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家门前有一很大的水库。水的诱惑，是小男孩无法抗拒的。
我父亲白天不在家，晚上回来首先观察我的表情。只要是下了水，就很难骗过他的眼睛。他拉住我黝黑的胳膊，用指甲一划，若长时间浸泡在水里，这一划，就会划出一道白渍。
接下来是一顿暴打。叫声惨烈，父亲用细竹枝抽出我一身斑驳。那种图案，让我看一眼都伤心。打得越凶，越表明父亲的焦虑。每年的暑假，夜里他都会从噩梦中惊醒，惊恐地描述他的梦：“我捞啊捞啊，怎么也捞不着啊！”
有时候他捞了一夜，他在梦中捞的，是掉进水库中的我。
每次暴打之后，有三五天我不去水边，可是后来就全忘了。脱短裤的时候还有点犹豫，短裤一脱，就全然不顾了。打吧，打吧，先游个痛快再说。人在水中，想到父亲的竹鞭，后来心中竟生出受虐的快感。
有一年暑假，父亲突然对我说，我在想法子，让你既能游泳，又很安全。我父亲是个喜欢突发奇想，而且做事有激情的人。他这样想，让我很兴奋。他的想法是，在我们家的小学附近，挖一个游泳池。
很快，我们全家出动，还请了个小工，挖了一个星期。挖出了十米长，五米宽，一米多深的大坑，四壁和底部，用棒槌捶平整。挖好后，我和父亲躺在尚未灌水的池中，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照过来，我们累得像一滩沙子，可是心中感到新鲜又快乐。
接下来，父亲请了三个小工，挑水往池里灌，三个小工整整挑了一个上午。水灌满了，父亲指着一池的泥浆说，游吧，游吧，尽情地游吧。为了配合父亲的情绪，渲染自己的兴奋，我就在这一池泥浆中摸爬滚打，在水里造出闷雷般的声响。池边的父亲呵呵地笑着。
突然，父亲做出了意外的举动，他把上衣脱了，也跳进了池子。小池子里顿时翻起了巨浪，直至惊涛拍岸。这一天，也是父亲最快乐的一天。
好景不长，第一天清晨起床一看，一池水不知去向。原来这里地势高，且都是沙地，易渗漏。
改进了几次，还是如故。后来，游泳池只好弃之不用了。
只是在雨天，池中浮着几只青蛙。
在我13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了。我也稍稍懂事，用心专注读书，不再因为游泳的事让母亲担忧。
去年，我回故地，看见当年的游泳池还在。池子已被沙土填埋，仅剩一轮廓，我想到了父亲，流下了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