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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追逐江南

为什么江南是我的灵魂之乡,心愿之所?我也常常问自己。除了她的阴柔、空灵、淡远,契合了我性格中的某种成分。此外,还可能是因为我不能忘怀童年留下的深刻记忆——一双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白色木桶。

我的家乡与江南仅一江之隔,儿时却以为江南远在天涯海角。只知道江北的女子到了待字闺中的年龄,思春的季节,便要和羞来江南走一遭。名曰采茶,实则置办嫁妆。我的故乡只产挑着书箱四处赶考的读书人。土地却贫瘠,少物产,丘陵地貌,乏高山丛林,木器珍贵。女子出嫁最风光莫过于身后有红光闪耀的“三盆两桶”做陪嫁,尤其垂涎它们是由江南的杉木材料刳成。

江南盛产木材,是江北女孩的圆梦之所。山高水长,当年一茬又一茬的江北的青春少女,心中有爱,不畏险途,踏平荆棘,来办一件人生的大事。少女多是未出过远门的,第一次离家实在叫人担心。这种情形下,母亲难免哭哭啼啼,父亲总要把女儿叫到跟前,表情庄重地嘱咐几件事,少女则在亲友们的劝慰和祝福声中登上远去的汽车。她们要去江南!未来的路与注视的目光,把她们塑造得果敢且坚毅。

我常常被这种戏剧氛围感染。我小表姐就是这少女队伍中的一员,我们用这样盛大的场面把她送走。不久,茶季过了,又隆重地把她迎回。总在那么一天,我姑妈全家出动浩浩荡荡向车站进发。当那辆班车出现在视野时,我们几乎等待了一天。其间,一群贫困的大人们一直在兴奋地谈论,话题就是江南富饶的物产,同时寄希望于我表姐,把整个江南当作盆景搬回家。

表姐果然不负众望,下车的一刹那,简直让人惊呆了,那神采就像总统走下飞机的舷梯。姑父姑母互相搀扶着才不至于晕眩过去。只见表姐胸前挂两只白色的木桶,它们给一个男孩留下了终生的印象。身后挂两只小提桶,两手拎四只木盆。像得胜后,打扫战场回来的贪欲的士兵。而且大件还在车顶,那是一只硕大的木箱。打开木箱,更令人目不暇接,一包包茶叶,江南小吃,塞了满满一箱子。我表姐简直就是阿里巴巴,打开了大盗的宝库,悉数带回了世间的珍宝。令人目瞪口呆。

当然,我表姐也没有辜负我接送的殷勤,送给我一只白得发亮的小木盆。用这只江南的小木盆,我装模作样地学会了洗脚。

现在,我已漂泊到江南,定居下来,而且一居好多年。

江南在悄无声息地滋养着、厚馈着追逐她的人。君子爱茶,有事没事,品茗必过三杯。江南的茶吸天地灵气日月光华滋心润肺让人耳聪目明。在江南,用一只茶杯,一年四季可以浸泡整个春天。冬天的炉火,江南最旺,炉火远比空调暖得更有个性和人情味。充足的木炭,由黑黑的块垒,到红红的火光,到白白的灰烬,一种叫木材的生命,辉煌的过程,显示有尊严的事物面对严寒的温度和力度。红红的炉火,是江南的民俗,从浓浓的民俗下走过,江南的冬天最温暖。

吃粽子,划龙舟,会相信当年屈子行吟江畔怒问苍天心忧的天下,一定是江南的天下,屈原自沉江底怀抱的也不是石头,而是沉甸甸的江南。江南蚕桑之事最盛,桑麻之乐最浓。“女桑”一词不知源自何时,对于《诗经》的阅读,有可能回溯到关于桑树和女人的久远回忆。但是,江南中的桑林,桑林中的江南女子,还有她们健康的爱情,更直观,更具有抒情和想象的魅力。“女桑”增添了江南的阴柔之美,桑林中的舞蹈不可抗拒地抵达内心,江南媚眼动人。

至于烟柳人家,雨巷石板,南塘采莲,江渚捞月之事就更不必说了。

只有追逐到江南,我才会重读李白《秋浦歌》的组诗,才理解他为什么要发“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的悲声。江山美好万年依旧,人生再风光也不过短暂一瞬,叫人如何不伤悲。行至桃花潭边,我止步了。在一座山上,我拜会了岳飞的塑像,体会到他一千年的雄心和焦灼。我听见末路英雄的悲歌化作天风一声声浩叹不已,一个男人金戈铁马心雄万夫的壮美,既可以彪炳史册,又可以启迪在红尘中只为稻粱奔走的大众。另外,踯躅杏花村边,我弄清了杜牧《清明》诗里,顽皮的小牧童那著名的一指,指向了何处……

江南的山水是我的宗教。我与朋友相约,打算徒步旅行,访遍名山大川。即使踏遍江南的山水,我仍然走不出江南的土地和星空。江南,也绝不会辜负任何一个追逐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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