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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人·羽(3)

然而养父不见了。君无行用尽可能轻快的脚步把四周都找了一遍,养父真的不在了,地上甚至也没有脚印。这可太纳闷了,难道他已经悄悄地跑远了、到一个更加隐秘的地方去和情人约会?

正在胡思乱想着,一种本能的警觉令他无意识地抬起头来。然后他的苦胆差点被生生吓破。养父,他见到了养父,养父就像一个恐怖的恶魔,竟然高高飞翔于天空,背后有一双巨大的白色羽翼。月光下,养父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得十分清晰:那是一种近乎癫狂的陶醉,混杂着某种压抑已久的痛苦。

那时候君无行还从来没有见过羽人飞翔,惊惧之下也完全没有向种族差异上面去想,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魔鬼!会飞的魔鬼!

他蓦然爆发出一声惨叫,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就向家中跑去,但这一声惨叫过于响亮,不可能不引起“魔鬼”的注意。君微言陡然变向,从高空中直接对着君无行俯冲下来。那巨大的阴影投射到他的身上,令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绝望。

一阵劲风吹过,君微言已经落到了地上,一道蓝光从背后闪过,那对羽翼顷刻间消失了。君无行浑身乱颤,两条腿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一时间竟然忘记了逃命。君微言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一言不发,君无行想:完蛋了,他一定是在想怎么收拾我。他嘴唇动了动,想要讨饶,但最终没有说出口。

“你没有吃那只烧鸡?”君微言问,声音倒是没有变化。

君无行下意识地摇摇头,又点点头,君微言叹气:“收养你之后,我和你交谈太少,很多事情你都不明白,那是我的错。所以从今天开始,我必须要慢慢教会你一些东西。”

君无行把脑袋点成了鸡啄米,却不知道和蔼慈祥的养父究竟要教他什么。君微言伸手轻抚他的头顶,和颜悦色地说:“少年人聪明一些,是个优点,但聪明过头,就不大好了。某些时候,当糊涂处且糊涂才是正确的选择。”

少年人听得似懂非懂,但也明白君微言好像并不打算将自己剥皮抽筋,刚刚松了一口气,忽然感到脑袋一烫,君微言的手心有一股热流从自己的头顶心透入,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已经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他已经完全忘记了昨晚发生的事情,这之后养父也对此只字不提,然而他也再没有使用过催眠药的手段,不知是不是担心再次露馅。显然,当时养父用了某种秘术,将他的这一段记忆尽数封闭,但现在,这记忆复苏了。

是的,“聪明的少年人”可能不懂,但现在没什么不明白的了。君微言是个羽人,一直都是,他只不过是始终伪装成人类罢了。

身为羽人,却要扮成人类,无疑是在图谋些什么。他究竟想干什么?难道他如此处心积虑,就是为了最终在越州塔颜部落中做致命一击吗?

4、

在前后二十二次拒绝了雷冰的要求后,第二十三次,纬苍然终于妥协了,尽管还是心不甘情不愿。

“不该说的,”他强调,“而且只是猜测。”

“稍微透露一点也无妨么,”雷冰笑靥如花,“看在我孤苦伶仃一个人追寻了那么多年,你告诉我一下你的想法也不是什么错吧?”

她毫不犹豫地把自己近些年虽然奔波忙碌却也不缺钱用的生活归结为“孤苦伶仃”,纬苍然很无奈,只好犹犹豫豫地讲下去:“两种可能。一,突发变故,你祖父临时其意杀人……”

雷冰打断他:“你不必讲这种了,虽然连我都认为它确实可能存在,讲第二种,怎么样可能我爷爷其实不是凶手?”

纬苍然点点头:“首先肯定,确实有羽人飞走。假如不是雷虞博,则只有一种可能性……”

“什么可能?”

“还有第二个羽人。他杀死雷虞博,冒充他飞走,并放火烧尸,没法辨认。”

于是这之后雷冰一直在苦思:难道真的有第二个羽人?那会是谁?其他六名星相师中的一个,或者是潜伏于部落中的外来者?她很清楚,这般空想是不可能找到正确答案的,也许应当去把那个可能知道真相的人给揪出来。那个人就是黎耀。

然而揪出黎耀谈何容易?某种程度上而言,那不会比揪出羽皇更省事。南淮是黎耀的势力范围,虽然表面上不事声张,实则眼线遍布,这一点光从前两天的流氓斗殴事件就能看出来。如今狄放天一定是安排了暗哨在盯着两人的行踪,己方稍有异动,他就会迅速作出反应;即便己方没有异动,他要制造一点意外出来,也是轻而易举。

眼下狄放天暂时没有行动,那是因为纬苍然也没有行动。双方似乎都坚持着“彼不动、己不动”的原则,狄放天没过来再找麻烦,纬苍然也成天呆在茶馆里喝茶哪儿也不去。

“大男人成天喝什么茶?”雷冰很不屑。

纬苍然浑不在意:“喝茶好,脑子清醒。喝酒误事。”

他倒真不是一般地沉得住气,在南淮城炎热的夏季里,每一天坐在茶馆里慢悠悠喝茶,听着说书先生讲的种种故事,俨然有点自得其乐之感。雷冰忍不住要想,同样是消夏,宁州的森林里大概会凉快很多吧?

不过在羽族的地盘,大概还真的很少能见到说书先生这样的行当,宁南城会有,但纬苍然没去过。这个人活到二十多岁,去过的地方寥寥无几,而且通常都是被人发配的。比如他的第一个工作地点杜林城,就是一个幽静乏味到雷冰觉得自己呆上三天就会疯掉的地方,而纬苍然在那里一板一眼地辛勤工作了好几个月,丝毫没有抱怨。

“那没什么,”纬苍然的回答也无比乏味,“工作而已。”

“看起来现在的工作你更享受一些?”雷冰调侃说。

纬苍然既不肯定也不否认,只是说:“听他讲很有意思。”

雷冰没想到“有意思”这三字评语竟然会从纬苍然嘴里蹦出来,那简直比君无行变成正人君子还要不容易,登时来了兴趣:“说说,怎么有意思?”

“了解一些计谋,”纬苍然说,“比我们羽人的复杂。”

这话雷冰极不乐意听,但想想黎耀玩弄的花样,想想君无行的一肚子坏水,又觉得对方说得有点道理。她问:“那有哪些计谋对你办案有帮助呢?”

这话可把纬苍然问住了,他磕磕巴巴地回答:“没有具体……只是一种思路……”那情状活像是拿着公款吃喝享乐被抓住的腐败分子,让雷冰忍不住地嗤嗤直乐。最后她醒悟过来好歹要给纬大人一点面子,于是忍住笑说:“行啦,其实说书先生也不过是靠一张嘴舌灿莲花,一丁点大的小事也能说得很夸张,基本不可信。要我说,也许你办过的好玩的案子,比他讲的故事要精彩多了。”

这个麻烦可就大了,但纬苍然天生不大会拒绝人,尤其对于和姑娘打交道毫无经验。被缠得没办法,只好捡了几个案子大略说说,雷冰听完略有些失望:“不怎么好玩……怎么都是整天整天地翻文书找资料啊,要不然就是刨尸体认死人。”

“办案大多这样,”纬苍然抱歉地说,并伸手指了指正在摇头晃脑的说书人,“所以他的好听。”

“我不信你就没有办过真正精彩的案子,”雷冰哼哼唧唧地说,“多半又是触及到了什么律法啦、规定啦,让您老不便启齿。”

纬苍然抓耳挠腮,好一会儿才说:“不是,案子都是那样。”但看着雷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他又老大不忍心,想了想,对她说:“有一个有意思,你一定要听,我讲。”

“有什么不妥么?”雷冰听出他语气有点怪。纬苍然犹豫了一下:“是的,又和你家有关……”

于是雷冰也听到了那个奇特的隐身人案。尽管纬大捕头拙于口舌并非一个好的讲述者——至少比汤遇差远了,但这个故事本身不用太多的言语花巧,也足够吸引人。雷冰此前只知道家传的星图被夺走后不久即告失窃,这时候才知道具体细节。她居然一时间忘记了发火,推想着当时的过程,最后忽然笑了起来。

纬苍然不解地望着他,雷冰说:“其实就用你刚才的思路来推嘛。”

“怎么推?”

“穷尽一切可能,从最简单的开始,看其中哪种长得最像真的。第一种可能,真的有隐身人存在。”

纬苍然摇头不说话,雷冰笑笑,说第二种:“你那位不幸的上司其实是个笨蛋,路上有旁人接触到他了,但他没有察觉。”

纬苍然还是摇头,但这回有话说:“他不是那种人。”

“那就只可能是第三种啰,”雷冰悠然说,“汤遇编了个谎话骗你们。其实他早已被买通,半路上就把我家的宝贝转给了别人,再自己设法杀死风鹄,然后扯一堆隐身人盗窃杀人的鬼话。”

纬苍然皱起眉:“我想过,但不像。”他进一步解释说,后来他还偷偷托人调查过这十余年来汤遇的状况,此人的确过得非常潦倒,并不存在被人以钱财买通的可能性。

“那也许是要挟呢?”雷冰不服气,“万一他有什么把柄落在别人手里,不给钱不也得干么?”

“他不是那种人。”纬苍然仍然是这没精打采的六个字,气得雷冰七窍生烟,决意要和他抬杠到底。

“知人知面而已,你能保证你就知道他想什么?”雷冰恶声恶气地说,声音略有点大,令周围的人都扭过头来看她。雷冰毫不理睬,继续说:“说不定他就是敌人安排在羽族内部的奸细,处心积虑地搞点破坏什么的。你仔细想想那些年的重要悬案,说不定都有他……”

纬苍然索性就等她胡扯,扯完了才反问一句:“然后不停讲故事,惟恐别人不注意?”

雷冰怒目而视:“这样做是为了掩饰,旁人反而不会怀疑他,比如你这样的笨蛋就信了。”

笨蛋涵养甚好,完全不反驳,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对雷大小姐而言不啻于火上浇油:“你这种笨蛋就是什么人都轻信,难怪以前我们羽人总是打败仗。我告诉你,不管死人活人,都有可能欺骗你,别提这个汤遇了,就算是那个风鹄……那个风鹄……那个风鹄……”

她忽然说不下去了,因为纬苍然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很可怕。他眉头紧锁,双唇紧闭,牙关紧咬,拳头紧握,好像受了很大的刺激。雷冰想:糟糕,我说错什么话了?

猛然间砰地一声巨响,纬苍然竟然双手重重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不止雷冰,茶馆内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眇了一目的说书先生的故事正讲到紧要处,被他这么一吓,登时住口,心里迷迷瞪瞪:难道是我记错段子了,以至于惹恼了这位爷?

这位爷粗暴地对着众茶客摆摆手:“没事!”更加粗暴地指了指说书先生:“继续!”然后一把抓起身边漂亮的女伴,快步走出了茶铺。说书先生遭此惊扰,虽然听话地继续,此后明显不在状态,错谬连篇,以至于最后茶客们少给了很多钱。

雷冰云里雾里,被纬苍然生拉硬拽着冲回客栈,并听到他沉重的关门声。关门的一刹那,雷冰分明听到楼道里的两名伙计在窃窃私语:“不是吧大白天那么着急?”

莫非这厮想占老娘便宜?雷冰大怒,但又觉得不像——能干出这种事的人叫君无行,而不是纬苍然。果然纬苍然也没有其它动作,他倒了一杯水,咕嘟咕嘟喝下去,狠狠喘了几口气,这才回头对雷冰说:“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雷冰不解。

“隐身人,”纬苍然说,“是风鹄!”

风鹄?雷冰一怔,有些不明所以,但仔细想想纬苍然讲过的当时的细节,忽然眼前一亮,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其实道理很简单,从头到尾,除了汤遇之外,唯一一个曾经经手那只木盒的人,就是风鹄。因此,风鹄也就是唯一一个有机会将木盒中的图谱掉包的人。

“能再告诉我一下两人交接木盒时的情状么?”雷冰颤声问。

纬苍然缓缓说:“两人面对面。汤遇递盒,风鹄当面打开,然后向汤遇扬起手中的白纸。”

“就是那个时候,”雷冰说,“风鹄打开盒子的一刹那,已经用巧妙的手法把所有图谱藏进了袖子里,而将事先准备好的白纸换出来。这一招只要手快,加上木盒的遮挡,是可以瞒过人的,我都会玩。”

说完,她就用桌上的两个茶杯给纬苍然约略演示了一下。纬苍然自认为眼力上佳,但若不全神细看,还真注意不到雷冰的手法。而那个时候,汤遇完全想不到风鹄会耍花招,如果风鹄再用一点其他东西分散他的注意力,就更容易得手了。

“可是那支箭是怎么回事?”雷冰问,“难道也是风鹄预先插在身上作苦肉计的?汤遇可是确实听到了窗户纸破裂的声音,说明真的有人从外面放箭。”

“风鹄摔了木盒。”纬苍然说。

雷冰点头:“是啊。他为了让自己伪装得更像一点,作出愤怒的样子,摔木盒是不错的选择。怎么了?”

纬苍然随手从桌上捡起一个没烧完的蜡烛头,用力向窗户掷去。窗户纸应声而破。

雷冰一呆:“你的意思是说,窗户纸破……也可以是从室内?”

纬苍然赞许地点点头:“摔木盒发出声响,掩盖物体的来路。”

“不对!”雷冰说,“不信你可以自己试试。在用尽全力摔碎一个木盒的同时扔一个东西出去打碎窗纸,这两个动作力道大不一样,方向也完全相反,太难做了,何况他用的是双手。”

“摔木盒前,他靠在了桌子上,”纬苍然说,“事先做个小机关弹出石子,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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