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孕了，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事儿。
八年来，每一次都很小心，陆弘湛即便是再激动，来不及做防护措施，也会在最后的关键时刻抽身，基本上，这八年的时间我并没有像小说或者电视里演的那样，动辄就吃避孕药。
第一次吃，亦是陆弘湛喝醉的那晚，我们第一次交付彼此。药服下后的第一次例假，时间不准，量少得可怜，并且伴随着剧烈的腹痛。陆弘湛看我受煎熬，自那以后便随时注意。
但我没想到，一晌贪欢的后果，竟然是在分道扬镳之后迎来了新的生命。后来我常常想，那个孩子如果能再早一些时候到来，或许就陆弘湛就会放弃通过与陈仪岚结婚的方式来完成他的计划。
阵脚慌乱，我花了一整夜的时间才勉强接受了怀孕的现实。天大亮，我亦是睡意全无，却赖在床上不想起，仿佛就这么一夜，全天下的人都已经知道我怀孕的事情，我一旦露面，就会被人指点，受人追问。
尽管如此，我心中还是有了暂时的应对方法。
怀孕的事情，我不会鲁莽地告知陆弘湛，其次，我得先私下做足功课，如果选择人流，需要有哪些准备，而如果我选择把孩子生下来，我又得做什么准备？当我真的选择了后者，我想，或许就是我彻底离开陆弘湛的时刻。
决定未做，我照常上班，表现得与往常一样。好在月份不大，不显怀，还能撑过一段时间。在这期间，宋裕盛依旧来找我，我既已知道腹中有了新生命，更不可能与他再有过多纠缠，因此，每一次他的到来都没受我什么好脸色。一次两次还好，多了对于他作为男人的尊严来讲，是极大的打击，他也渐渐失去了耐心，从几乎每隔一天就会约我的频率下降为每周两三次，纵然如此，我都不予应邀。
发现怀孕以来，我就留心减少了抽烟，就算是实在避不开的场合，我都是燃了烟，开头吸一口，接下来基本由着烟自行燃烧，直至燃尽。
局势变得紧张，逼得我不得不做出抉择，是在妊娠反应开始明朗之后。我的孕吐反应特别强烈，尤其是早晨醒来的时候，常常让我有一种要把整个胃吐出来的感觉。上网查了一下，虽说体质原因为主，但我忍不住怀疑，是否因为我常抽烟喝酒导致，没办法，为了调节好自身的状态，在作出决定之前不影响正常工作生活，我大胆地去了一趟医院。
就是这一趟医院，去得我在翌日下班的时刻，被一个陌生男人请走。而这个陌生男人，自称是“陈老爷子”派来的。
到了那时，我才知道，原来那一夜陈老爷子起了疑，随后轻易放我离开，但他并没有轻易作罢，而是派了人在暗中观察我的奇怪举动。
终于，让他在我去了妇产科之后，找到了最为合适的把柄。
我没有想到，第一个知道我怀孕的人会是陈仪岚的爷爷。
与陈老爷子的碰面，是在他的豪宅之中，先前为陈仪岚举办生日晚宴的地方，对我而言并不陌生。
陈老爷子与我打招呼的第一句话亦是与此有关。
他在宽敞沙发中正襟危坐，端着盖碗茶细细品尝，不痛不痒地问我：“蒋小姐，对眼前的环境是否觉得还算熟悉？”
我打量着四周，那夜的场景仿佛昨日之事，往事如潮涌上心头，便禁不住感慨道：“印象倒是挺深，但还是有一些不同。”
“哦？哪里不同？”
“布局不同。”我笑着向他走去，在一旁的沙发里安稳入座，“那晚是陈小姐的生日，正厅要宴请四方宾客，这些家具全都不在，放着的都是美味与美酒。”
来的路上我就想得很清楚，既然已经藏不住，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与其死咬到底没有怀孕，不如轻松承认。
陈老爷子哈哈大笑，扬手朝空中一挥，便有家佣上前，端着一瓶上好的红酒，老爷子又是一个手势，那人领会之后，便开瓶倒酒。
陈老爷子笑呵呵地说：“那天有美食美酒，今天虽然没有美食，但美酒不能少。听说蒋小姐是海量，今晚我们不求喝多，但求尽兴，如何？”
我注视着家佣端过来的酒杯，还离着好大一段距离，我就能嗅到红酒的醇香，可知陈老爷子也算是用上好的酒来招待我了，唯独有一点我不明白，他既已知道我怀孕，为何还要请我喝酒？是歹毒地要害我，亦或是拿不稳的试探？
犹豫着，陈老爷子已率先举起了酒杯，“蒋小姐，先喝一口怎么样？”
我不敢抢先动作，迟疑着端起酒杯，并没有急着与他碰杯，而是大胆尝试，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
我笑问：“陈老，您今天特意找我来，总不会是与我品红酒的吧？”
他便是笑得很慈祥地说：“有话也要慢慢说，一边喝酒一边交流，才能把话题彻底地打开，不是吗？”
由这番话重，我便是听出了些东西了。
他知道我怀孕了，却是要刻意为难我，让我主动承认怀孕无法饮酒，如此一来，总比他说破要好得多，不是吗？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商人，却做出派人跟踪监督一个女人的卑鄙举动，说出去是有损颜面的事情。
既然如此，我便如他所愿，主动请缨。
酒杯搁下，在他略显惊讶的眼神中，我笑道：“陈老，恕我不能陪您品酒了。”
“为何？莫非是蒋小姐看不上我这儿的酒？”
“怎么敢？陈老盛情，用好酒招待我，我是心知肚明，只是，我现在的身体状况不方便喝酒，还请陈老多包涵。”
“不方便？”他刻意重复我的话。
我坦然点头，“是的，怀孕期间喝酒对腹中胎儿不好。”
陈老爷子便露出一脸恍然的神色，放下自己的酒杯，感慨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喝了。不过，蒋小姐这样，是要把孩子生下来的意思？”
我微微抿唇，“还没想好。”
“那孩子的父亲是什么态度？”
“我没告诉他。”
陈老爷子又是恍然地大点其头，复又摇头，责备道：“这可不好，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一个女人独自承受着，不让男人来承担，岂不是便宜了他？”
我无声地笑着，寻思着他这番话背后的意思。
却又听到他语重心长地说：“蒋小姐，坦白说，我今天找你过来不为别的，就为了你腹中的这个孩子。”
我愕然，他将话说得如此直白，我倒还有些不知所措了。
“老李请你过来的时候，应该跟你说了，是我让他一直跟着你的吧？”
我讷讷地点头，毕竟道行不够，看不出这老头子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一会儿要挽留自个儿颜面，一会儿又打开天窗说亮话，反复无常，倒让我无法及时聪明地应对了。
他又笑道：“你别紧张，我这么做并没有什么恶意。那晚看你专程来接阿盛，而阿盛见到你之后就不吵不闹了，我倒是有几分相信你们的关系，只是，你的底细我并不清楚，就找人调查了一下你的情况。”
“陈老找人调查我的情况？”我笑出声，语气友好地打断，“陈老这么做，该不会要说是为了阿盛吧？”
“蒋小姐果然是聪明人呐！哈哈哈。”陈老爷子爽朗地笑着，忘了先前说的不喝酒，倾身端起酒杯小抿一口，“打听下来，对蒋小姐最多的评价，便是‘聪明’，不接触不知道，一接触就发现和聪明人说话果然痛快。”
我笑笑，低垂着眼，没有答话，心想等他再多说一些再做回应，以免操之过急露了马脚。
陈老爷子把酒杯放置在茶几上，背靠着椅背连连感叹道：“阿盛这个孩子，算得上是在我眼皮子地下长大的，他和岚岚自小就认识，我一开始也以为他会和岚岚成为夫妻，走到最后，没想到谈婚论嫁的年纪到了，岚岚才情窦初开，选择了另外的人。阿盛为此没少自暴自弃过，我一直都在想，应该给他找个不错的姑娘，看他安定下来，我心里的愧疚或许就能少些。这不，那晚阴差阳错地知道了原来他已经有了女朋友，并且感情甚好。我呀，终于可以把悬着的心放下来了。”
说到这，他就笑盈盈地看着我，不再说话。
既然老爷子等我发言，我若装模作样就不对了，何况他刚刚才夸奖我聪明不是？我微微一笑，道：“阿盛挺不错的，温柔，细心，挺能包容我的缺点。”
避重就轻地聊了些，陈老爷子始终没有提孩子归属的问题，有那么一分钟让我产生错觉，以为他找我来当真是为了闲聊。
无关痛痒的话题一直聊了约莫一个小时，门被打开，有人说笑着进来，我还没听清是谁的声音，就见陈老爷子满足地笑道：“岚岚和弘湛来了。”
我怔住，瞬间缓不过神来，心跳也急剧加快，苦思着该如何面对陆弘湛，接着看到陈老爷子坦然起身相迎的模样，心下霎时有了答案。
陈老爷子早就约了陆弘湛和陈仪岚，这么说不对，陈仪岚本来就住在这里，他是拿准了两人回来的时间，刻意提前约我至此，相聊时两人到来并不显得突兀，可到来之后呢？我想他一定会当着陆弘湛的面说出我怀孕的事情，为的便是试探——他已经怀疑我与陆弘湛的关系了。
随着陈老爷子起身，我主动走过去同陆弘湛陈仪岚打招呼。
他们显然是不知我会在此的，双双愣了半秒，随后陈仪岚挽住陈老爷子的胳膊，好奇地问：“爷爷，你怎么会把蒋小姐请来家里呢？”
陈老爷子笑呵呵地拍着孙女的手背，与他一同往正厅里走，我与陆弘湛便跟在后方，与此同时，我不忘向陆弘湛点头致意，表现出有过几面之缘的人再见时会有的反应。
就听到陈老爷子爽朗的笑声，“当然是想要了解一下阿盛的女朋友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女孩子了。”
“阿盛的家人都没有过问这事儿，您这是瞎操心！”陈仪岚不无开玩笑的埋怨，扶着老爷子入座，紧挨他坐下还不忘抱怨，“您要是真有这个心思，倒不如抓紧时间，帮我和弘湛把日子定下来。”
“瞧你急的，女孩子家家的，对于结婚的事情太急了可不好。”
“我知道，女孩子要矜持嘛！您都说了好多遍了。”陈仪岚叹息，抬眼看向陆弘湛，眸光清澈无辜，偏偏还带着几丝哀怨，看得人心生怜惜，“可是弘湛是提了日子了呀，是您觉得不好，您否认了之后，总该给个指示吧？就连学生把题目做错，老师都会给一个参考答案呢，何况是我的终身大事，您总不能一直不说话，却有闲情逸致去关心其他人吧？”
陈仪岚抱怨起来，小女孩的那股子娇气全散发出来，就好像小宝宝周身自带的那股奶味，自然而然却又勾人心魂，别说是男人，就连我这个女人都为之心旌摇曳。
果然，陈老爷子的语气霎时柔和娇惯起来，“傻孩子，爷爷怎么会放着你的事情不管去管别人的呢？你和弘湛的婚期，爷爷最近在找人给你们选黄道吉日。但是阿盛也不能不管，他好歹喊了我快二十多年的爷爷了，我可是把他当成自家孙子一样看待。”
陈仪岚不服气，撅起嘴来表示不满。
如此一来，陈老爷子更是心都融化成了水，无视我与陆弘湛的存在，与陈仪岚上演着“子孙情深”的戏码，只见他轻揽着陈仪岚的肩膀，诱哄道：“别气了，啊，别气了。爷爷找蒋小姐来，一是想替阿盛把把关，看看这个女孩子怎么样；二来嘛，是因为蒋小姐现在不再是一个人，在阿盛得知喜讯之前，我也得了解一下女方的意思不是？”
就这么毫无预兆的，陈老爷子将我怀孕的消息传递而出。
我站在原地，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已然不会思考。
同样懵住的还有陈仪岚，以及我身边的陆弘湛，虽然我们并排而站，我的视线余光并不能清楚地看见他的神色，可我能准确地感觉到他周围气场的变化。
愕然，惊讶，震惊……慢慢转变，最终又归于淡定。
屋子瞬间安静下来，陈老爷子倾身又端起了酒杯，不知是担心那两人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还是什么，喝酒前又补充道：“我本来啊，还想着和蒋小姐小酌几口，酒都倒了，这才想起怀孕的人是不能喝酒的，瞧我这记性，不服老都不行了。”
至此，话题完全挑破。
陈仪岚后知后觉地看向我，满脸的惊愕，眼神里竟还带着丝丝……怨恨，没错，我没看错，尽管我不愿意相信那么一个保护伞下长大的女孩儿，一心一意想的都是“舞蹈”，会流露出那不可思议的眼神，但是，我回想过很多遍，每一次闭上眼追忆那个眼神，浮现在我脑海中的就是怨恨。
就连讶然的语气也充斥着怨恨的意味。
她惊叹地问：“蒋小姐，你怀孕了？”
我笑了笑，尴尬又无措，不知道该如何言明，索性点头承认。
陈仪岚便是大大地呼出一口气，眨巴着眼睛，像是在缓和这一消息带给她的冲击，久久不能言语。
就在这时，身旁的陆弘湛淡淡开口，却不是明确地问任何一个人，“意思是……宋总还不知道这个事情？”
音落，陈仪岚回神，焦急地追问：“阿盛还不知道吗？”眼神直勾勾地注视着我，少了怨恨，多出一种莫名的色彩。
我依旧是点头，“我还没告诉他。”
“为什么不告诉啊？”
“我还没想好……”
“有什么需要想好的？孩子都来了，难道你还考虑不生吗？”陈仪岚一语道破，我蹙眉，咄咄相逼的感觉让我很不舒服，她又问，“你真的有过不把孩子生下来的想法吗？为什么？难道你不想和阿盛在一起吗？”
我别开脸，无声地握起拳头，无名怒火点燃了我的任性与放纵，我选择沉默，对她的一切提问概不回答。
“蒋小姐……”陈仪岚起身，关心过度地再唤。
陆弘湛这时出声，“仪岚，这些问题过于私人了，你就不要再问，那是他们情侣之间的事情。”
“是啊，岚岚，你就不要问那么多了。”陈老爷子终于阻止孙女的肆意行为，眼神深刻地瞥向我，从他的目光中，我读到了太多信息，多到令我想起来都心惊胆战。
陈仪岚却是不服，瞪向一少一老的两个男人，“我关心不可以吗？每一次，只要我一想起阿盛消沉的模样，总会觉得愧疚，现在他好不容易有了新的开始，而且极有可能开启幸福婚姻的新开始，我多关心一下不可以吗？为什么你们都要阻碍我？”
两个男人都没说话了。陆弘湛是有分寸的人，作为长辈，陈仪岚的亲爷爷，他都不开口教育自家的孙女，身为晚辈的他自然也秉持沉默是金的原则处事，更何况，哪有人当着人家爷爷的面教育他孙女的？
他们不说话，就该由我来承受陈仪岚的连环夺命问，这一次，她不仅仅是关心，而是逼迫，但她的逼迫却并非是要我把孩子生下，而是逼着我立刻给出坚定的答案：孩子是生还是不生。
在她逼问的某一瞬间，我突然强烈地感觉到，陈仪岚对宋裕盛有着未了的余青。
既然如此，她又为何在选择结婚伴侣的时候，残忍地抛弃了他？亦或者是因为宋裕盛开启了“新恋情”，并没能如她所愿，长久地沉浸在失去的痛苦里？然而不管是哪一种，结论都是一致的：陈仪岚这个女孩子，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天真单纯。
看我沉默不语，她终于还是急了，急得顾不了太多，松开我的手就跑去翻包，“我要给阿盛打电话，我要告诉他你有小宝宝了，让他来劝你把孩子生下来，那毕竟是一条生命，既然上天安排他到人世间来，就不能剥夺了他的权利。”说着，她竟真的掏出手机就要拨过去。
瞧着没人帮忙阻止，陈老爷子更是不闻不问，明显地纵容着，我再也股不了那么多，冲上前去把她的手机夺走，态度冷硬地说：“陈小姐，这是我和阿盛之间的事儿，请你不要插手。”
“可是你决定要把孩子拿掉，那是一条生命，我就不能坐视不管。”
懒得与她争辩，我看向陈老爷子，谦和地说：“陈老，既然您私下打听过我，就应该了解到我蒋婕并不是一个甘于现状安分守己的女人，您也说阿盛是个不错的孩子，那您肯定不希望他和我这样的女人在一起，更别提结婚生子，不是吗？”
陈老爷子低垂着头，斑白的两鬓随着思考的紧绷而微动，“你和阿盛到底能不能在一起，是你们的缘分决定，而不是我们谁希望或者不希望。”
“这样的话，就请您还有陈小姐、陆总，不要把我怀孕的事情告诉他。”
“那孩子你确定是不留了吗？”陈仪岚高声质问。
我选择松口，“留不留我还没想好，但是不管是留还是不留，我在作出决定之后，都会跟孩子的父亲说，我也知道，这个孩子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
话已至此，陈仪岚终于没再追问，她把手机从我这拿走，怏怏地坐回沙发里，像是谁惹了她不开心，自顾自地生气冷着一张脸。
从陈家出来，我拒绝了陈老爷子安排的司机相送，独自沿着路边走。晚风袭人，轻抚过我的头发，带来丝丝凉意，伴随着路边花开的香气，好不沁人心脾，然而我心中却是乱麻麻一片，丝毫察觉不到舒畅。
我一路都在想，刚刚的那一番苦心表演，是否遗漏了什么让陈老爷子察觉的破绽？他的眼光不能用简单一个“尖锐”来形容，那是毒辣的，昏暗的光线中都能看出我与宋裕盛的不同寻常，进而私下调查我的背景……他的手段着实厉害，若是查出了我与陆弘湛过去的种种，必定是要翻天覆地。
八年来，我虽处处小心，与陆弘湛的相处低调到除了陆弘湛身边的亲信知晓，他人都不清楚，但是，有心人若不计一切去挖，难道不能获取半点消息？古人说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
我抚上小腹，兀自喃喃，孩子，你来得这么不是时候，妈妈到底该不该把你留下？
纠结不下时，身后突然有车鸣响起，我循声回头去看，只见那辆大众车又向不偏不倚地向我驶来，夕阳的照射下，一切都能明晰地看到，车里坐的不是别人，正是多个深夜想要把我撞死的人。
廖柏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