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就在李大虎手里的洋炮轰响的同时，黑田手里的王八盒子也响了。李大虎的胸膛被击穿，仰面倒了下去。
“小鬼子杀人啦！”李小虎领着去种地的那几个长工，眨眼的工夫就看到他们父子相继倒在了小鬼子的枪口下，吓得撒腿就跑。
黑田挥起指挥刀，疯狂地喊叫：“李家崴子的，统统的死啦死啦的！”
枪声响起来，几个长工的后背被打得开了花，鲜血一股一股的冒出来，手扎撒着，身子一抖一抖的扑倒在地。
黑田小队和杨金龙的剿匪队冲进了李大虎的院子。李大虎媳妇刚把大孙子藏进房后的粮仓里，黑田和几个鬼子兵就跟了过来。
黑田用刀指着李大虎媳妇说：“你的让开，里面的什么？”
李大虎媳妇怒视着鬼子兵，一句话不说，用身子挡住粮仓的门，两手紧紧地拽住门框。一个鬼子兵上去拽了几把，没有拽动。黑田抡起战刀，“咔嚓”一声砍断了她的左臂，再抡起战刀，又“咔嚓”一声砍断了她的右臂。可她依然站在那里，没有倒下。黑田又举刀刺向她的腹部。她嘴里一口鲜血吐在黑田的脸上，慢慢的倒了下去。一个日本兵把几颗手榴弹接连投进粮仓，只听“轰轰”的几声炸响，粮仓的顶盖儿飞上天去，厚厚的墙壁慢慢的裂开，然后“哗啦”一声倒塌了。
杨金龙栽愣着肩膀带人闯进了李家的正房。一个年轻的媳妇正坐在炕头上奶孩子。这是李家按姜小抠的路数在逃荒女中给李小虎找的媳妇儿，转眼之间都两个孩子了。正在吃奶的小二听到动静，转过脸来，看到“呼呼啦啦”的进来一帮人，嘴一撇，哭了起来。李小虎媳妇赶紧哄他说：“小二，别怕，娘给你看狗啊，别怕啊！”
杨金龙的鼻子都气歪了，骂道：“你******说啥话呢！”
“啥话，人话！你不是人才不说人话，不办人事儿！看你们把我儿子都吓哭了！”
“你儿子！是李小虎的儿子吧？”
李小虎媳妇吃了一惊，“你认识我们家李小虎？”
“他要是别人的儿子或许还能活命。真是冤家路窄！让他们爷俩儿上西天会面去吧！”杨金龙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拽过那个小孩儿，“啪”地抡到地上，把孩子摔得“嘎”的一声就再没了动静。
“你这个牲口！”李小虎媳妇扑向杨金龙，一把就把杨金龙的脸挠开了花。
“你们一家都到阎王殿去团圆吧！”杨金龙挣脱李小虎媳妇的撕打，把枪顶在她雪白的胸脯子上，咬牙切齿的，连开几枪……
黑田小队和杨金龙的剿匪队疯了。他们从李大虎的院子里出来，冲向山村的各个角落，见人就杀，见房子就烧，见东西就抢，李家崴子的所有沟沟坎坎都变成了一片火海。
崔高手带着一队剿匪队员来到了邢家烧锅。
邢家烧锅的人口不多，除了邢家，其他几户人家都是邢家酒坊里的酿酒师傅和工友。他们整点儿小开荒，种点儿时令蔬菜瓜果和大田，就是为了吃个方便和新鲜。
邢家烧锅就在山脚下，是进入大山的必经之地，十分容易成为抗日武装的一个落脚点，是归屯并村的一个重点。
山那边的大火已经燃烧了几天几夜，把整个山野都变成了一片焦土。被烧焦的人和牛马猪羊的尸体遍布四野，令人惨不忍睹。带着血腥味儿的烟雾丝丝缕缕的飘散过来，弥漫在邢家烧锅的上空。李家崴子遭到洗劫的消息，让邢家烧锅的人感到酒坊焚毁了可以重新搭建，土地荒芜了可以重新开垦，惟独生命不可以轻易舍弃，因为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不可以重新再来。他们舍弃了家园和苦巴苦业积攒下来的家产，逃进了深山。
崔高手在小村子里转了一圈儿，烧锅的烟囱不再冒烟，周围静悄悄的，连鸡鸣狗叫都没有听到。邢家烧锅已经阗无人迹。
崔高手突然闻到一股浓郁的酒香。他信步走进了邢家的酒坊。他听小白龙讲过邢家的白酒，酒液清亮透明，窖香浓郁，绵甘爽净，余味悠长，大曲酒的典型风格。原来的邢家酒坊，出的都是高粱烧、苞米烧，倒是适合北大荒人的口味，喝起来就是一个冲儿。“九一八”事变以后，从辽宁老龙口酒坊逃难来了一个酿酒师傅，选用穗大粒饱的红壳东北大高粱为原料，用小麦制曲，以山泉水为酿酒用水，采取热水浇量、人工老窖、低温入池，乙酸发酵、缓火蒸馏、分质接酒、瓷坛贮存、自然老熟等制作工艺和流程，使邢家烧锅的酒闻名乡里，也随着闯关东的人的脚步把酒香传遍了北大荒。
酒坊里，甑桶中还有微微的热气在蒸腾；地上，摆着一些大缸和瓷坛。崔高手吸吸鼻子，吸进了满腹的酒香。突然，他停止了向前的脚步。他看到，在一个大酒坛子旁边，背朝后坐在一个人。他的身边，摆着一溜儿二十几个装满了酒的大瓷碗。
“你是谁？站起来！”崔高手警觉的掏出枪，并示意身后的人做好迎战准备。
“哈哈哈哈，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呐！”坐在地上的那个人大笑着，慢慢的站起来，慢慢的转过了身。
“是大柜呀！”崔高手身后的几个剿匪队员原来都是小白龙绺队的崽子，他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又羞又怕，举枪不是，不举枪也不是，一个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崔高手也大吃一惊，但立即举枪瞄准了他，喝道：“小白龙，举起手来！”
小白龙举起左手，然后用右手向崔高手身后的那些崽子打了个招呼，说道：“崔高手，咱们都是自家人，何必拿枪吆五喝六的。我知道你会来的，我已经等待你多时啦！”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邢家烧锅？”
“崔高手，秦桧还有三个好朋友呢，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啊！”
崔高手回头狐疑的看了看他的剿匪队员，皱了皱眉头，喊了一嗓子：“你们把枪都端起来！”然后，再次把枪扬了扬，瞄向小白龙的眉心，“你这不是望乡台上打转悠不知死的鬼吗！今儿个，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我死不足惧。但咱们兄弟一场，这碗酒一定要喝。来，弟兄们，喝酒！”小白龙端起一碗酒，递给崔高手。崔高手犹豫了一下，用左手接过来，右手依然举枪瞄着小白龙。
小白龙伸手把崔高手的枪压下去，笑着说：“崔高手，单打独斗我不是你的对手；比枪头子，我也没有你准；要是枪战，你们二十几个人，我一个人更干不过你们。你把枪放下吧。”
崔高手听说只有小白龙一个人，又仔细地看了一圈儿，把枪收了起来。
小白龙端起一碗酒，冲那些自己曾经的崽子们举起来，“来来来，你们，就别客气啦，都端一碗！”
那些崽子看看崔高手，没动。
崔高手不阴不阳的说：“端吧，才刚你们不都喊大柜了吗。大柜的话你们还不听！”
崽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的把酒碗端起来。
小白龙用另一只手指指旁边的酒甑，说道：“咱们中国人用甑蒸馏白酒，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啦。这种蒸馏技术，通过丝绸之路才传到西方。咱们喝的白酒，更是咱们老祖宗的一个发明。什么时候发明的？谁发明的？有人说呢是古猿造酒，猿猴造出来的，那酒就不是人造的。还有人说呢，是仪狄造酒。仪狄是大禹时的一个人。还有一个说法，是杜康造酒。杜康造酒从汉代就开始传说了，叫做‘少康造秫酒’。咱们都知道曹操有一句诗言说‘何以解忧，惟有杜康’。说一喝了杜康就什么忧愁都没有了。看来这玩意儿真是好东西！可是，我要说，咱们不能数典忘祖，喝老祖宗传下来的老酒，就不能忘了咱们都是血脉相传的中国人啊！”小白龙把一碗酒“咕嘟咕嘟”的干了，“啪”的摔了碗，声泪俱下：“弟兄们，小鬼子是什么东西，那是侵略者！他们在咱们的国土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祸害得咱们无立锥之地，你们的眼睛不瞎吧！如果你们觉得我不仗义，亏欠了你们，你们插了我都行。死在弟兄们的手里，咱们那是个人的恩怨，我无怨无悔。我是想，咱们要是不能像一枝花当家的那样死在打鬼子的战场上，轰轰烈烈，彪炳千古，可也不能为虎作伥啊！一个中国人，却帮着小鬼子打中国人，为啥呀？”
崽子们一个个的腆愧难当，不敢直面他们曾经的大柜。
崔高手低下了头，腆汗流淌，一言不发。
小白龙又端起一碗酒，接着说道：“崔高手，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落局的时候，我让传号员给你传话，让你主掌绺门，就是想把大柜的位置让给你。是老大柜打下的江山，是一枝花当家的把我推上这个位置。我有何德何能？我不当什么大柜，有一个地方落脚就行。打鬼子，为老大柜报仇，为一枝花报仇，为在江湾村冤死的弟兄们报仇，为咱们受欺压的中国老百姓报仇！”说着，他又端起一碗酒，把酒碗放在了头顶，“崔高手，我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你的想法。你在心里对我不服是吧？现在我的话也说完了，咱们就做个了断吧！我挂柱的时候，你就是用这一招儿遛的我。现在，你再遛一遛吧！如果你觉得当初没有做了我，现在还来得及！”说完，小白龙转过身去。
崔高手默不作声，可内心里却翻江倒海一般，显现着一个又一个兄弟们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其乐融融的场面。自己不像杨金龙那样是为钱，为荣华富贵，那究竟是为啥呀？和小白龙没有杀父之仇，没有夺妻之恨。一枝花根本就不是自个儿的妻子，甚至连相好的都不是，是自己自作多情，暗恋一枝花，剃头匠的挑子一头热……为了一个女人，兄弟之间剑拔弩张，不是一个男人所为；因为负气出走，走向极端，与狼共舞，更是没了一个中国人的气节。还是小白龙说的对，就是不能像一枝花那样死在打鬼子的战场上，可也不能为虎作伥啊……
“崔高手，死在你的手里总比死在小鬼子的手里强。我不恨你，开枪吧！”
崔高手想起了当年小白龙挂柱时的情景，他慢慢的举起了枪。
崽子们瞪大了眼睛，吸了一口凉气，喊道：“炮头，不能啊！”
枪响了，小白龙头上的酒碗炸裂开来，酒花四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