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独栋独院的别墅区，左邻右舍都隔得老远，她家又在这一排最里面的位置，如果是白天，还能看得出房前屋后的绿化和景致。而现在，夜色如一袭无边无际的黑纱，虚笼笼地罩下来，稍远处的风景都朦胧成了一片高低错落的墨色幻影。眼前的这一方天地，半黄不明的灯光浅照，陆昕裴长身玉立地站在她对面，面色莹润如暖玉，由始至终都不舍得从她脸上移开的一双眸子，仿佛氤氲着潮湿的水雾。
有那么一刻，郦清清以为自己会生生溺毙在这一片汪洋之中。
来不及说什么，一道远光灯扫过来，她心中一个激灵，郦冒勋回来了？
她的紧张落在陆昕裴眼里，他却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只管上前握住她的手，靠过来与她并排站在一起：“清清，让我来跟你爸爸说。”
她试着挣了一下没有挣开，却趁着这个间隙看清了迎面开过来的那辆车，正是楚亦暄的那辆雷克萨斯。
难怪下车的时候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这会儿才想起来，装盛茗薇送给她的礼服裙和鞋子的那只纸袋，落在了他车上。
楚亦暄大概不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所以才特地折返，给她送了回来。
算一算，其实从陆昕裴站在远处开口喊她，到他一路走过来，直到说完刚才那番话，前后也不会超过十五分钟。
既然不是郦冒勋，她自然很快放松下来，但是无论如何她也不愿意让楚亦暄看到她和陆昕裴牵手而站。
于是她不轻不重地对陆昕裴说了一句：“陆老师，苏郁莹知道您今天会过来找我吗？”
果然，陆昕裴身形一顿，她趁机抽回了自己的手，人也站开了去。
他正想开口，对面通道上，楚亦暄已经停好了车，郦清清主动迎上前去叫了一声：“亦暄哥哥。”
楚亦暄显然早就看到了他们，下车之后先朝他们站着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才回身从车里拿起了纸袋：“清清，你落了东西在我车上。”
她笑着说：“本来我也想给你打电话。妈妈说裙子的腰身可能嫌大，让我拿回来穿给梅姨看看，需不需改呢！”
他走过来与她并肩，正式地打量了陆昕裴一眼：“清清，门口这位是？”
于是郦清清顺理成章地给他们相互做起了介绍：“陆老师。”
“陆老师，这位是我的未婚夫，楚亦暄。”
楚亦暄自然礼数周到：“陆老师，幸会！”
陆昕裴也不是没有见过场面的人，即便这么晚出现在人家未婚妻的家门口，即便之前他们之间聊的又是那样的话题，那样的气氛，整个人也丝毫没有表现出半点不合时宜：“幸会，楚先生。”
也对，他从来都是那种风度翩翩的人，温文尔雅，气韵如兰，完全看不出久经商场的人身上惯有的那种凌厉和精明。
其实楚亦暄身上也有这种气质，尽管更高冷一些，却是一样的文质彬彬。只有殷黎霆那种动不动就虚张声势，动不动就要逼人跳楼，不顾他人死活的偏执狂，才会全身上下都充斥着一种生人勿近的狠戾和张扬。
很奇怪，这种时候她竟然会想到那个煞神！
所以依照他们两个人的个性，原本她的打算就是大家心照不宣地寒暄过后，陆昕裴开口告辞，楚亦暄陪她进家里坐一会儿之后，再开车回去。
谁知道这种时候陆昕裴竟然会不合常理地直接发问：“不知道楚先生是什么时候开始和清清交往的？订婚的日子又选在什么时候？”
楚亦暄仍然是一副清清淡淡的语气：“应该是在清清和陆老师说分手之后。”转头看了她一眼，又说：“因为清清的手伤了，正式的订婚仪式要推迟，下周我们两家人会正式地一起吃顿饭，等日子定下来，到时候一定通知陆老师。”
陆昕裴毫无顾忌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不同答案，但是很显然，他没能如愿，但是他始终不肯放弃：“清清，关于刚刚你说的那件事，请给我解释的机会，好吗？”
郦清清拉了一下楚亦暄的手：“亦暄哥哥，你先到家里坐一会儿，我跟陆老师把话说完了就进来。顺便再问问梅姨，我爸今天晚上回不回来，如果他回来，你再打电话问一下，他现在到哪里了。”
楚亦暄温柔地回看了她一眼，再去看陆昕裴：“好，外头冷，早点进来。”
“陆老师，郦叔叔不在，我和清清就不请您到家里坐了。”
陆昕裴回一句：“楚先生客气。”
郦清清从包里掏出钥匙递给楚亦暄，看着他开门走进去，直到他的身影走得看不见了，才转回头来。
她当然有感觉，在她望着楚亦暄的时候，旁边有另一双眼睛由始至终片刻不移地凝视着她。
而她莞尔一笑：“陆老师，你误会了，婚姻大事，我还不至于将错就错。”
夜色交织着灯光，这个季节的夜晚，室外的温度着实很低。陆昕裴面对面地望着她，眸光中反复纠缠着痛惜，还有几分焦虑：“清清，你不要听苏郁莹的一面之词。那天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根本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她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想让我接受她。工作我可以给她，她想要钱也没有问题，但是我不可能娶她。清清，我痛悔没有像上次追到温哥华一样，追到苏梅岛去，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份惶恐和无助。那天你说我们私奔，我没有真正带你走，并不是因为我对你的感情发生了任何变化。我承认，乔爱诗的死的确打乱了我所有的计划，除了精神上的困顿，更多的还是现实中的一些问题。清清，如果你能放得下你爸爸，我愿意带你去任何地方。”
“清清，乔爱诗跟你姐姐不一样，我们之间的婚姻早已经名存实亡。她选择自杀，未尝不是一种深思熟虑，五年的轮椅生活，对她来说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痛苦。这五年她其实活得并不坚定，才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地把希望寄托在我的回心转意之上。清清，就算我们分开，乔爱诗也不可能死而复生，逝者已矣，难道我们要因此而抱憾终生吗？清清，我宁愿付出任何代价，金钱、名誉、身份、地位，也绝不想要失去你！”
从前她就觉得他的声音对她有致命的吸引力，任何情况之下都令她难以抗拒。
这一刻，说她内心没有半分动摇，那一定是她不诚实。可是她更清楚，时至今日，他们之间不仅隔着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乔爱诗，还有更多其他的人和事。
殷黎霆向来说得出做得到，海城那个项目就是最好的例子，还有那个工伤患者家属要走极端的事，她又该怎么提醒他？
郦清清不疾不徐地抬眼看他：“陆老师，你大概还误会了一件事，那就是我对你的感情。我是喜欢过你，也等过你，但也仅此而已！我从来没有想过会跟你有一个长久的结果，这也是我为什么会主动挑破那层窗户纸，甚至于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有太太的原因。苏郁莹说的没错，从大一开始，学校里追我的男生就很多，我之所以一个都看不上，除了我父母离婚，姐姐因为丈夫婚内出轨怀着孩子跳楼惨死，让我对感情这件事充满了质疑。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我心里一直有一个影子，就是楚亦暄。
亦暄哥哥从小就是我爸爸给我姐姐挑选的结婚对象，陆老师应该还记得，我姐姐之所以能顺利跟雷旭阳结婚，是我帮着她从家里偷出了户口本。当时你在电话里问我，我当初选择站在我姐姐那一边，是不是一心以为我姐姐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我说我也不知道。其实我是知道的，那时候我初二，亦暄哥哥在念医大，如果我姐姐跟雷旭阳结婚了，亦暄哥哥就有更多时间等我长大。”
如果这是一篇口述命题作文，那么现在，她要开始点题了：“陆老师第一眼见到亦暄哥哥，是不是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像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只觉得似曾相识。不，你比亦暄哥哥看起来要温和，准确地说是温柔。陆老师，即便你太太还在，我也迟早会发现，你并不是我心中真正想念的那个人，那个影子一直存在，绝不是一个相似的替代品能够填补的。”
灯光之下，陆昕裴脸上的神情几经变幻，从最初的怀疑，否决，到难以置信，惊痛，神伤，最后只余了一副重创之后的孱弱，脸色煞白如纸，唇瓣微微颤抖却始终没有出声打断她。
而她唯有忍住心中动荡，继续往下说：“陆老师，很抱歉亲口跟你说明这一切！尤其发生了你太太的事，不管你们婚姻的本质如何，我都不该轻率地介入你们之间！可能你不知道，在你太太出殡的那一天，我已经亲自到她的墓碑前面去忏悔过。我恳请她原谅我，原谅我的幼稚和不知轻重。但是就像你刚刚说的那样，逝者已矣，陆老师自己也应该开始新的追求和生活。我跟苏郁莹虽然算不上朋友，不过我和舒岚一样，从某个角度来说都很欣赏她，她活泼热情，果断大胆，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毫不掩饰。”
最后，她很客观地转述了苏郁莹的话：“陆老师，从她身上，你能得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女生能给予你的全部热情和崇拜！”
陆昕裴的嘴角动了动，缓缓吐口：“清清，我不相信你说的话，一个字也不相信。你拒绝我，除了苏郁莹，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你爸爸，对吗？对不起，那天我去医院的行为的确是冲动了一点，当时我并不知道你爸爸脑子里肿瘤的事。但是清清，请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向你证明，我们之间的一切都不是错误，也不是原罪，不管需要多久，我都会想尽办法获得你爸爸的认同。”
她不允许自己不坚定：“陆老师，你有没有试过把一个人放在心中多年，现在我终于有机会可以跟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我和亦暄哥哥已经决定了订婚，最多等到我大学毕业，我们就会结婚。陆老师，这不是你一厢情愿地不相信或者不接受，就会改变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