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哲学院的篮球场跟舒岚分了手，她稍稍伸展了一下酸疼的双腿，一路又慢跑回了临院路。
换好衣服出来，又听见手机在桌子上震动得嗡嗡响。
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她犹豫了几分钟才接起来。
一个十分清冷的男声：“你好，我是楚亦暄。”
郦清清楞了几秒：“你好！”
“你现在方便到医院里来一趟吗？或者我们约一个地方见面，关于郦叔叔的病情，我想跟你当面说明一下。”
她低头看表：“好！那就一个小时以后，在医院旁边的咖啡厅见面。”
楚亦暄缓了一下，才问：“需不需要派司机过去接你，叔叔说你重感冒，状态怎么样？开车没问题吗？”
她其实有点儿意外：“不用，我自己开车过去就可以了！”
“那好，再见。”
“再见。”
挂了电话，郦清清穿好大衣出门，刚下到停车场，手机又在口袋里震个不停，她掏出来看了一眼号码，直接按了挂断。
如果她没有猜错，应该是系主任办公室的座机号码。
开车之前，她翻出通话记录，解除了对那个号码的限制呼入。
路上很堵，开到医院门口已经超过了60分钟，加上找车位停车，等她推开咖啡厅的门，已经迟到了二十多分钟。
楚亦暄穿一件藏青色的毛衫，露出雪白的衬衣领子，烟灰色的大衣搭在椅背上。
咖啡厅一楼的人并不太多，郦清清上楼之后看到了人并没有直接走过去，而是站在五十三号桌子旁边，给楚亦暄发了一条信息：我到了，抬头，两点钟方向。
然后，她就远远地看到了记忆中的那张脸。
过来的路上她回想了一下，上一次见到楚亦暄应该还是在郦菁菁的葬礼上，一身黑色西装，面色始终清清冷冷的，仿佛连悲伤都看不出来。
几乎是第一眼，她就确定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上的那个人就是他。
楚亦暄看了一眼手机，然后抬头看她，也没有起身，只是看着。
郦清清一时有些尴尬，抬脚走过去。
桌子上只有两杯清水，楚亦暄的那杯已经喝掉了一大半，马克杯旁边有一本书，她瞥了一眼，好像是关于经济方面的书。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请坐！”
坐下去之后，她礼貌性地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我爸爸的情况怎么样？”
楚亦暄早已经收回了目光，听到她这样问，重新抬眼正视她：“需要尽快手术。”
她的心猛地提了一下：“是肿瘤发生了病变吗？”
楚亦暄面色如常：“不是。从最新的照影结果来看，肿瘤位置正在发生物理性偏移，两个月之内的生长速度偏高于正常数值的0.02%。”
郦清清直接问：“手术最大的风险和后遗症是什么？”
“任何手术都存在风险，准确地说，术中风险无法完全预见。从理论上来说，最棘手的是脑干粘连分离，显微镜下的毫厘之差，都有可能导致病人相关肢体功能丧失，造成永久性的行动障碍。常规的后遗症，从临床概率上看，基本会损失一部分听觉能力，脸部出现表情障碍，也就是俗称的面瘫。”
她忍不住打断了他：“对不起！我想问，即便由你亲自做手术，也没有可能完全规避手术风险和后遗症吗？”
楚亦暄停下来看着她：“对不起，我现在没办法确切回答你！”
她越发慌了：“亦暄哥哥，不当我是病人家属，也不当你自己是主刀医生，就以你自己的专业判断告诉我，是不是做了手术，我爸爸很可能再也没办法恢复到像现在一样了？”
楚亦暄没有说话。
“那如果不做手术呢？”
“继续保守治疗，密切观察肿瘤的进一步变化，需要增加检查的频密度，加大口服药物的剂量。目前检测出的对比移位在医学上暂时无法定性，不排除是颅内高压之下引起的反压迫性生长。通俗地说，听神经瘤一旦造成颅内持续高压，手术是唯一的出路。尤其，郦叔叔有高血压，日常体感已经出现了头痛、间断性耳鸣、甚至突发晕厥。很明显，药物控制的结果并不理想。”
然后，她还听到了一些列脑梗塞，脑疝，局部占位性病变等医学名词。
郦清清反复理了理思路，艰难地问：“我爸爸知道吗？”
楚亦暄看了她一会儿：“知道！”
“他自己的意思是？”
“他赞成手术，不过……”楚亦暄停顿了较长一段时间，才说：“在我过来之前，郦叔叔大概刚见过什么人，他好像很担心你。”
郦清清的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来：“什么？”
“郦叔叔希望我们能尽快订婚！”
她更加懵了。
楚亦暄却顾自笑了一下，其实她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笑，至少相比他绝大多数时候的没有表情，这个轻抿嘴角的动作，看上去是不太一样的。
“听叔叔说你一直没有交男朋友，他给你物色过几个不错的对象，你也始终没有一个中意的。清清，如果你没有要好的男朋友，不如我们尝试交往，直接订婚也可以。”
郦清清怎么也想不到，多年没有任何交集，从前他们也不甚熟悉，楚亦暄竟然会在见面半个小时之后，亲口对她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简直令她摸不着头脑。
郦冒勋和楚亚贺有这样的想法不奇怪，即便突然了一点，她也可以想得通。
重点是楚亦暄竟然会同意，这就是匪夷所思了。
她努力捋了捋，才不至于舌头打结：“亦暄哥哥，是我爸和楚叔叔合力胁迫你的吧？我爸也是，总不能拿做不做手术这种事来开玩笑，你别听他们的！”
“你听我把话说完。”
她尴尬地笑了一下：“好！”
楚亦暄不紧不慢地说：“建议是他们提的没错，不过我觉得可行。这几年我确实被我妈闹得不厌其烦，最近一次，她直接订了机票飞来华盛顿，一住就是两个礼拜，常常在我做实验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每天跑到医院和研究所给我送汤送饭，等着我下班，严重影响了我的日常。我要是再不给她找个儿媳妇，恐怕她真的会绝食抗议。”
“一个多月之前，我爸爸陪郦叔叔一起过来找我，顺便接我妈回国，我安排郦叔叔重新做了一次更精细的检查，那时候他已经相对明确了手术风险。对于订婚这件事，他们应该也是在那个时候定下来的。”
郦清清怔了半分钟，说不出心里是一种什么感受，既懊悔于自己的疏忽大意，又震惊于郦冒勋竟然会在她毫不知情的状况之下做主她的婚姻大事。
原来昨天在病房里，郦冒勋并不只是顺口提一句，长辈们之间根本已经做了决定？
她实在难以理解：“我完全不知道这些事！”
楚亦暄点了一下头，补充道：“是在你去苏梅岛之前。”
她回想了一下，那阵子郦冒勋的确是去了一趟美国，她以为只是例行出公差，根本没有留心也没有作他想。
连她去苏梅岛的事，楚亦暄也知道？
他接着说：“本来我妈还让我赶到苏梅岛去跟你来一场多年不见，意外重逢的邂逅，连机票都让助理帮我订好了。因为研究所临时决定参与一个跨国的医疗项目，我跟其他组的几个同事被抽调到印尼岛做前期采集，回来的时候，你早已经回国了。”
“过了一个礼拜，接到我爸爸的电话，说郦叔叔忽然晕倒入院，让我尽快赶回来。”
粗略算一算飞行时间，郦清清顿时感到惭愧：“你都没时间睡觉吧？连累你这么辛苦，真是不好意思！”
楚亦暄看了她一眼：“我在实验室里常常二十四小时连轴，有时候一台手术做下来就是十几个小时，这不算什么！”
她一时不知道再说什么，只好端起马克杯喝水，却被楚亦暄劝住：“水凉了，换一杯再喝。”
于是他招来了服务生，给她换上一杯热水之后，话题再继续。
就快到圣诞节了，身旁的落地玻璃窗上喷着白绒绒的各式雪花，马车和圣诞老人头像，店内的其他装饰亦十分应景。
他们坐的位置视线开阔，天光板上吊灯柔亮，居高临下看到医院门前的马路上车流如鱼贯，天色将黑，人行道上过往路人行色匆匆。
眼前的这种气氛很奇怪，谈话内容更奇怪，郦清清从刚才就一直在想，楚亦暄说郦冒勋见过什么人？会是谁呢？
她能想到的也只有慕少祺了。
该不会是慕少祺不知轻重地跑到郦冒勋跟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她忍不住伸手扶额，只觉得脑袋沉重，仿佛不借助一份外力支撑，脖子根本已经托不住。
楚亦暄大约观察了她一会儿，才接着往下说：“按照长辈们之前的计划，应该是我回国休假两个月，趁这段时间积极追求你，再由我妈出面把这件事定下来。至于订婚，他们原本打算最快也是春节之后的事情。”
郦清清不禁头皮发麻：“亦暄哥哥，你不会真的由着我爸和叔叔阿姨他们包办婚姻吧！”
隔了好一会儿，楚亦暄才说：“其实，我没有见过什么好的婚姻，譬如你父母，譬如菁菁，譬如我父母，我妈一直怀疑我爸爸当年娶她并不是出于真心，三十年的婚姻里充斥着扭曲的怀疑和怨怼，即使他们在我面前一直假装恩爱，而且自以为很成功，我也能一眼看出他们的貌合神离。”
“在华盛顿的时候，郦叔叔有一天下午单独找我聊天，说的全是关于你的事。他说你至今没有交过一个男朋友，也许是你妈妈一生下你就和他离了婚，还有菁菁的死，严重影响了你的感情观。自从菁菁走了以后，你对于跟人相处变得更加消极，好像对任何人都保持着一种距离，高中的时候迷恋过一阵子摄影，到了大学更喜欢一个人旅行。他称赞你聪明，独立，自控力极强。但是，他更希望你能和一般二十岁的女孩子一样，热衷于穿衣打扮，爱撒娇爱耍脾气，最好能多交朋友，跟男生谈恋爱。”
“他说，我从小就是他心目中最适合的女婿人选，菁菁虽然已经走了，可是他还有一个女儿，他希望我能试着去了解你，走近你，他希望我们有机会可以走到一起。”
见她若有所思，楚亦暄稍作停顿之后，终于说出了他所以为的重点：“我今天约你见面的另一个目的，就是想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协议结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