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阵慌乱，顾清颜红着脸睁眼一瞧，羽笙正笑吟吟地望着他俩。
他虽然是一副书生模样，不过倒没有半点疏淡冷漠的读书人做派，只是和和气气的站在一边，仿佛日间的那点不快，也丝毫没有搁在心上。
顾清颜尴尬地坐好，三人陷入一阵沉默。这般无言以对了半晌，顾清颜反而越发难堪起来，只好问他：“羽笙，你怎么出来了？”
羽笙老老实实地答道：“师姐想和冷师兄谈点事情，就让我先出来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舱内苏沐晴激动的声音传了出来：“冷师弟，你当真不和我们一起回去么？”
顾清颜眉间掠过一丝异色，竖耳细听。
冷均仿佛是犹豫了片刻，才道：“我护送这一路，只不过是念着你的安危。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当然是无需再陪了。”
苏沐晴又道：“都已经到这儿了，师傅他老人家，你就真的不想再见一面吗？”
冷均淡淡地道：“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区别呢？”
苏沐晴咬着牙道：“若是不见，便会有永远解不开的心结，只有见了，一切才有转机。师傅他当年，只是说句气话罢了，你难道要因此记恨他一辈子吗？冷师弟，人不可总活在过去中。”
“师姐你多虑了，我并不恨他。”冷均淡淡道，“过去现在，对我而言，都没有什么分别。冷某现在无牵无挂，横亘在眼前的，不过是日夜罢了。”
万劫余忽然问道：“莫非你是怕了么？”
冷均正要起身，闻言面色一沉，冷冷道：“冷某何惧？”
万劫余五指在膝上轻敲了几下，抿嘴沉思片刻，缓缓道：“你既怕师傅不原谅你，也怕他原谅你，你害怕自己一厢情愿认定的事实，不过是虚假的猜测而已，这么多年来，你耿耿于怀，不过是害怕承认当年的一切，仅仅是个闹剧。”
冷均面色一变，伫在原地。
万劫余又道：“师傅授我紫清烟语，只是为了化解我体内的寒气，师傅传我古尘剑，也只是因为古尘剑与我剑纹相合罢了。当年种种，皆因你执念而起，你还要执迷不悟么？冷均，你记住，若是你现在离开，将来必然会后悔的。”
冷均听到此处，轻叹一声：“阁下对于世情如此洞彻，但阁下却并未认清冷某这个人。”
万劫余剑眉微微一剔：“什么？”
冷均不无怅惘地道：“即便当初错了，冷某亦甘愿后悔一辈子。”
言罢掀起门帘，足下在船板上轻轻一点，便踏着澹漾的水波而去，步履杳杳，转眼间便远了。
“冷师弟！”苏沐晴起身还要去追，却被万劫余抓住手臂。
“由他去吧。”万劫余摇头道，“他说的不错，如此固执，方才是他。”
苏沐晴神色一黯，默默地坐了回去，忽然眼角一热，流下一痕泪来：“你们两个，偏要这么折磨我么？”
万劫余闭目不言，面容一片冷峻。
二人一夜无话，江万流等人回舱之时，也不敢发出动静。
翌日清晨，船慢慢止了行，众人相继下船。
羽笙看起来格外兴奋，脸上时常漾着微笑。顾清颜打趣道：“是不是迫不及待要见你的玺儿妹妹了？”
羽笙瞬间红了脸，默默地将喜悦之情藏好，坦然道：“我来带路吧，此处的路可比你想的还要难走。”他本是豁达开怀之人，听她话中藏有促狭之意，也不和她计较，只是快行几步，上前头去了。
这样一来，顾清颜反倒感觉有些无趣，只好打量起周围的景色。
此时已近清明，谷中白桐花幽幽开放，傲立枝头，素洁中带着一丝妩媚，有一种朴野酣畅之美。
万劫余叹道：“桐花可谓是三春景色之中绚烂之至，但亦是春尽花落，由盛转衰的征兆。美则美矣，未免令人伤怀呐！”
顾清颜不悦道：“万大哥好扫兴，这桐花还未开遍，你就在为花落感伤，岂不知桐花落尽又新篁？”
万劫余笑道：“清颜姑娘说的极是，是万某冒昧了。”
他常年未归，羁旅漂泊。每逢这清明时节，自然是思乡之情与伤春之意相互交织，痛入心脾。而这桐花一旦是凋谢了，那便是落花漠漠，如铺茵褥，实在令人触目惊心。
所以往年这个时候，他总是闷在房中喝酒，半步也不敢出门，生恐自己一不小心，便陷在伤感的情绪中，不能自拔。
江万流问道：“我听说这桐花拿来酿酒，不但香醇扑鼻，而且还有散寒去邪的功效？”
一提到酒，万劫余眉头顿舒：“不错，我当初在后院内埋下的那几坛桐花佳酿，这些年过去，怕是足以一醉了。”
他回头道：“晴儿，还记得当年我们捡了许多花瓣，你说这些个香魂艳骨，掉到沟渠里实在可惜，我便拿它们酿了几坛酒……”说话间向苏沐晴望去。
苏沐晴一双大眼呆呆凝望，似乎心不在焉，突然“啊”了一声，有些不知所措。自昨晚冷均走后，她仿佛担上心事，一路上一声不吭，只是迟迟相随。
万劫余欲言又止，微微皱眉，气氛顿时又凝重起来。
江万流与顾清颜对视一眼，同感无奈，于是一言不发，只顾赶路。
众人出了栖霞谷，直往晦明峰而去。那晦明峰山势虽高却不峻峭，山路虽长却很平慢，众人船行多日，脚下俱都有些虚浮，走了半天，仍在山麓周旋。
顾清颜望着那盘盘曲曲的山路，真不知何时才能到头，心中好是烦闷。
渐入群山深处，忽然风停叶静，浮云蔽日。四周白雾翻涌上来，霏微之中带着一丝寒气，将前路隐去。
羽笙顿时凝步不动，雾海之中忽然现出一个小亭，亭中木柱上苔痕斑驳，但隐约还能瞧见上头题着的字迹，写的乃是：“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江万流心头泛起一丝诡异，突然回想起在寒鸦殿外见过的情景，恍惚中竟有几分相似。
却听羽笙回头喊道：“二位注意了，我们这就要入阵了。”他语气沉着，却有几分凝重。
江万流问道：“是什么阵？”
羽笙恍然道：“是了，昨日忘了与你说，是云崖幻海阵。”
他们昨日闲谈的时候，也曾提到过此处，只是江万流刚好睡了，方才不知。
万劫余道：“敝派乃是九天玄羽真人所创，你眼前的这个小亭，便是当年玄羽真人悟道之处。相传真人悟道之时，白雾弥漫，将整座山头都笼罩住，随后云海翻腾，森然万象，暗合乾坤八卦，星辰变化之数，便形成了这云崖幻海的阵法。”
“事去千年，阵法依旧。数百年前，门中的云翳祖师受江湖迫害，敝派在存亡攸关之际，不得已迁回故地，而为了防范外人，这里的阵法也做了一些变动。本来这阵法只能将人困住，却无伤敌之力。云翳祖师抽爻换象，点化五行之后，法阵内已是凶险重重。你们俩初来乍到，可要多多小心。”
顾清颜担忧道：“那要是不小心走错了怎么办？”
万劫余道：“你放心，只要跟紧你的苏姐姐，便可无碍。但倘若你一步踏错，便不可乱动，否则越陷越深，我们一时也无法援救。”
他说话时看了苏沐晴一眼，苏沐晴立即会意，微微一笑。
江万流问道：“那琥珀呢？”
万劫余笑道：“你尽管放心，这阵法只对人有效，对这山间的野兽生灵反而无害。当然了，它若是不跟紧一些，陷在了阵法里头，那也就只有让它饿几天肚子了。”
江万流俯身抱住琥珀的脖子，在它耳边嘱咐道：“待会儿你可别乱走乱跑。”
琥珀呜噜了几声，也不知是否放在心上。
万劫余正要入阵，迟疑了片刻又道：“我离开多年，这阵法的变数，已不太记得清了，晴儿，你先行一步，让我观摩一阵。”
苏沐晴不禁笑道：“好，你若是记不起来，等我回来再领你过去。”
万劫余面色有些尴尬：“这就不必了吧。”
苏沐晴翩然提身，向云雾中跃出一步，说也奇怪，方才还一片迷蒙的雾海之中，竟突然冒出一块空地，苏沐晴轻轻落身，朝后喊道：“清颜妹妹，不用怕，快点过来。”
顾清颜心中虽有几分夷犹，但也只有硬着头皮向前跃出。苏沐晴拉住她的小手，低声道：“阵法易变，你切不可犹豫。”
顾清颜怯怯地点了点头。
这时羽笙也踏入阵中，向江万流招手示意，江万流连忙让琥珀先行，不料琥珀刷刷几步，竟赶到前头去了。
江万流摇头笑骂道：“这个惫懒的家伙！”
江万流一路相随，不敢松懈，哪知越往阵中，雾渐浓重，初时还能见到前人身影，现在只能瞥见那掠动的几片衣衫。
江万流生怕自己落后，当即紧跟数步，拉住羽笙衣袖，哪知羽笙转过头来，却是一副满面憔悴，皱眉蹙额的模样。
江万流心中一突，差点就要喊将出来：“义父！”心神暗凛，放开那人衣袖：“是了，这是幻象。”
那人似乎还在朝他招手，江万流强忍住内心激动，闭目驻足了一忽，再睁眼看时，已是前路茫茫，人影无踪。
江万流心道不好，向后退出一步，忽地足下陡空，往下一看，竟是万丈深渊。
还未来得及收足，身子便直坠而下，耳边风声呼啸，彻骨生寒。江万流俯首望去，却见脚下白雾散尽，山峰兀立，自己身似流星，一闪而逝。
这时羽笙回头一望，发现身后无人跟来，立时惊得面色惨白。
江万流身在空中，还未来得及呼喊，忽然上衣一紧，被人提著衣领，落回阵中。凝神一看，却是万劫余。
江万流歉疚道：“抱歉。”
万劫余点了点头，向前方大喊道：“你们先走！”
那喊声消散在一阵狂风之中，没有半点回声，也不知前面的人是否能够听到。
万劫余环顾四周，微微沉思，指间演算了片刻，低声道：“开休生合乙奇，下临地盘六辛，落于巽宫，此处乃是风门。”
江万流见他眉头紧皱，担心道：“怎么了？我们被困住了吗？”
万劫余不久便舒眉道：“困住倒还没有，但少不了要让他们等上片刻了。”
此时狂风大作，四处漫卷，二人同立于一块岩石之上，看起来岌岌可危。
万劫余沉声道：“我们既已偏离了路线，需得重新推演阵法。从现在起，你跟在我身后一步之内，不可分神。”
江万流只有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