不言不语地坐在靠椅上,面向喧嚣的人世,静默地俯瞰着眼下的人间,热闹的氛围与她遥遥相隔,仿佛一个从深山老林里走出来的修行者,一身奇异的平静与周外的氛围格格不入,而她也没想着要融入凡人的世界。
老巫慢条斯理地吞吐道:“真的,太吵了。”
身后服侍的小巫徒似乎怕极这个老巫,一听便战战兢兢地要去关窗:“徒弟这就给您合……”声音从他的喉咙里戛然而止,巫徒恐惧地捂着脖颈,难受地跪在地板上,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老巫似乎毫无动作,只淡淡道:“我让你做了?我什么时候有你这么个徒弟了?”
巫徒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口,如鲠在喉似的,仿佛要窒息了——他本就是被老巫收纳在名下了,叫她一声师父,自称徒弟也无错,错就错在老巫此人阴晴不定,说不准哪天觉得你没用,兀自把你抹除了。
所谓的抹除,比死更惨烈,美其名曰神明不需要你这样的人,而你也不准留下遗骨,因为你已经烙下了神明下属的烙印。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灰飞烟灭了。谁不怕呢?
巫徒可不想死,但此时容不得他祈求,因为他连话都说不出了,庆幸的是正巧毓林大人回来,截下老巫的巫术,对她道:“前辈还是不要擅自动手了,这样对您的康复无益。”
巫徒惊恐地往后爬起来,忙不迭地站在老巫的身后卑躬屈膝——他不能跟着毓林大人,说不准老巫又觉得他有悖逆的心思,那么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老巫见是毓林来了,目不斜视地看着窗外,她似乎不能常动,身体略微僵硬地瘫在靠椅上,毓林上前,轻手轻脚地揉捏着形销骨立似的双肩,老巫舒坦地眯了下眼,道:“还是你用着舒服些,那些没眼色的东西尽想着讨好我,好活命,也不想想怎么提高自己,本末倒置的狗东西。”
有气无力的沙哑声平白为她添上几分阴冷与瘆人,那惹事的巫徒鹌鹑似的低下脑袋,不敢辩驳。
事实上谁也不敢和老巫辩驳,就连毓林大人也是乖乖听训的。
毓林沉默无言地帮她揉着肩,听她说罢,不置一词又轻巧地转移话题:“人皆不同,前辈看了这么久,是否眼疲了,可需要休息?”
老巫“呵”了声:“看个风景而已,有什么好疲的,我虽将油尽灯枯,却还是有点精力对付你们这些不肖徒的,对了,大祭进行得如何了?”她一开始并不打算出来,但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就派人把她抬出了暖巢,来到这喧嚣的地方。
毓林平静的回答:“一切顺利。”
“很好,我是信你的。”老巫满意地颔首,颧骨上的斑纹在月色下模糊得像一直埋伏的凶兽,细看过去似乎是一块纹印,星星点点,当真组成了形似豺豹的纹路,不清楚的人以为是老人斑,只有毓林清楚,这是她的魔法纹印。
鲜少人会在脸上形成纹印,老巫便是其中之一。
他还知道老巫是不多见的暗系魔法师。然而在精灵里暗系与自然相悖,也是不为所容的魔法品系,而老巫是他们口中一传百百传千的神秘巫师。
如若有朝一日被人察觉,想必精灵族该树倒猕猴散了吧。
毓林如是想着,不是他看不起精灵族的能耐,而是相比而言,老巫太过莫测了。此人有着故事和不明的背景,拥有令人畏惧的能力,他真的想不出有谁能打败她。
或许……有的吧。
在他分出点心神思考这些没有结果的鸡零狗碎时,老巫忽然低声喟叹,望向远处的眼里竟流露出些许隐晦的孤寡与落魄。
接着她低声地说一句:“终于等来了百花节了啊……你在哪呢……”
毓林知道这句话他只能当做没听见。
但老巫似乎并不在乎他听没听见了,攥紧他的手,声音一反常态的轻盈,隐约有着少女似的美妙,她道:“牧翎……你在哪呢……?”
牧翎。毓林微微低垂下眼睑,纤长的睫毛掠过柔软而温煦的弧度,他十足配合地微俯下身,凑近老巫的耳际,低声道:“我在你这儿。”
老巫眼神迷恋又恍惚,仿佛陷入自我编织的梦境里无可自拔,就连毓林也以为她梦魇了,然而下一刻她蓦地清醒过来,手指的力道狠辣地收紧,竟将毓林手背上的皮肉撕下一块了,她冷道:“谁要你扮演他了。你也配?”
每次老巫回过神都是这么说,然而下一次依然需要他“唤醒”。毓林闻言恭敬地俯首,平静道:“后辈知错,还望前辈原谅。”
老巫漠然道:“下不为例。”
毓林道:“是。”
老巫不再搭理他,把头歪向窗外,落眼看向川流不息的人群,少顷,眼神忽然一定,渐渐眯起鹤皮包裹的眉眼,阴冷而戾气深重的眼神在此刻淬上至上的毒液,如有实质地盯着一处。
“呵……呵……好得很……”她断断续续地冷笑,口中不断地重复,毓林见她状似癫狂地想要趴身下望,只得上前拦下她,随着她的眼神望过去,问道:“前辈在看什么也莫要做出这么般危险的动作。”
“哈!哈!哈!”老巫忽然大声笑起来,尖锐与沙哑的结合声在偌大的房内动荡回响,巫徒们蓦地打上寒噤,不敢上前。
“好啊!来找我了!来找我了!”老巫拍手笑道,“不知死活!还敢来啊!”
什么?毓林低下头看过去,只看见一群分不清面貌的人。
若说有熟悉的,应该是那个生得俏丽的女孩,是时绪的邻居,身边跟着一个银头发的少年,倒显得鹤立鸡群,叫人一眼便能瞧见。
片刻便消失在人海里。毓林没看见时绪在她身边。
老巫忽然给他一记耳光,阴冷道:“你怎么做的男巫?连个混血者都发现不了?还要你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