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羽太累了,累到她也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累到她害怕听到或看到关于梓欣的一切,她躲在家里,躲在花店,整日氤氲在自己制造的一种迷梦中,这梦里有梓欣,梦里的梓欣有时候是主角,有时候是配角,但更多时候只是一种感觉,那种感觉伴着梓欣的笑容、声音、头发……朦胧中好像梓欣从来没有离开,又好像从来没有出现。
她不是没有想到过梁俊承,但每当他出现在脑海中的时候,梓欣愧疚又略带歉意的表情就在她脑海里徘徊,所以她克制着自己,不能去想,渐渐地她发现自己能在这种幻觉和真实中自由切换,她开始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世界,哪个才是幻象,这种游移深深折磨着她。
直到有一天,杨子轩出现在灵羽的面前,告诉她自己要转学了,灵羽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和杨子轩一起转学,她怕自己再看到空荡荡的同桌,她怕回到那里看到梁俊承等和梓欣有关的一切,但她又想感受着梓欣,她莫名把这种思绪嫁接到了杨子轩身上,起码,杨子轩是梓欣的亲哥哥。
就这样,灵羽消失在梁俊承的世界,没人知道她转去哪里,其实在一个小城里要想找到一个人并不难,中学就那么几所,街区就那么几个,但这好像是大家的一个共识,一个人要想躲着你,干嘛要费力去寻找。
这半年还发生了好多事,国风和辛诗瑶被父母送去英国,冯哲写的长篇小说也获了奖,可能只有俊承还是那么平淡吧,稳定的成绩,波澜不惊的生活。
倒是这小城平静的生活中发生了件颇为骇人听闻的大事。
一位名叫海棠的女孩在下晚自习回家的路上被两名高中生劫持,拖到一栋正在施工中的楼盘里,先奸后杀,手法极其凶残,最后两名犯罪嫌疑人在网吧内被抓获,他们甚至不以为意,觉得像是在游戏中一样,杀人不用负责。
这件事在小城里掀起了轩然大波,人人开始自危,在民众痛骂凶手的同时也都开始重视子女的保护,甚至有些学校暂停了晚自习以安抚学生的情绪。灵羽的妈妈也给灵羽买了一部手机,如果有事要先联系家里,灵羽在为那女孩感到惋惜的同时,也想起了梓欣,在以前下课后,她们总要一起回家,有时候还会在街角买上些街边摊解解馋,可现在,在家长的一再叮嘱下,灵羽每天和杨子轩一起上下学,你看看,生命就是这样脆弱。
偶尔他们会提到梓欣,因为是最亲近的人,每次提到梓欣他们一瞬间就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不是尴尬,而是陷入思念,这思念来的不缓不急,像是梓欣事先布好的陷阱,又像是梓欣留给他们的一点特权,梓欣永远在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后来他们就习惯了这样思念一个人,不再去刻意躲避关于梓欣的一切,直到有一天,杨子轩打破这这种平静。
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并不是天气预报里说的大到暴雪,其实灵羽本对着雪没了什么期待,但天倒是阴沉得煞有介事,冷风带着针扎在脸上生疼,所以她突然想,要是能下一场大雪也不错。
她在楼下等着杨子轩去上课,天很冷,是那种羊毛大衣都抵挡不住的严寒,树上焦黄的叶子在也挂不住,旋即伴着雪花落在地上,灵羽站在路旁看得出神,最近她常有这种失神,有时候片刻,有时候很久,刚开始她有些害怕,可时间久了也就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冷风冻得她瑟瑟发抖,但她感到心满意足。
她和杨子轩在路上骑车很小心,有一搭没一搭得说着话,杨子轩冷不防的告白,惊得灵羽一个趔趄摔在地上,自行车滑出很远,杨子轩想上前扶起,被灵羽拒绝了,灵羽对杨子轩不反感,但也没有男女之间的好感,她也不知最近怎么了,学习上不行,感情上也一团糟,她以为自己早已经忘记了梁俊承,但她在看到初雪的时候首先想到的竟然还是他,这让她不安,即使有梓欣对他们的祝福,她还是觉得不安,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也许会慢慢忘记,或者慢慢愈合,不过杨子轩打破了这种平静,她甚至不知为何选择在这样的时候,在大家都还不能走出梓欣离开而制造的巨大悲伤中的时候。
杨子轩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他也不知自己犯什么神经,但他并不觉得后悔,他看着灵羽说:“我们总要开始新的生活,我不急着等你的答案,下晚自习的时候我还在学校门口等你,无论如何,给我一个答复。”说着,杨子轩骑上自行车消失在灵羽的视线之外。
果然,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灵羽趴在窗台上看着簌簌落下的雪花,她想起《对不起,我爱你》里面的主题曲,就在这时候,一副耳机被塞到了她的耳朵里,一旁的吴萱予说道:“现在听这首歌是不是很应景?”
灵羽觉得不好意思,连忙起身,略显尴尬地说道:“刚才我还在想这首歌,谢谢!”
“看你一直闷闷不乐的样子,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吴萱予一只手抓起披散着的头发一股脑往一边梳理,“你那儿有皮筋儿吗?这头发真碍事。”
“哦,我书包里有,等一下啊。”灵羽急忙翻出书包里的皮筋儿递给吴萱予,“没什么心事,我这个人就是这样。”
“你肯定有心事,不然不会这样,都转来快半年了,没见你和别人打过交道。”吴萱予终于把头发弄利索了,她看着灵羽说,“其实很多人对你都挺好奇的,但你总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样子。”
“没什么,我习惯这样了,我不太会交朋友。”灵羽连忙把耳机还给吴萱予,她开始想念梓欣了,不敢再说下去,不然会忍不住掉眼泪。
“对不起,我不该这样问你。”吴萱予察觉到灵羽的局促,她更加深信自己的猜测。
窗外偶尔会飞过几只不怕冷的麻雀,叽叽喳喳哄叫一番,灵羽的心思如同这叫声一般烦躁,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杨子轩,拒绝的话该怎么说出口啊!
“我向你请教个问题吧?”灵羽课间的时候来到吴萱予身边,“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才来打扰你。”
“没事,你说吧。”
“有人向我表白了,但我不喜欢他,你说我该怎么办?”灵羽想了想又补充道,“他人很好,各方面都很好,有很多女生追他,但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我拿他当亲人一样看待。”
“好麻烦哦,我就知道你不简单,没想到你这么爱学习的人,也有这样的苦恼。”吴萱予挠挠头说,“如果不喜欢,干脆拒绝吧!长痛不如短痛,一直暧昧不清,对谁都不好。”
“我心里是拒绝他的,但我最近又有点依赖他……”灵羽怕吴萱予误会,“不是那种依赖,怎么说啊?就好像生活中的阳光、水、空气一样自然,你从来不会觉得它们重要,可你最后会发现,你又离不开。”
“你怕拒绝他以后会永远失去他,连朋友都做不了吧?”
“这不是他第一次对我说这样的话,以前觉得他幼稚,现在觉得悲情。”
吴萱予不明就里,被灵羽说得有点迷糊:“要不就试试?”
灵羽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回到了座位,她心里其实很害怕,怕这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但她又踟蹰了,不为别的,就当是给杨子轩的一点慰藉吧。
脚下的雪被灵羽踩得“咯咯”作响,她的心也是这样,“咯噔咯噔”的,雪还在飞舞着,有的不小心碰到她的脸,旋即融化开,在路灯的映衬下,地上的雪闪着光,在这一片片闪烁中,她看到了路灯下的杨子轩,他拿着一支烟,在吞吐着云雾,这是灵羽第一次看到杨子轩吸烟。
“你怎么开始吸烟了?”
“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吸一支,你别告诉我爸妈。”杨子轩见到灵羽,连忙扔到了雪地里,“呲”的一声,随着一丝青烟,那点火光消失在一片苍白之中。
“那个~今天早晨你说的事,我想了很久。”
“嗯,我今早有点莽撞,但我还是想知道结果,很难熬。”
“我答应你说的……”灵羽低着头,不是她有多么害羞,而是她不敢直视杨子轩的眼睛,怕下一秒坦露了心迹。
听到灵羽肯定的回答以后,杨子轩心里高兴坏了,他根本没有时间多想她为什么会答应,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他飞快地骑着自行车,他觉得这是梓欣去世后长久以来最值得他开心的一件事,一边骑一边笑,然后像早晨的灵羽一样,“扑腾”就摔在了地上,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粘的雪花,对着灵羽傻笑,他露着那洁白而整齐的牙齿,在雪地里像个孩子。
“但你不要告诉别人。”灵羽想了想说,“好像也没有可告诉的人,我的意思是,不要因为这件事而耽误了学习。”
杨子轩点了点头,在风雪中,他们并排推着自行车,一起往家的方向,大雪纷飞,盖住了所有的方向。
日子像时钟一样转了一圈又一圈,周而复始,没有任何涟漪,他们一起上学放学;杨子轩为灵羽准备的圣诞礼物,她笑着收下;灵羽为杨子轩织的围巾,他笑着收下。他们偶尔也会去看一场电影,但更多的时候是保持着界限分明的心理距离。
杨子轩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表面上他从不计较,有时候灵羽也会在他想要牵住她手的时候躲闪,他尝试着理解灵羽抱歉的笑容,他不是非要计较什么,但他还是不可抑制地觉得自己可悲。
终于他在一个有风的傍晚,一把抱住远眺的灵羽,灵羽先是挣扎了几下,但随后她就放弃了,她被杨子轩箍得生疼,疼到眼含热泪,他们一句话都没说,杨子轩用心感受着灵羽身体的一起一伏,那个曾经曾经在他面前穿着吊带背心的小女孩,如今已落落大方。灵羽双臂下垂,她知道自己做的不好,一直以来她都心不在焉,她只是享受着杨子轩提供给他的一切便利,像从前那样安之若素,却从未想过,既然谈到男女情愫,那么一切就应该变得不一样,可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她现在身子在杨梓欣的怀里,但思绪不知飞到了哪里。
很久以后,杨子轩放开了木然的灵羽,淡淡地说:“你不用因为梓欣而可怜我,我就是我,不是用来打发时间的玩具,我也有感情,有血有肉,我也知道伤心难过,你以为只有你自己难过吗?”
灵羽看着杨子轩,说道:“对不起,一切都还没有过去。”
杨子轩看灵羽道歉的一瞬间心跟着就柔软了,他说:“其实,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怪我自以为是,也利用你和梓欣的关系给你压力,到头来发现很多事情不是时间久了就会变好,不是强求就能得到,你自由了,我不再强求你了。”
傍晚的风越刮越大,不知名的野狗躲在巷子里狂吠,灵羽径自走在路上,梓欣离开后,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大概是狗都叫唤累了,街上的行人稀少显得安静,偶尔会飞驰而过一辆汽车,不断按着那刺耳的喇叭,衬得更加安静了,住宅楼里飘出阵阵饭香,或是飘出阵阵吵架的声音,她突然想起了列夫托尔斯泰的那句话——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她突然就想起她到了两个家庭,梓欣和自己。之前她们是多么无忧无虑,可现在她只能想念她的爸爸,不知道那个男人现在过得怎么样。
灵羽拿起手机想给妈妈打个电话说晚点回去,没想到拨出去号码的时候才发现手机已经欠费,她在不远处寻得一家很小的缴费站。
店主正在边看电视边吃饭,见有顾客,便放下碗筷:“交多少?”
平时都是灵羽的妈妈帮着交话费,她自己也怕以后老惦记着这事,心想索性多交点:“充一百吧!”
“说号。”
“137xxxx9232。”
“好的,已经充上去了。”
2006年的小城,手机还不那么普遍,是那种落后的按键手机,灵羽拨弄了半天还是没能打出去,开机关机,最后没办法问小店老板:“是不是没充上去啊?”
“我给你看看……状态显示已经充值成功了。”老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你再说一遍手机号。”
“137xxxx9232……”灵羽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说,“不对,我记错号码了,是9322,平时都是我妈帮我交话费,这可怎么办?还能要回来吗?”
“换不回来了,只能重新充了。”
“好吧,那我充二十吧~”灵羽觉得很无奈,之前她听过这样的蠢事发生在同学身上,只是没想到现在自己也步了蠢事的后尘。
灵羽给妈妈打完电话后,总觉得这一百块扔掉太亏了,抱着侥幸的心态给那个尾号为“9232”的陌生人发了条短信,意思是看能不能把这一百块钱以充话费的方式还给自己,不一会灵羽就收到了短信回复:我还纳闷儿谁会给我交话费呢,稍等,抽时间我给你交一百块话费。
不一会儿灵羽就收到了缴费成功的短信,她看着屏幕笑了笑,觉得还挺好玩。
当她察觉到自己嘴角的一丝笑容的时候吓了一跳,她甚至觉得开心也是对梓欣的一种背叛,可她明明知道梓欣希望她能开心,她连忙收起嘴角的那丝笑容,手机屏幕上“谢谢”这两个字还没发送,电话就响了,是误缴费的那个号码,她接听后刚想说话就惊呆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电话那端传来了声音:“喂,那个,话费我给你交上了啊!”听没有回音,“喂,喂……”直到对方挂断电话。
那个声音太熟悉了,是梁俊承,是梁俊承,灵羽万万没想到,她再听到梁俊承的声音竟然是半年以后隔着电话,用一丝信号连接起来。
灵羽真的是被吓到了,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缘分,她拼命想要忘记的时候却又被提醒。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了许久,终于拿出手机,把“谢谢”这两个字发了过去。
灵羽把手机放到口袋里,手机没有再响起,不免感到一阵失落,有那么一瞬间她渴望手机会收到短信息的,但她转念一想,刚才自己在电话里那么奇怪,料想是自己也不会再理会这样一个怪人了。
不觉间,灵羽越走离他爸爸的住所越近,去年差不多的时间吧,那时候他们父女还一起吃了简餐,这一年变化好大,大到灵羽觉得恍如隔世,她看着这小城街道两旁的光景,在一片霓虹中感受不到自己,灵羽站在通往那个住宅的路口许久,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往前,直到一声刺耳的鸣笛声,她才在一阵仓皇中找回了自己,匆匆转身离开了,她不想再去理会那个背叛家庭的男人,也不想在觉得自己可悲的时候去寻找安慰。
她收了收衣领,梓欣送给她的玉坠在胸前被捂得温暖,像是能感受到梓欣的温度一样,她突然觉得温热起来,甚至有点感激梓欣给她留下了这个玉坠,要不然让她独自一人走过这繁华的青春,那该多寂寥啊,她还记得梓欣给她说过的话,醉饮岁月一杯酒,大步向前别回头。对啊,好好生活吧,灵羽这样在心中对自己说,然后头也不回地回家了。
灵羽的生活别无二致,每天还是和杨子轩上学放学,或是在家或是出现在花店,刚开始那几天总觉得别扭,后来慢慢好了很多,他们之间的尴尬逐渐在家长里短中磨蚀掉了。
有一天吴萱予特神秘地找来灵羽说:“你说的那个追你的男生该不会是杨子轩吧?”
“一切都结束了,我答应他了,但没多久就分开了,我们之间太熟悉了,从小一起长大,根本不可能。”灵羽顿了顿说,“何况,我现在也没这个心思,想着赶紧好好学习。”
“本来还想八卦八卦你俩,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坦白从宽了。”吴萱予捋着头发说,“还有皮筋儿吗?这头发真碍事,早晚有一天我要把它剪掉。”
灵羽从又从书包里拿出一根儿皮筋,递给吴萱予:“好不容易张那么长,好好留着吧!”
吴萱予突然就哈哈笑了起来:“我就是那么一说,我才舍不得。”
灵羽感觉像是被耍了一样,故意打趣道:“一边去!”
也是这么一来二去的相处,灵羽和吴萱予的关系进了一步,但灵羽心里明白,她们之间有一道坎,那道坎是杨梓欣,这谁也不能怪,买东西排队还要讲究个先来后到,交朋友势必也要受到影响,何况杨梓欣太重要的,所以灵羽觉得心里很纠结,她有时候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吴萱予,因为吴萱予太过热情了,有时会被吴萱予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但几乎同时她也会觉得痛心,都说时间是一剂良方,可为什么在灵羽身上偏偏失效了。
灵羽伏在花店的案台上,看着门外,突然风铃被门打响,在一个有金色光晕的傍晚,吴萱予笑着走了进来:“来一束香水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