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手吧。”赵子昂说道。
志远双眉紧蹙,无形的米字格仿佛从天而降。笔尖缓缓落到纸张的右上角。一切似乎都在规划之中,然而,最终呈现出来的“天”字却起码占据了两个格子。缺少了实际引导线,志远觉得运起笔来就像迷失方向。
“赵大人……”志远无可奈何地寻求师傅帮助。
“意在笔前,然后作字。”赵子昂指导,“关键在于先在脑海中形成布局。”
志远拿过自制米字格放到毛边纸上面,眯小眼睛细看,看中点,看四周,似乎要把引导线铭记入心中。少倾,移开油腊纸,重新书写,更加小心翼翼。但是第二个“地”字的结构比前一个更加复杂。志远第一笔就落到了米格正中,后悔已经来不及,硬着头皮写完。左侧无比肥大,右侧异常短小地卷缩在一旁,连透气的空间都没有。
“赵大人……”志远再度求援。
“感觉还没有上来,重来。”松雪斋主人心平气和。
志远深吸一气,再度取来自制米字格,蒙在刚才两个字上观察。一行5格,现在两个字就占去了3个,一个长得不正常,一个缩得莫名其妙。
“志远,你看这两个字,问题都在起笔。第一个起笔太粗太重太靠下,第二个起笔太硬太靠中间,以致于其余笔划难以安排,字形随之受影响。所以你不光要在白纸上看出引导线,还要预测笔划走向,尤其第一笔。意在笔前,下笔前先思考。”
“明白。”
“你要把每一个字都当作最重要一个来看待。只有规则驻心中,熟练地掌握意在笔前,才能把飞燕相追的潜力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
志远注目凝神,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空格,而是一次重要的机会。不但要看出引导线,还要预知笔势走向,让零散的笔划在脑海里先组成方块字,让单独的汉字联结成具有节奏感的意境。意在笔前,下笔之前就要成竹在胸。第三个“玄”字,既要避免扁平,也不能变成长脖子。第一个点落在哪里适合?米格中点?绝对不行。西北角?跑偏了。上方三分之一?四分之一?五分之二?思考之间,饱含墨汁的笔尖落到纸上,不偏不倚,正好位于三分之一和四分之一中间。虽然只是短短一瞬间,仿佛已经过了千年。随之而来的横划相应地跟随到中间偏上,其余笔划全都自动自觉地来到相应位置,不急不缓,不松不紧。
志远感觉自己化作笔端尖锋,在无依无靠的纸上书写,如同置身一片茫然无际的荒原,和各种字形笔划进行捉迷藏,隐约听到嘲讽。分明就是一场敌暗我明的弱势游戏,近乎睁眼瞎的志远饱受汉字的欺凌。然而,在领悟了意在笔前和引导线后,刹那间明确了方向,不管字形笔划怎么躲藏,总有一根灵敏的丝线把其从千里之外追踪回来。
沉睡的天赋觉醒。志远重新提振毛笔,在第二行开始书写。虽然还是空白毛边纸,但在志远眼中,已经自然而然地带上经纬引导线,而且突破平面限制,逐渐清晰立体起来。所要书写的文字不再难以捉摸,而是先在脑海里预演完毕。
意在笔前,人笔合一,志远,你悟道了。
3-7、平常心
当绿叶逐渐老去的时候,志远的首个大赛悄然来临。不知不觉间,习字已经成为丑字大王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这孩子怎么了?中学以后变安静啦。”志远爸爸问。
“我的决定没错吧,书法没白学,字写好了,人心也定了。”志远妈妈得意洋洋。
“不错,希望以后把学习成绩也提高上去。”
“这事急不得,总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他现在的历史成绩不就很好吗?”
“也对,一科一科地攻克。”志远爸爸看到了希望,但愿儿子能够一改小学时代的漫不经心。
赛场位于师范学院礼堂。彩旗横幅在秋风中招展,紫荆花飘扬,操场外热热闹闹。市内中学生书法高手云集,业界名人和传媒到场助兴。这一切对于半年前还在丑字行列徘徊的志远来说,实在陌生得难以想象。一个未知的世界正在展开,是勇敢地迈过去还是无奈地退缩回头?
大赛评委共九人,既有本地名师也有外省专家,均为资深书法家。评委们根据作品的笔划、结体、章法、意境四个方面评价,每个单项各25分,总分100分。四个单项得分之和就是总分。为了增加比赛的激烈和观赏性,引入两两竞争,也就是两支队伍同时书写同样内容。原本平和舒缓的书法比赛因此具有竞争性,方便一般群众理解。不然,选手各写各字,虽然百花齐放,但观众们普遍抱怨看不懂,无从比较,更谈不上参与,结果就变成了书法家之间孤芳自赏,路子越走越窄。
每支队伍七人,只要有4人获胜就可以升入下一级比赛,反之落败。这绝对不是英雄主义逞强的地方。虽然有人诟病其抹杀书法家个性,但是注重团队的理念有助于社会整体水准提升。除团体外,个人也可以报名参加个人竞赛。
老野代表一中去抽签决定出场次序、书写内容和竞争对手。志远并不清楚这些流程,心想只是换个地方写字罢了。
第一回合战,老野抽中的是育才中学。
“育才中学书法在全市都是有名气的。”
“不管是什么对手,都要奋力争取。”
“过了育才,下一个对手是谁?”
“隔壁组是二中和七中,按照以往数据看,七中胜算高。所以如果打败了育才,下一个对手就极有可能是七中。”
“不管怎么样,我们先过育才这一关。”
终于又来到这里。虽然只是一小步,但全国大赛的目标将从此起步。
老野抽中的书写内容是古诗: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正式比赛之前,各组都有一定练习时间。丁老师没让大家再写,而是说着笑话放松,以平常心对待。
“育才中学去年颜体写得很好的那个女孩子今年还在吗?”
“去年初一,今年初二,应该在的。”
“叫什么名字?”
“好像姓博,单名容,博容,名字怪怪的,容易记住。”
“博大精深,包容万象,好名字。”
“这次他们还派了什么人?”
“林欣童、程子轩、麦振希……”
“林欣童写得也不错,我记得她在小学时就拿过奖。”
“小学水平怎能和中学相提并论!”
“第一关而已,放轻松了。”
“我要给自己添块金牌。”白雪给自己鼓劲,小学时代已经过去,新征程正在启航。梦想异常清晰,步步接近。
志远首次参加大赛,小心脏提得紧紧的。丑字大王参加书法比赛,将从此掀开人生新篇章,还是铩羽而归?赵子昂感觉到了志远沉重的呼吸和颤抖的身体。陆放翁的诗句似乎正成为弟子目前心境的写照。赵孟頫第二次来到书法比赛现场。上一次是暑假期时旁观小学生竞赛。眼前这些小孩们,就是一颗颗希望的种子,将成为书道复兴的基石。
“志远,第一次参加大赛吧?”丁老师关切地问。
“是……是的。”
“放轻松了,没什么好紧张的。”
“嗯。”
志远嘴上应着,但内心浪潮一波接一波。几分钟之前的一幕今生难忘。
“天才师弟,你是明日之星,首发就让你牛刀小试一把?”杭绢走到志远身边说道。
“这……这……”志远受宠若惊。
“没啥,凭你真正实力,完全可以一鸣惊人。我从小学开始就赛事不断,去年也参加了,不稀罕。我见识过育才中学书法组,我们胜算大。”杭绢久经沙场,带着东坡居士特有的淡然。杭绢向丁老师提出申请,丁老师脑子里迅速分析形势后,鼓励的目光令志远无法拒绝。
一中和育才对擂,老野率七人组依次进入。打招呼后相对而坐。虽然是普通的中学生桌椅,但是志远觉得特别硬,怎么坐都像有千万股刺一般。身旁银奖少女带着夺金信念而来,千里阵云呼之欲出。对面男生熟练地展纸添墨,在纸边润笔后开始书写,不带丝毫犹豫。一切平静如常,除了自己。
往常轻若无物的毛笔异常沉重起来。蘸墨水后,笔锋难以自持地颤抖。笔还没有到纸上,一大粒墨就落到了宣纸右上角,瞬间渗透开。糟糕,志远心里惊呼,更加着急。重新整理笔锋,把多余水份挤掉,闭上眼睛屏去杂念。
手中毛笔不听使唤。本想以一个紧致的柳叶点起笔,写出来却是松散旁逸的小胖点;本想以一个险峻有力的横划奠定基础,不料却曲折如蚯蚓;本想以漂亮的连写表达“冰河”二字,呈现的却是断断续续的残笔;本想以一个刀截弧收束全局,笔力却只到达半途。
刚放下笔,志远心里就哭了。不但没有能发挥出A组水平,更远远低于每天200字的平均水准,完全没发挥出飞燕相追十分之一功力。所有努力刹那间归零,丑字大王再度附体。志远默默地看着眼前这方宣纸,泪水潸然而下。
“赵大人,为什么,为什么会写成这样?”
“这就是临场书法,没有模版,不是描红,一切全凭书家内心调度。”
“我费了这么多时间精力,难道一无所获?”
“心态很重要,遑论胜负,保持宁静是书法家的秘诀。”
写完后,选手们相继离场,评委们现场评分。一中以6胜1负挤身下一级比赛。首战告捷的喜悦掩盖了志远的沮丧。
“首次参加大赛,难免紧张,发挥失常。”欧阳以过来人身份安慰师弟。
“志远,你就把这当作一次平平常常的练习。”丁老师拍拍志远失落的肩膀。
“师弟,抛开那些烦人的念想,做自己。”杭绢师姐说道,淡然超脱。
“师组,辜负你一片好意……”志远自感无颜以对,“还是你上吧,有经验。”
“呵,一点小挫折就把你吓着了?以后路子还长呢。”杭绢再度投了志远信任票,长发飘飘。
第二回合是十六强角逐。七中不出意外顺利晋级。一中对阵七中。老野抽中的内容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这五个字比较简单,你一定可以写好。”赵子昂给弟子鼓劲。
“赵大人,竖排写的话,右边的字重,左边的轻,要怎么布局?”
“如果是创作型高手就会变换某些字体表现形式,如夸张某个笔划。但是以你目前的水准还不能随心创作。别忘了我们之前的练习,意在笔先。落笔之前,你先在纸上看出相应米格中宫,把文字写进脑子里。”
“明白。”
再次步入赛场,焦虑已有所缓解。白茫茫的宣纸在眼里自然而然地生长出最为熟悉的米宫格,字体笔画在脑海里组合生长。
对面的七中选手和志远打招呼后便自顾自地运笔书写。志远第一撇逆锋起笔,笔锋侧出,渐次提升,最后以笔心卷起取势。相当不错的第一笔,志远松了一口气。照这个势头下去,应该可以渐入佳境。
“啊,不好!”志远突然大喊,“写错字了。”为时已晚,限定时间到,重写来不及。“一览众山小”变成“一览众山少”。
按照组委会规定,凡带错别字的均当落败处理。志远耷拉着脑袋离开书桌。回头望,那个错别字像红色感叹号那么刺眼。第二回合,一中仍6胜1负获胜晋级,向八强战挺进。市八强将挺进省联赛,一中似乎已经看到了入场劵,众将士更加踌躇满志,除了志远。
以平常心发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赵子昂看着弟子颓然远去的身影,心里说道。
“真倒霉,明明写得好好的,怎么会出现错字?”志远抱头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