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轮回反复,六界生生不息。在那光明照射不到的地方,有一群人却整日与黑暗为伍与其说他们是人还不如说是引渡亡魂的鬼差。
终日枕着冰凉的尸骨气息,听着奔流不息的忘川呜咽,看着梢公摆渡着一批又一批灵魂经过,而那河畔的彼岸花却一日比一日娇艳,开遍了黄泉成了阴暗道路上唯一的色彩。
好让那些饮下孟婆汤的灵魂,在去往轮回的路途不形单影只,希望下一世不那么孤苦伶仃。
而这座诺大的地府中还存在着一处枉死城,顾名思义就是枉死之人聚集之地,那么何为枉死呢。
前世阳寿未尽,不是由于寿终正寝,而是因自杀、灾害、战乱、意外、谋杀、被害至死含冤身亡的人,全都聚集在了这枉死城,每逢思念阳间故人时便可登望乡台瞭望以慰已心。
而他们在鬼节时却不能去往阳间,无法越过鬼门,只能一生都待在枉死城内直到寿命殆尽方可投胎转世。
耳畔传来的又是那忘川不绝的流息声那川息她听了千年都快听厌了,或许是鬼门大开的缘故,地府中没有几个游荡的鬼魂。
遥遥的就看见奈何桥头站着一位白发老人,手拄着木杖望着半空中的二人微微点了下头。
花陌荨顿感眼眶一热,那温热的泪水差点就夺眶而出了。孟婆是她在人间时唯一的牵挂,犹记离开时那关怀的眼神那是她在人间再也没见过的双眸,写满了不舍的离别以及担心与关切。
这也是为什么冒着生命危险也要逆天而行的原因,一方面因为此事缘起于她若不是百年前一时的心高气傲,也不会有这一世的遗憾,而另一方面却也是因为孟婆平日待她极好,奈何桥如果一旦崩塌这世间轮回秩序便也会乱了。
介时冥界担不起这个责任,与其让所有人被天帝降罪,倒不如所有的罪责她一人来担,只要冥界无恙她虽死无憾。
随即和身旁的红衣判官一同飞越到了桥头与白发老妪并肩而站,她发现面前的婆婆好像又苍老了几分。
记得在人间她听到过一句诗,朝如青丝暮成雪,用来感叹这世间时光流逝飞快。可自从她成妖以来那奈何桥头给过路鬼魂赠汤的的人就已是满头的白发。
从那天起她才知道原来桥头的婆婆就叫作孟婆,自此便是长达千年的陪伴。
“陌荨,回来啦。冥王传召你应是骨姬一事,言语莫要太冲。”唉,她几乎是看着花陌荨一步步成长,从最初的小小花妖到后来的令万千鬼魂闻风丧胆的冰霜寒魄。
奈何桥上奈谁何,一碗孟婆汤下肚前尘往事化虚无,生前身后事莫记挂。曾有人不愿喝下孟婆汤,被尘世繁华牵绊活在美好之中,记忆当中那些缱绻不忍抛却,如今应是成了忘川河中众多孤魂的一名。
桥下血黄色的河水呜咽着咆哮,仿佛是那些冤魂的哀嚎。此时梢公正好载着一个魂魄过来,只见那人白衣束冠似是书生打扮站立船尾听着河中的哭喊袖中双手暗自握拳。
“公子啊,莫要害怕,等会喝下孟婆汤前尘尽忘去往轮回投胎吧。”正在摆渡的梢公见他这模样以为是被吓着了,便好意提醒。
“前尘尽忘吗,若我不想忘呢。”轻声叹着气,据说冥界里有块三生石,心爱两人将名字镌刻在上面生生世世都会互相羁绊,永远不会放开,如果可以他还真的想写下他与妻子的名字。
梢公回头看他望着河水发呆,眼中尽是不舍,心叹又是一个痴儿。孰知不肯喝下孟婆汤的人须得跳入这忘川河中,忍受千年折磨,每一世都看着前世心爱之人踏过奈何桥去往轮回。
而他们却不能言语,只能观望那远去的身影,独自承受钻心的疼痛。忘川,忘川,只一个忘字束缚了多少人,不愿忘,不想忘,不能忘。
而千年过后,谁又还记得当初的诺言,浑浑噩噩度日,年复一年经历同样的离别殇。逐渐沉沦,逐渐淡忘,逐渐…逐渐消逝去往彼岸轮回。
那座幽暗的漆黑的桥头已渐渐在书生面前展露真容一股阴气扑面而来,夹杂着莫名的心痛,这座桥夺去了多少的记忆,对前尘往事的执着,难道他也是选择遗忘吗?
梢公将他送上岸后独自划着船又离去了,一步步踏上奈何桥,只见桥身上站着三个人,一名白发老人,一名蓝衫冷艳女子,以及一名红衣男子,手中执血色毛笔。
随即上前对着老者作揖看着面前递来的一碗孟婆汤叹了口气,“阁下便是孟婆吧,这汤小生不愿喝,我不能忘了结发妻子。”
“你本是苏州人氏,家底也算丰厚你本该高中状元,却无辜卷入家族内斗成了牺牲品,你那美貌妻子带着年满周岁的孩子连夜逃出了苏州城,不知在下说的可对?”
一旁许久未开口的判官此时把玩着毛笔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波澜不惊的叙述着面前书生内心深处最沉痛的过往,对于掌管生死簿的他来说知晓他人今生之事并不是难事。
要换作平时这等事他都懒的开口可是最近他实在是太闲了,几天来这是第一个落单的魂魄也就在生死簿上多看了几眼,便也多言了几句。
闻言那人眼神一黯,脸上写满了痛苦,“不错,所以我不能忘了小悠,这汤我是万万不能喝。”
千年来固执的不止他一个,见的多了也就习惯了,只见孟婆放下了那碗汤站在黝黑的桥身向下望着奔流的河水,“若你实在不想忘了前尘今世便从这跳下去吧,在忘川河中忍受千年折磨直到逐步消亡再去投胎。”
话音刚落只听的扑通一声,桥下溅起了一团绝美的水花,如同昙花一现般短暂。一个痴心的灵魂又葬身在了这无情河水中,与那河中无数冤魂作伴。
奈何桥头叹奈何,
一朝离去痴情苦。
忘川河中千年舍,
人面相望两不识。
刚回到冥界便看见这一幕痴情离别,恰恰也是更加坚定了她要为骨姬求情的决心,因为她想知道如果骨姬知晓了前尘往事会有如何抉择。
水花过后的涟漪一圈圈照着那些支离破碎的梦影,交织的是桥上三个模糊的脸庞,一声叹,一杯惘,一否然。
“好了,婆婆我这便带着陌荨去面见冥王。”眼看寒暄的差不多了,红衣判官将目光从波光潋滟的残影中收回,这样的戏码几乎每年都会上演,若每跳一个他们都叹息一回,那这冥界差事也太难了。
此时忘着这无情河水,花陌荨脑中忽忆一个白色身影孤苦的无奈,不舍的执念,周遭一片飘渺的云海,只见那人缓缓回头道了句梓曦。
那神情自她认识那位帝君以来不曾在白衣男子脸上看到过的绝望,令她心头一颤,尤其是那痛到灵魂深处的二字,她多想开口问一句为什么,不是都已经忘记了吗,那个女子对他来说真的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追寻千年。
思绪牵引着她继续探往深处,突然画面急转神魔之间的大战,战况激烈,她看到那柄天琊神剑的光芒在群魔中闪烁着,而后一道黛色倩影自山崖陨落,带落了一世的芬芳,难道那就是花神梓曦?
奈何陨落的速度之快,快到她根本无法看清女子的面容,只觉得有道目光追随着她,那无法言语的悲伤,仿佛间她听到了一个声音“对不起。”
画面到了这里开始模糊扭曲,瞬间崩塌的碎片消失在了黑暗中,而她却还沉浸在故事中,那句对不起不知那个家伙到底有没有听到。
“陌荨?陌荨?”一句轻声呼唤将她从梦中拉了回来,面前是孟婆关切的眼神,而旁边的判官却是一脸惊讶。
心中正纳闷时,就在低头的那一瞬她看见忘川河中倒影着自己泪眼婆娑,一手抚上脸颊那里早已冰凉一片,这感伤到底是为了帝君还是梓曦她不知道,只觉得心中很乱。
但是她并没有忘记此次回冥界到底是干什么的,随机与判官匆匆道别了孟婆往冥王殿内赶去。
“陌荨,你方才看到了什么?”心爱的抚摸着毛笔漫不经心的问道,其实他心头的惊讶不亚于孟婆,只是那孟婆更多的是关怀而他更多的是好奇,究竟是什么事能让这位冷酷杀伐的女子落泪。
“判官大人有些事不关乎自己的就别问了,我们到了。”不得不佩服花陌荨,从奈何桥一路走来她已经平复了心情又回到了曾经那个冷面花妖。
判官见此也不便多问,只是嘴角微微勾起一个笑容。
眼前阴森而又威严的大殿透露出一股压迫的气息,殿中端坐着一名黑衣男子周身阴气缭绕令人看不清,前方道路未知但是她会一直走下去。
此时的长安城中却是热闹非凡,聆音阁的曲清绕梁,红尘坊的盛世霓裳,凤仪楼的戏言箴真,绾青苑的笑谈几许。
白衣帝君走在街道中央惹的一众姑娘纷纷回头,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被注视的感觉,他倒也是并未在意,越走越远那些尘世喧嚣都被抛到了脑后。
而现在他身处在僻林,静谧的美好,绿光环绕,从树叶间透下的支离阳光在他脸上折下一片朦胧的阴影,醉了浮生百态。
跟随着记忆他再次来到了山腰处的破庙,地面残留的血色无疑不提醒着他这里曾经经历过一场恶斗。
“阿弥陀佛,施主这次又是为何而来?”从那人踏入便已知,周遭空气中凝聚的苦涩,沁入心扉。
四处张望了一下果然那人已经离去了,“小师父,骨姬呢,你把她放走了?”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充斥在言语中,压的人喘不过气。
抬头仰望着佛像,拨动着手中的佛珠,因背对着帝君而坐所以后者看不到此时他的表情,只有那尊大佛见证了他的无奈。
“贫僧只是想弥补千年前的一个过错,奈何骨施主深陷魔障迷失在苦海中,贫僧在等她悔悟回头,在此期间她若再犯事便都算在贫僧头上吧。”
此番豪言震惊了那一贯云淡风轻的人,如果梓曦还在,哪怕是堕入魔道他也依然会不离不弃,等着她有朝一日回归,只可惜他已经失去了。
“希望你永远记得应承过本君的话,倘若真出了事,恐怕冥界那边我们谁也无法交代。”其实他真正在意的是花陌荨那个小妖,路过浮生渡的时候听蝶衣说她被冥王召回冥界了,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阿弥陀佛,贫僧自有分寸,施主等候的那人也该快回来了,回去吧,回到那繁华的长安城,这里终究不是施主的归宿。”声声的木鱼犹如那天所闻,这应是下逐客令了吧,帝君也并非是不识趣之人,转身阔步化为流光飞向了浮生渡。
那树下的阴萌覆着流转的天外光晕,谱成了一种名为静默守心的调,曲意未有先品出了几分无奈的心酸,那诗中的胭脂泪,
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也莫过于此了。
再次回到浮生渡内发现花陌荨已然回来了同蝶衣一块打理着店内的水粉,看来那小和尚并没骗他,果然是出家人不打诳语。
看那漫不经心的样子,还真是白替她担心了一场,但那眉眼间的愁思却未能掩盖假装淡定的从容姿态,这趟冥界之行定是发生了些什么。
扇沉半掌踏步而来,那翩飞的衣袂飘在身后与墨发交缠桃花眸子深处好似有星光在闪烁,看的蝶衣是痴痴的望着都忘记了手上的活。
只见他走至花陌荨的身旁拉起那皓腕就往楼上走去,独留下了蝶衣愣愣发呆,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沮丧的低下头,完了,她家主子这朵彼岸花要被帝君给采了。
花陌荨一头雾水的看着面前动辄如风的男子,那身影看的她心头无故的刺痛。
吱呀推开二楼的檀木门,松开了那手腕定睛瞧着她,啧,怎么今日这小妖眼中尽是感伤,悲切,与平日的她差别太多了。
一步步走近她手掌撑着身后的茶桌,将她圈在一方天地中,而花陌荨看着那双眸越来越近竟一时忘了躲开。
“小妖,冥王都跟你说了什么,而你又答应了什么?”
回忆起一个时辰前那场生死博弈,不愧是冥王竟能将她步步紧逼。
那昏暗的大殿之上,两边燃着幽幽冥火,只听的王座之上那人沉声道“花陌荨你可知罪!简直就是胆大妄为。是本王平日待你太好了你现在全然不把冥界放在眼里,竟敢私自下界收集精魄!”
原来是精魄一事,莫名的长舒了一口气此事她早已知结局,她一心为了冥界着想全无半分不敬之意。
“回禀冥王,此事的确是陌荨一人所为但我没有罔顾冥界众人,倘若奈何桥崩塌天帝定会降罪下来,介时所有人受罚倒不如所有罪责我一人担。”
“那你可曾想过后果?”沉重的声音回响在大殿之内,听的人心头均是一颤。
后果?她自然是想过的,否则也不会放手去干。“这后果,无非一死,诛仙台下魂魄尽散落于六道之外,但若能修补好奈何桥死而无憾。”
最后一字的回音在幽暗的空气中久久回荡着,震撼了在场所有人的心灵,就连立于一旁的判官也不禁朝她多看了几眼。
至此冥王也不再多说什么将事情转移到骨姬身上来,“那骨姬一事你又作何解释,那日黑白无常在古尧城拘捕灵魂你也在,那些人明显都是被吸尽阳气,而你为何迟迟不将她捉拿回冥界!”
这黑白无常下次看到他俩定要好好教训一番,这回可把她害惨了。“回冥王,至于骨姬一事,我想给她一个机会,给她一个忏悔的机会。”
给厉鬼机会?王座之上的人有一瞬间以为是他听错了,于是又问了一遍“你说你要给她机会?”
“是的,我想知道她到底有过怎样的过往,我在人间定会监督她,不让她再次伤害无辜。”其实她早就盘算好了,这么紧要的关头她都没有把那菩提果给供出来了,实则是为了回去向他询问前尘往事的筹码。
本想召那花陌荨回来是让她快些把骨姬带回来顺便停止收集精魄,而如今好像也没什么意思了,冥王看着殿下跪着的人,这花陌荨在冥界千年之久也算是功臣一名,那些难缠的小鬼都是她出面摆平的。
难道如今真的只能牺牲她换的冥界的安生吗?虽然心中不忍心但他毕竟是冥王要为整个冥界着想,舍一人保所有,只能如此了。
似是用了全身的都力气来下这个决定,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莫名给人一种沧桑的感觉。
“好了,你回去吧,此事…此事天上自有定夺。”
这,难道是默许了?她微微一笑起身,对着黑暗中那男子行了一个礼,随后与孟婆道了别又回到了浮生渡,就是如今这局面,她被白衣帝君圈在身前,那眼神看的她浑身不自在,无形之中还有一种压迫感。
对于方才帝君问的问题她无法作答,答应了什么,总不能说以她一人之死保冥界安生?于是她就又习惯性的跳过了这个问题。
一双晶莹的凤眸直直的望着面前那对墨色瞳仁,映出她的脸庞竟有几分凄然。“帝君,我在忘川河畔看到你与梓曦的过往,你可知她最后同你说了句对不起吗?”
闻言那明媚的桃花瞬间凋零殆尽,落了一世繁华,满目的悲怆,看的花陌荨也是心头一紧,早知如此她还不如不说呢。
只见面前的帝君一步步缓慢的后退,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无声的泣血伤痛,步步印着往日缱绻。
就在花陌荨在为自己巨蟒行事之际,一道颤抖的声音自前方响起,“我知道,对不起,我再也无法陪你看云卷云舒,再也无法陪你共渡此生逍遥。”
原来那后面还有一句话,句句都是那么的令人心疼,此时白衣的帝君背对着花陌荨,不知在想什么,或许是在回忆往昔吧。
花陌荨缓缓往他身后挪去,一时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她本来就不怎么会安慰人,叹了口气,右手搭上他的肩,看着窗外蓝天白云,听着鸟语虫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