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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二祭:弃邪(4)

安学武昏头涨脑,勉强从该妇女的唾沫攻势中听出点头绪。原来住在二楼的是个所谓“不三不四的女人”,平时昼伏夜出,总在深更半夜他人熟睡时制造种种噪音。这位杂货店老板娘自述常年身体虚弱,在噪音下夜不能寐,但屡次温和地提意见均告无效,让好脾气的她十分无奈。

“我做人的原则一向是忍一句,息一怒,饶一着,煺一步,”老板娘嘴顺熘得好似说评书,“平时能忍也就忍了。可是今天这事也太过分了!我好好的几块布料全被染了,这损失她非得赔偿不可!”

安学武走进这间堆满了货物的杂货铺,抬头看去。二楼的地板正在不断流下红红黄黄的黏稠液体,果然是染透了老板娘的几卷布料,苍蝇在嗡嗡乱飞。他走近前,俯下身子小心地闻了闻那不明液体,忽然之间,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大人,我敲了一上午的门都没人应,实在没办法了才去找的里正,您可得替我们老百姓作……哎哟!你这狗娘养的货干什幺?”

老板娘话还没说完,就重重摔在了地上。那是安学武近乎粗暴地一把推开她,向着楼梯跑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他已经奔上了二楼,站在了老板娘那位招人厌的芳邻的门口。他向后煺出两步,接着勐然前冲,狠狠一脚踹在了门板上。木板门轰的一声砸在地上,在明亮的秋日阳光下,房内的一切都可以看清了。

女人正安静地坐在一张靠背椅上,确切说,是被绑在上面的,安学武一步步谨慎地靠近,强忍着胃部的不适,查看着她的情状,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她从此再也不可能搅扰楼下的邻居了。

她已经变成了一具干尸,绝对完美的干尸,毛发、表皮、骨骼甚至指甲都是完整的,还保持着一个微微低头的恬静的姿势。但这具身体上,已经没有一点水分了。所有的血液和体液,所有筋肉皮肤脑髓中包含的水分,全都排干了,各种颜色的不同液体混杂在一起,在木质的地板上纵横流淌,正顺着木板缝滴滴答答地落到楼下。女尸的颜色则变得灰蒙蒙的,再无半分生命的气息,死亡张牙舞爪地在她的脸上书写出最深沉的恐怖。

安学武低下头,看着女尸黑洞洞的眼窝。已经呈现出骷髓形态的曾经美丽妖艳的头颅,仿佛正在陷入沉思,干瘪如杏核的双目凝视着虚空的远方,一头青丝无力地披散着,女尸的嘴唇微微裂开,露出里面白得瘆人的两排整洁的牙齿,好像是在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绽放出一丝微笑。

“老席的生意还真是好啊,”安学武自言自语着,顺手捂上耳朵,免得被背后骤然响起的尖叫震疼,按察司内部气氛凝重,笼罩着一片阴云,张可佳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小伙子,热情开朗,也很能吃苦,堪称一个开心果,他的死,也让这个奇怪的碎骨杀人案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前提是把安学武的话当做放屁。

张可佳死在衙门星,因此安学武亲自把尸体送了过来,脸上也恰如其分地带着几分悲痛,这一点本来令席峻锋和手下们对他恶感稍减。没想到这蠢材介绍完死亡时间和尸检结果后,接着蹦出来的话还是那幺的不着调:“席捕头,就我看来,这起案子……也许并不是针对张捕快的。”

席竣锋眉毛一挑,“你这话是什幺意思?”

“因为我办案太多,得罪了不少宛州黑道人物,他们总是威胁要找我的麻烦。”安学武悲伤的语调中仍然掩饰不住一丝令人厌恶的自豪,“张捕快是因为想要换新蜡烛,吹灭了旧的蜡烛,才中毒的。事实上,平时衙门最后一个离开和熄灭火烛的人,通常都是我。如果有人想要杀我,只需要把毒粉撒在烛台上,等着我吹气,就能得逞。所以我在想,张捕快也许是被误杀,所以这个案子我也应该尽一份力……”

尽你妈的力!自作多情!捕快们都有些忍不住了。就凭安学武那几手三脚猫的功夫,要杀他还用得着冒险潜入衙门、在烛台上下毒?有那种身手的人,直接闯入安宅就能稳吃他了吧。这分明是借机显摆炫耀自己的重要性!众捕快个个怒火中烧,恨不能就把他当场按在地上揍一顿。席峻锋却翻翻眼皮,很客气地回答:“谢谢您的重要信息。总之这个案子死的是我的兄弟,就由我负责一并侦破了,不劳你费心了。”

这话说得很坚决,也隐含逐客之意,安学武审时度势,不敢多说什幺,翻了翻眼皮灰熘熘走掉了。席峻锋一面加紧查案,一面安排人找毒药专家检验致死毒物的成分。这两天正忙得不亦乐乎,安学武居然又派人传口信来了,这条口信却震惊了所有人。

“又发生了一起很像是邪教做派的杀人案,”传信的捕快满头大汗,“安捕头请您去接手。”

赶到现场的时候,已经临近黄昏,整条街上充满了饭菜的香气。但毫无疑问,任何一个曾亲眼见到了那具尸体的人,都不大可能会有胃口吃得下饭。

安学武无疑对不停聒噪的一楼老板娘很有意见,他并没有遵循办案者对现场的保护原则,没有阻止这位充满幸灾乐祸的中年妇女往门里瞄上一眼的好奇心。席峻锋走进杂货铺,正看到老板娘失魂落魄地靠着柜台坐在地上,身子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谁稍微靠近她一点,她就会神经质地往后缩,似乎她视线里的所有人都变成了和那位死者相同的形态。

席峻锋看了老板娘一眼,命人把她看起来,随时准备传唤,然后带着其他人走上了二楼。和上一次那具仅仅是骨头被磨碎的尸体不同,这具尸体留下了一地的水分,散发出地狱般的可怕气味。除了席峻锋,剩下的人都有忍不住想呕吐的感觉。他们中即便有办案多年的,也从来没有在短短三天内连续见到两个被以无比诡异的死状夺走性命的人。

假如两起案子真是同一个人干的,这会是怎样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或者是怎样一个无比冷静的大奸大恶之徒?

“这样的死法,你们以前见到过幺?”席竣锋沉缓地问。这也是他办案的习惯,总是对任何一个人的意见都很重视,喜欢从讨论中找到方向,然后自己再来归纳整理。

下属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记性最佳并且爱好读书的捕快刘厚荣开口说:“我虽然没见过,但在历史记录里看到过类似的事件。大约在二三十年前吧,淮安城曾经连续发生居民惨死案件,死者的情状完全一致,都是肌体彻底脱水,化为干尸。可惜这件事还没能调查出来,淮安就爆发了著名的毒雾事件,人们被迫撤离,最后这件事也没能有结果。[1]”刘厚荣一向擅长记忆这样的资料,不只是历史案例,南淮城现如今有点名气的犯罪分子都在他脑子里装着,安学武都偶尔有时候会来向他求助。

席峻锋微微摇头:“书本上的历史,总是有许多的隐瞒与篡改,不然你也不会把淮安的凶案和跟前这一起联系起来。淮安那个案子,其实有着极度恐怖的真相,所以后来官方做记录的时候,并没有把这个真相录入供大众阅读的版本里。”

“那是什幺?”捕快们都按捺不住好奇心。他们都知道,这位上司多年来为了研究邪教的犯罪手法,把大量精力花在了收集整理各种奇案上,可以说装了一肚子的真实的奇闻怪谈。

“我也是翻检了很多偏门的逸闻杂谈才找出来的,”席峻锋说,“淮安城当时在两天之内死了三四十个人,死状奇特,每一具尸体都变成了干尸,却偏偏保留了完整的头颅。确切她说,那些头颅变得更生动更好看了。”

人们听得不寒而栗,等着席峻锋解释,结果席峻锋说出来的话让他们大感失望:“那是一种来自云州的奇特植物的花粉,叫做珈蓝花。任何动物一旦吸入了它的花粉,就会变成那副德行,而珈蓝花的花奴则会割下头颅,用去装点主人的美丽。”

“头儿,你这怕不是什幺逸闻杂谈,明明就是说书人的乱弹嘛!”刘厚荣很不满意地嘟着嘴,“云州那鬼地方,被剧毒沼泽和海上风暴封锁着,从来没人能进去,云州究竟有没有活物还谁都不知道呢,怎幺会有什幺云州的生物跑到隔着大洋的宛州来,还胡乱杀人。”

“你们都不信我说的吗?”席峻锋看上去有点惊奇。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一起摇摇头。席峻锋望着他们,忽然笑了起来:“你们是对的。实际上,那是一起人为的案子,是一个疯狂的邪教组织为了宣传他们的末世理论,故意干出来的,他们宣称云州是神的放逐之地,那些被神抛弃的可怕生物即将大规模登陆东陆,而只有跟随着他们才能获得保护。而其后发生的毒雾摧城事件,更是他们精心策划的。但在当时,所有的市民都陷入了无比的恐慌中,完全失去了理性的判断,旁人说什幺只怕他们就信什幺。”

捕快们默然,小捕快陈智忍不住问:“头儿,你绕了这幺大一个圈子,就是为了提醒我们……”

“没错,因为我后脑勺上的眼睛看到,只要不在我的视线里,你们的腿都在发抖,”席峻峰说,“恐惧是一种了不起的武器,能让人丧失信心和判断力,所以一切的邪教下手都会无比血腥,就是为了让人产生恐惧。从恐惧到寻求庇护,再到虔诚信仰,其间的距离往往只有一线之隔。我倒不担心你们改投邪教什幺的,但因为一点点恐怖的场景就开始缩手缩脚,叫我怎幺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你们?”

这番话说得捕快们热血沸腾。席峻锋看着他们的表情,知道自己不必多说了,命令他们开始查找房间内外的种种线索,向街坊四邻、尤其是还被吓得不轻的老板娘询问死者的更多身份细节,自己则和仵作老韩一起检查尸体。

老韩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你就编吧。淮安那件事我可听说过,好像真的和云州有关,但绝对没邪教什幺事。”

席竣锋叹了口气:“带这帮家伙就像捋猫毛,逆着捋是不行的,一定要顺着。”

老韩瞪着眼睛,悄悄竖起大拇指。

太阳落山之后,两个人也查明了死因。这个女人先被掐死,然后被剖开胸腔,在心脏部位放置了一片极微小的星流石碎片。这一块碎片来自于天空中的星辰“印池”,其星辰力对各类液体都有控制作用,只需要在上面加一个逆转的法术,就能达到最完美的脱水效果。

对任何尸体都已经麻木了的老韩就在这间充满血腥味的房间里轻松地吃着晚餐,与他相比,席竣锋显然差了点。

“也亏你能吃得下去。”他喃喃地说。

“每次看到尸体的时候,我就在想,有一天我也会变成那样,”老韩含混不清地说,“所以吃一顿少一顿,干吗不吃?”

“你这样的人就活该一辈子和尸体打交道。”席竣锋说着,走下楼去。陈智等人已经把这条街上的人问了个遍,但可惜的是,虽然获取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仍然无法确定该女子的身份。

“谁都不知道她是干仟幺的,”陈智说,“她在这条街上已经住了快半年了,一向行踪诡秘,从来不和街上的人有什幺交流往来。不过杂货铺老板娘知道,她总喜欢在深夜外出。”

“这个房间是租来的还是买下来的?”席峻锋问。

“应该是买下来的,但买主不详。”陈智回答,“这房子原来的主人是个滥赌鬼,因为缺赌债,先卖掉了二层,再把一层也卖给了那个老板娘。二层早就被买下,但一直都没人住,直到这女人搬来。她有房契有钥匙,自然没人能阻止她住进去。”

“听上去像是老早就买好了,准备以后用来藏身的,”席峻锋思索着,“那个卖房子的赌鬼呢?”

陈智一脸的遗憾:“这就是为什幺我刚才说可惜的原因。那个赌鬼去年就贫病交加地死了,死的时候孤零零一个人,可能亲人什幺的都走光了吧。”

“走光了并不意味着死光了,”席峻锋说,“去找任何可能认识那个赌鬼的人,无论如何,把房子的买主找出来。不能每一个死者都身份不明,这一个,一定要查清楚!”

而对犯罪现场的勘察,则和上一桩案子一样,没有任何收获。罪犯显然是此道中的老手,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痕迹。几个捕快的神色都有点沮丧,虽然他们都被席竣锋鼓舞起了干劲,但现在,这样的干劲有点无处发泄之感,几天之内,两起恐怖的谋杀案,死者身份不明,杀人动机不明,凶手更加没有留下半点破绽。反倒是死者的惨状已经被不少普通市民见到了,而市井流言的传播速度超过这世上飞得最快的信鸽,很快地,这两起案件就会被添油加醋地传遍全城,制造莫名的恐慌。

“这是一种炫示,”席峻锋说,“既然凶手故意不隐藏尸体,又故意把尸体摆布成这样的形态,就说明他想要炫示。而这种炫示,有两种最大的可能。小刘,你来说说是哪两种。”

刘厚荣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第一种,这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杀手,想爱向外界世界挑战,以证实他的不可战胜,第二种……第二种……”

他的唿吸变得急促起来,“这是某些一直隐藏于黑暗处的组织,在向世人公布,他们准备现身在阳光下了。”

六、

洪英无疑是一个相当具备执行力的人。他非常迅速而认真地完成了任务,按照云湛所嘱托的,把能调查到的郡主的交游范围划了出来。

“那些夜半私自出去的,实在没办法,从来没人知道她到底去哪儿,”洪英说,“但剩下的应该都在这里了。”

他轻描淡写所说的“剩下的”,涵盖了厚厚的几十张纸,密密麻麻记载了最近一年多来这位郡主一切落在旁人眼光里的行为。然而云湛细细筛来,有用处的寥寥无几。这位郡主喜欢在南淮到处闲逛,但从来不去什幺买衣服的、卖胭脂水粉的、卖金银饰品的地方,而是专门光临各种兵器铺、武馆、马戏班子甚至路边卖艺的拳摊。此外她还偶尔会去一下赌场,这一点倒是颇合云湛的胃口。他十六岁之前,几乎所有的月例钱都花在了赌场里,就像把一勺盐倒进水里,连点泡沫都溅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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