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老师又不知情,再说了,人家只是想夸夸你,你态度能稍微温和一点吗?”卿清说完,小声嘟囔着给他加了个贴切的比喻,“怎么老跟缩成一团的刺猬一样?”
楚西辞却听得很清楚。
“刺猬是种很胆小的动物。”他淡淡地说,“它缩成一团通常是为了自我保护,不是伤人。”
卿清耸了耸肩,说:“所以,你跟它并没有什么不同。”
黑色的高档轿车在夜幕下的城市里绕了大半圈,终于不太情愿地开向郊区。
她在市内驾车差不多有一个小时的时候,副驾驶的座位就已经被放平,楚西辞闭着眼睛躺在上面,像是睡着了一样,呼吸均匀平稳,一动不动。
考虑到他比旁人更容易感觉到冷,卿清升上车窗,把车内的暖气开大了一些。
“老实说……”
楚西辞忽然开口,吓了她一跳。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
“我一直都很清醒,只是眼睛需要休息。”他轻声解释之后,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江河在这座城市暗处的能力,比你想象的要强很多,与其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市区里瞎转,我更建议你找他帮忙。”
“江河?”
卿清想起他惯常嬉皮笑脸的模样,口气里充满不信任,她略带好奇地问:“对了,我一直想问,你怎么会和江河认识?”
他们俩的画风,比她和楚西辞的画风还要不搭,竟然也有一段孽缘。
楚西辞沉默了一会,似乎在回忆他跟江河的认识过程,几秒钟后,淡淡总结:“运气不好。”
卿清有些无语:“你的头号脑残粉江河先生听到你这个回答一定会很高兴的。”
回到家,楚西辞径直去了工作室,卿清听着楼上传来利落的关门声,很显然,不到天亮他是不打算出来了。
卿清洗漱之后,端了杯温牛奶上楼。
她停在楚西辞工作室前,敲了敲门,里面传来简单的一声:“进。”
卿清推门进去,还没来得及落脚,就被坐在地板上的楚西辞叫住。
“别动。”
她低头看一眼扔得满地板都是的资料,有点头疼,将悬在半空的脚收回来,勉强在他旁边找到一块空地,伸长了手臂把牛奶放在那里。
“记得喝,困了就休息。”
“嗯。”楚西辞看着手里的纸,淡淡应了声,很明显没听进去。
卿清轻叹了口气,转身要走,坐在地上的人出声叫住她。
“卿清。”
“嗯?”她回过头。
楚西辞将身旁的资料往前一推,扫出一块空地来:“关上门,过来坐。”
卿清愣了愣,照他的吩咐关上门,小心翼翼地踩着空隙走到他旁边坐下,随手捡起地上的一张纸,看了看,上面是两名中年男子的资料。
她好奇地问:“这些是什么?”
楚西辞说:“潜在的犯罪嫌疑人。”
流浪汉命案发生后,他透过一些不方便公开的手段从相关部门的内部网上获得了一些资料,现在基本明确了凶手的性别,自然就可以将范围缩小,但数量依旧庞大。
“这么多。”卿清看着散落满屋的资料纸,皱着眉说,“要是一个一个排查的话……”
“这里面也可能没有真正的凶手。”楚西辞打断她的话,平静地看着她说,“而且到目前为止,这些也仅仅是我的推断。”
卿清眼里有无能为力的失落和难过,她垂下视线,唇角抿成单薄的线条。
“你都觉得棘手,那我就更加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
“你是我通过契约条件确定的助手。”楚西辞的声音从她头顶上方传来,淡然却不容抗拒的语气,他说,“不管案子是否棘手,你都必须提供帮助。”
卿清抬起头,有些茫然:“可是,我能帮助你什么?”
他那么聪明,在他擅长的领域里,除了做他吩咐做的,她又能帮助他什么?
“对自己有点信心,你曾经是个不错的刑警,而且……”他微笑了笑对她说,“你能给我提供的帮助,远比你想象的要多。”
“沉默先生……”能从他口里听到这样的话,卿清感动得鼻子有点发酸。
“好了,你鼻涕要流出来了,现在第一步,”楚西辞把地上的那杯牛奶端到她面前,“把它倒掉,换两杯咖啡上来。”
“……”
卿清仔细看了几张地上的资料纸,加上楚西辞在旁边言简意赅的点明,渐渐清楚他将这些人划定为嫌疑人的原因。
“楚教授。”她思虑着说,“如果说,凶手第一次杀流浪汉是为了试手,第二个受害者钱静才是他真正的目标人选的话,我觉得,有点奇怪。”
“你觉得哪里不对劲?”楚西辞问。他将一张城市交通路线图定在白板上,同时标出两人被抛尸的地点,以及钱静生前居住的地方和果蔬店所在的位置,上面的空白处则粘贴着流浪汉和钱静两名受害人的照片。
“根据你的分析,凶手体格不强,甚至有点弱。”
楚西辞浅酌一口咖啡,补充:“也有可能存在心理缺陷。”
“这些条件表明,凶手并不能算是强者,比起很多人来,他更像是弱势的一方。如果我是凶手,”卿清若有所思地盯着流浪汉的照片说,“在练手的情况下,我不会选择去挑战一个外形上的强者,就好像是散打对练,我刚开始的时候也不会去挑队长副队长一类的人当对手。”
“你一直都是散打队队长不是吗?”
卿清说:“我们队是按实力排名的,女生队伍里面我当然是队长,不过我一开始也没敢跟男生队里的队长单挑啊!”
“比喻很形象。”楚西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虽然流浪汉的身份提供了方便,但是,我完全可以选择更弱势一些的,比如说女人和小孩,所以,我想有没有这种可能,”卿清将询问的目光投向楚西辞,“这个流浪汉是不是随机选择的呢?”
楚西辞轻轻点头:“有这个可能。”
“可是,那是什么原因呢?”卿清困惑着,端起自己身前的咖啡杯。
楚西辞说:“凶手不蠢,相反的,他很聪明。在第一次作案后,他品尝到了杀人的快感,那种感觉,对于他这类人来说就像是吸毒,而且只要一次就足够他上瘾,但他并没有立即下手,而是花费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为第二次杀人做准备。”
(六)城中迷城
他伸出食指,指向身后的地图,沿着钱静居住的柏林路一路滑到果蔬店所在的兴中路。
“他应该跟踪过钱静一段时间。”
“能够一个月不被察觉,看来他跟踪、隐蔽的能力都不弱。”
楚西辞看她一眼说:“只要跟踪方法得当,被跟踪的对象灵敏度、警觉性不够高,就算是三个月都未必会被发现。”
卿清点点头赞同:“说的也是。”
楚西辞低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继续说:“根据目前所掌握的信息,以及他这一类杀人犯情况的有关资料记载来看,他的活动范围我们现在还是无法划定。所以退回到你的猜想,假设,流浪汉和凶手之间有联系。”
“可如果像你说的,凶手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又是中层管理人员,那怎么会和流浪汉有来往呢?”卿清觉得自己从一个问号跳进了另一个问号里。
楚西辞倒是神色如常,不急不躁:“既然想不出答案,我们就出去找找看。”
卿清看一眼墙上的壁钟,不太确定地说:“现在?凌晨十二点半出去?”
“祝你新的一天愉快。”楚西辞拿起外套就往外走。
公安局刑侦大队办公室里,还亮着几盏灯。
陆佳琦从办公桌下面的箱子里取出一条毛毯给趴在桌上睡着的陈队披上,倒咖啡时,顺手给何斌也倒了杯,放在他桌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问:“还好吗?”
何斌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眼眶,朝她笑笑:“我还顶得住。”
陆佳琦温声说:“太累了就早点回去休息。”
何斌看一眼陈队的身影,说:“陈队都在一线,我怎么能走?”
“他那个驴脾气,劝不回去的。”陆佳琦无奈摇头,转而问他,“视频还有多少没看完?”
“还有两份。”
“我那边差不多了,你发一份给我吧。”
何斌犹豫了会,没有拒绝。
“麻烦副队了。”
“都是同事,没关系。”她回头问何斌隔壁桌的小五,“小五,你怎么样?”
小五朝她表情夸张地笑着行了个军礼:“Madam,我这里一切都好。”
陆佳琦好笑地伸手拍了他一下,端着咖啡走向自己的办公位置。
她前脚刚走,旁边的小五就迫不及待地凑到何斌身边,低声说:“何斌,把你那份给我吧,你去医院看看你奶奶。”
“我没关系。”
“你少来。”小五瞪他一眼,用余光确定陆佳琦没有回头,才继续说,“上星期你奶奶才做了一次手术!你要是真的不担心,就不会同意副队帮你看一份了!”
何斌态度却很坚定:“真的没关系,我自己来就好,你去忙你的吧。”
小五知道他的性格,再多说也没用,叹了口气坐回去。
卿清到达目的地才知道,选在深夜出门是个明智的决定。
这是一条宽敞的老巷子,两边楼房都废弃了,上面用红色颜料写着大大的“拆”字,楚西辞淡淡地扫一眼,说:“难怪中国的英文名字要叫China。”
卿清跟在他后面往里走,越往前,路面越脏光线越暗,人声却一点点嘈杂起来。
从巷子里走出,来到一个被四面楼房环绕的小广场,空气里也混杂着屎尿、垃圾的恶臭,但视野好歹算开阔了一些。不过放眼望去,路面、楼梯、空楼房里……到处都是衣衫褴褛,浑身散发出臭味的流浪人,这个地方俨然是他们的一个集中营。
卿清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楚西辞说:“以前跟江河来过一趟。”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找他的一个朋友。”
楚西辞就近问旁边的一个女人。
“请问大勇在哪里?”
女人脸上脏兮兮的,一双眼睛却很亮,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摇头用方言说:“不知道。”
楚西辞从钱包里取出一张钞票递到她面前。
女人立刻换了脸,高兴地要去抢,楚西辞抬高了手避过。
“先回答问题。”
女人指了指对面的楼说:“大勇哥就住在三楼中间。”
“谢谢。”
楚西辞把钞票交给她,转身往女人所说的地方走去,卿清跟在他身后。
对面是一栋烂尾楼,四楼只建了一半,一楼贴着几片瓷砖,看起来不新不旧的很是滑稽。
往楼上走的时候两人还得当心脚下,以防踩到在楼梯上横躺着的醉鬼。
三楼中间那间房比起其他地方要好不少,有一块可以当门的木板挡风,也安了窗户,窗帘满是油污,勉强能看出来是床单改造的。屋里,一个三十多岁左右、瘦得跟猴精似的男人窝在不知道从哪捡来的沙发上。卿清想,看来这就是女人口中那位大勇哥了。
沙发上的男人听见动静,眼皮抬了抬,等看清进来的人,才堆着笑从沙发上坐起来。
“楚哥,好一阵子没见了。”他搓着手四下看了看,嬉笑着说,“您要是不嫌脏随便坐。”
他浑浊的眼睛在自己四面水泥墙的房间里环顾了一圈,最终落在卿清身上。
“哎哟,这是嫂子吧?可真好看。”
卿清说:“你好,我叫卿清,是楚教授的助理。”
“助理?”大勇扫了两人一眼,有点可惜,“这么漂亮的姑娘要是给我大勇,绝对舍不得当助理,那起码是个贤内助啊!”
卿清忍不住笑,果真是江河的朋友,别的本事不提,耍嘴皮子的功夫都挺利索。
楚西辞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他。
“看看这上面的人,你认识吗?”
大勇盯着照片上流浪汉的尸体看了会,挠着头说:“这人倒是有点面熟……”
楚西辞从皮夹里取出两张红色的纸币,扔在沙发上。
大勇眼睛立刻亮起来,恍然大悟般说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这人啊不是我这地界的,也不知道从哪来,刚来我这儿的时候,仗着自己块头大不守规矩,还被教训过一顿。”
“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一个多月前吧。”
“他主要出没在什么地方?”
“就在我们四方区这一块吧。”
“知道他失踪的时间吗?”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大勇说,“他走了我们反倒高兴,谁管他死活啊。”
卿清皱了皱眉:“你真是够冷血。”
“冷血?”大勇像是听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大笑起来,脸上高耸的颧骨让这张脸显得刻薄吓人,他说,“小姐,你给我点钱,我给你碗热血。”
这话,他说得跟玩笑一样。
卿清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她觉得这里面的空气让她难受,低低地和楚西辞说了句:“我去外面等你。”转身就走了出去。
老旧的木板门被推得吱呀作响。
大勇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口布满牙垢的黄牙,摇着头对楚西辞说:“漂亮女人啊!都像个娃娃。”
“她和我们不一样。”楚西辞淡淡地说。
大勇嬉皮笑脸地问:“楚哥这意思,你跟我是一样?”
楚西辞没有否认:“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是这样。”
“谋生可以让我大勇的血热起来,楚哥你需要什么?毒品?”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劣质烟点上,猛力吸了一口,吐出大股浓烟,一边咳嗽一边看着楚西辞笑,“不对不对,你应该是杀人才能兴奋,我见过的,你杀人的样子,太他妈帅了!”
楚西辞面无表情地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楚哥。”大勇叫住他,一边把钞票放进口袋一边说,“江河最近遇上点麻烦,你有空最好去看看他。”
楚西辞步子不停。
“他的事他自己会解决。”
卿清背靠着墙等在门口,从她所站的位置往下望,视野可以囊括整个广场,今天晚上月色很好,这片广场在月光下藏起了白天的肮脏和低贱,变得慈悲起来。她看见一个女人坐在角落里哺乳,或许是奶水不足,婴儿开始哭起来,发出这片夜空下最尖锐也最稚嫩的声音。
这个地方,即将成为这孩子成长的土地吗?
卿清看着女人抱着孩子轻轻晃动身子,她在温柔地哄孩子。月光下,女人脸上的神情也单纯得像个孩童。这时她忽然感觉到了什么,朝卿清所在的方向望一眼,发现卿清正在看着她,她怪叫一声躲进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再也不肯出来。
过了一会,孩子的哭声停了,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
卿清心情变得很沉重,她想过去看看。身体还没来得及动作,就听见木板门传来动静,一回头,看见楚西辞已站在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