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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黑夜不知是在何时降临。年节的气氛还未过,空气中已浮动着开春的兴味。远处传来宫人们叽叽喳喳把臂回房的笑闹声,并三两公公姑姑的骂声,虽然嘈杂,可是生机盎然。只有这座小小的房间里,这座仿佛已经被世人遗忘的房间里,是连一点声息都没有的。

正月初十,子夜过后,众人都就寝了,段云琅再来时,明明已将脚步放得极轻,却还是一下子惊到了堂上的鹦鹉。

那鹦鹉不知是有多久没见过人了,两眼都瞪圆了,直愣愣地就叫:“不惊、不怖、不畏!不惊、不怖、不畏!”

段云琅吓得伸手就去捂它嘴,反而被它的尖喙狠狠地啄了几下:“不惊、不怖、不畏!”

段云琅苦着脸道:“祖宗啊,你都不惊不怖不畏了,你还叫个甚啊?”

鹦鹉雄赳赳地瞪视着他,俨然是拿出了看门狗一样的架势。

一人一鸟摆了半天的擂台,段云琅忽然发觉不对劲了。

这边堂屋上闹成如此,女人早该出来笑话他了。今次怎的,却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明明是换了新年了,这屋里却死寂得一如旧历下的古坟茔。他的心微微下沉,抬步往里走,拂起梁帷与床帘,却未见人影。

少年皱了皱眉,又在房中来来回回走了三遍。

才终于在内室的一角,衣匮与床榻的缝隙之间,发现了那个蜷缩成一团的人。

墨黑的散乱长发覆盖了她全身,她抱紧了蜷曲的双膝,一头靠着床柱,似梦似醒,连呼吸都不可闻。

见到她这副模样的一瞬间,他几乎要躁狂得骂出声来。

终于平复了心情,却无法柔和下表情,他走过去,拿锦靴踢了踢她,声线优雅而泛凉:“怎的躲在此处?”

她没有立刻便醒,而是先皱了皱眼角和鼻子,仿佛是给整张脸活络活络,然后牙齿将下唇一咬,才睁开眼睛。

这样一个过程,他看了一年半了,不仅熟悉,而且简直习惯了。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他就伸袖挡住了眼睛,喃喃:“亮。”

他反而将那金莲花烛台挪到了她眼底来,直刺得她往后缩,双手胡乱摆动:“你做什么!”

他笑起来,“你做什么?”

听见了他清朗的笑声,她渐渐地平静下来,狠狠眨了眨眼,强迫自己适应这光亮,才抬起头看他。

少年的下颌轮廓被烛火映成一条精致的弦,往上,脸庞一半笼在阴影里,眼神尤深。她想她毕竟不了解他的,不然怎的每一次见他,都觉得他与过去多了几分不同呢?

她想站起来,浑身却没有气力。这一动弹,他便觉出不对,“你在这里坐多久了?”

“不知道。”一开口,嗓音却沙哑得骇他一跳。

他仿佛都闻见了她身上的陈旧气味。在这开春的喜庆时节,她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飘忽在空荡荡的梁柱帘帷间。他去拉她的手,她的五指却自他手上无力地滑落了。他烦躁起来,索性将她打横抱起,往床上一抛,又出门对刘垂文吩咐了几句,再回来时,她却又闭上了眼睛。

“醒醒。”他拍拍她的脸。

她迷迷糊糊地道:“你要怎样才放过我?”

他一怔。

原本还有些发狠的表情这时候却突然放得柔和,像在诱哄她,像在勾引她,幽幽然道:“大约到你死了的时候罢。”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那对不住,我还不想死。”

“有什么对不住,那岂不正好遂了我的愿?”他柔声道,“我便要纠缠着你,让你但凡活着一日,便一日不得安生。”

她默了默,仿佛在睡梦中思考,还很苦恼的样子,“我就是太怕死了,才会被你缠住。”

他坐在床边,伸手去抚平她的眉,她反而将眉头锁得更深,“这样,”他的声音微哑,“这样被我缠着,不好么?你莫非就没有一点欢喜的时候,莫非就永远是难受的?”

她慢慢地睁开了眼。

那双眸子很亮,带着湿气的亮,像窗外渐渐被春意催融的雪。她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很直白地道:“怎么没有欢喜过?六年前,你日日到秘书省来找我,便是我最欢喜的时候。”

他的手猝然一颤,眼中有什么破碎了,迫得他仓皇地别过了头。

但听她又道:“你那时真好,小小的个头,趴在窗上,想看我都看不着。你送与我的东西,虽然乱七八糟,但我都欢喜得很。因我知晓你是挂念我的,便连我阿耶阿家,都不如你这样挂念我的。”

他的心仿佛被她徐缓的声音掰开了揉碎了,他努力一点点地胶合住它,却控制不住往而不返的血流。他想问她,既然如此欢喜,为何还要离开?为何还要让他等了那么久,从繁花落尽的春暮到薄雪飞散的初冬?

可是他知道,她不会给他答案。

她从不接受逼迫的问题。

他又听见了轻轻的叹息:“只是可惜这欢喜,都是偷来的。你问我如今欢不欢喜?我却答不上来,我只知道,如今纵有欢喜,也是偷来的,甚至,是抢来的,是杀人放火换来的,是地狱煎熬买来的……”

一声冷笑。

她的声音便哽在了喉咙里。

他慢慢转过头来,容色温柔似水,眉梢微微上挑,艳丽而冷酷。

“说来说去,”他轻笑道,“你不过是妇人之仁。”

她坐起身来,全身乏力,唯有一双眼睛还是微亮的,“五郎,”她很认真地道,“祷文里夹着的那张纸是我写的,也是我将李美人约去九仙门的。”

他笑得更温柔,“我知道。你能书会写。”

她仿佛有些惊讶,立刻也就释怀了。也是,他那么聪明,他几乎与她是一模一样地聪明。

于是她叹口气道:“我自也不是什么善女子,被我害死的人并不差她一个。可是这一回,五郎啊,这一回我当真不想她死的!”

他的眸光渐渐沉了下去,渐渐在嘴角沉出一个冷笑,“她自己要咬上神策二公,自然不得不死。撞了柱子是她的聪明,落在高仲甫手里,还有的是她受的。”

她摇了摇头。

他的冷笑忽然变得有些难看。

她道:“你知不知道,我是有意以她作饵,引出她背后的人?可是她如今死了,叫我如何是好?”

他道:“她看见了我们在东亭上相会,便是必死的了。要等你放长线钓大鱼,只怕我俩早已同下了地狱。”

殷染脸色微变,“东亭?不是百草庭?”

段云琅瞳孔一缩,“什么?”

殷染沉默了许久,而后,将那“花非花雾非雾”的事情,慢慢说了出来。

段云琅愈听,眉头锁得愈紧,然而听至最后,他坐直了身,目光冷厉地照进她的眼底去,话音仍没有分毫的动摇:“她必须死。幕后的人还可再查,台前的人却一刻也留她不得。”

殷染低声道:“她只不过是遭人利用了……”

“她必须死。”段云琅凝了她半晌,忽斜斜一笑,“你是真糊涂了,我却决不能容她威胁到你。”

殷染低着头,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瞧见她脆弱的双肩微微发颤。

“你啊你,”他身子靠近些许,鼻尖凑近她的发,柔声问她,“做的时候不怕,如今想到要下地狱了,你便怕了?你真是卑劣。”

她仿佛突然被夺去了呼吸,瞪着他的眼里闪出了晶光,苍白的脸上一分分泛出绝望的红。

他看着她,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她没有推拒,却闭上了眼,牙关都咬紧了。

他轻轻地道:“原来你怕这个。”

这沉默,太难捱了。她不说话,他也不想听她说话,他倾身过去啮吻她的耳垂,而后到脖颈,到锁骨,她始终咬着牙,身躯僵直地闭着眼。他伏在她胸膛上轻轻地笑,那笑声温柔得足以令是非颠倒:“你以为这宫里,有哪一个人是靠着菩萨心肠活下来的吗?

“总有第一次的。要么杀人,要么被杀,你只不过是手里没拿着刀子,就以为自己比我干净到哪里去?

“不过这一回,你当真不必害怕。我将高仲甫推了出去,圣人不会怀疑到我们身上来……”

可是她的声音却自牙关中漫出来:“我再不会与你吵架了。”

他的笑声止住,而后,他抬起了身子,俯视着她。

她仿佛也渐渐找回了神智,容颜里晕开安然的笑来:“殿下还不回么?”

他不解,“你什么意思?”

她微微扬眉,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他,声音微微发涩:“今晚……就算了吧。我身上……不方便。”

段云琅霍地站起了身,双手都攥成了拳头,目光如火死死地盯着她。

她却当真是很疲倦了,浑身乱糟糟的,心也乱糟糟的,揉揉头发叹口气道:“殿下下回来时,也看看日子吧。若记不准,便问问刘垂文。”

“你把我当什么了?”段云琅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她笑笑,闭了眼,忍受着从腹中直窜到胸口的剧烈疼痛,嘴唇被这疼痛牵扯得发白了,却就是没有说话。

信期这羞于启齿的撕心裂肺的疼痛,于她已是老毛病了,他却从不知道。

段云琅再也无法呆下去了。

少年的自尊与虚荣,激情与欲望,思念与温存……全被她这轻飘飘几句话,碾碎成齑粉。

他转身便走。

纱帘哗啦被掀开,又缓缓地垂落。空荡荡的房间,只有惊醒的鹦鹉还在架子上不知所谓地蹦跳着。她终于又睁开眼,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空气里不曾留下他的一丁点气味,而脑海中只剩了惨淡的回响。

年少莽撞的人啊,不知道欢喜一个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今日有李美人,来日有赵美人、钱美人,我总不能一一招架过去,你也不可能将她们全都杀光。

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

五郎,五郎。我们,毕竟是不相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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