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定定地注视着自己,姬恒垂了眸,又看了一眼手中的信,“信上说,大司马受了伤……”
她大吃一惊,“父亲伤受了?伤到哪了?伤势如何?”
她因不安而脸色发白,两手僵硬地攥在膝上,他伸手覆住,安慰道:“不过是马受惊,大司马一时不慎堕马,被惊马踢了一脚,左腿骨折,并无性命之忧。翩翩,你别担心,待我这伤再好些,我们一起回去看他,也许那时他的伤已大好了。”
她的脸色仍是难看,“父亲一向擅骑,再野再蛮的马他也能驯服,怎会堕马?”
他眉头微蹙,道:“大司马毕竟年纪大了,一时疏忽大意也是有的,所幸伤得不重,只需卧床休养一段时日便无大碍。”
他边说便将密信移到油灯上欲烧毁,她蓦地将信夺过,摊开细看,他的脸色不由一沉,她这是不相信他吗?她难道以为自己会编个谎言骗她回祈国?她难道将自己看得这般不堪,非要亲自过目才相信自己的话?他虽千方百计留她,可也不至于用她父亲的安危做文章。
钱翩翩对他的心思毫无所察,她只是急切地想知道父亲的消息,她盯着密报上的蝇头小字,待看到父亲的名字时,顿时两眼酸涩,一眨眼,眼泪便自颊上滚落,“父亲……”
姬恒薄唇紧抿,看了她片刻,自怀中掏出绢帕递给她,“这封密报本应两日前送来,只因途中遇上暴雨才晚了两日,你且等上一等,待得傍晚,应再有密报送到。”
她点头应了,用绢帕拭泪,“我自去年离家,至今未归,不能在父亲跟前侍奉,实在不孝。他去年刚大病一场,如今又受伤,到底年纪大了,怕是不能恢复如前。还有大哥,他要操劳军务,果儿又……”
她本想说果儿又不知所踪,但想起果儿的身份,为免他追问,便住了口。
姬恒缓声道:“大司马为我大祈操劳多年,此番平反又立下大功,你放心,待局势一稳,我会让大司马回雍城颐养天年。至于你大哥,便让他接替你父亲之位,任大司马,你族中其他兄弟,也会按功行赏。”
她微微一怔,姬恒已封临川王,听说太子遗孤不过垂髻小儿,另两位王爷一死一降,祈国确实以他为尊,他说赏谁便是赏谁了。可方才自己不过担心父亲身体,并没有为家人讨功邀赏的意思,“恒,你误会了,我并非……”
他摆摆手,“忠良乃国之利器,更何况逢此乱世,正是用人之际,岂能吝啬犒赏?对了,你方才说的果儿是……”
果儿是大哥和别的女人生的,可姬恒却是姬彤的胞弟,上次她便为免姬恒尴尬对他撒了谎,如今也只好继续这个慌话,“是我族兄的私生子,上次和你说过的,他怕家人不喜,便托我照顾一段时日,可燕九偷袭那晚,果儿落水至今不知所踪。”
果儿……姬兰的乳名,他自然记得。
他枕在膝上的手不由自主握成了拳,心中微乱。上次在丹夏时,他便怀疑她口中的侄儿便是姬兰,果不其然。他在和燕九合作时,只交代燕九和自己的人必须保全钱翩翩,对于她的侄儿,他下意识地选择了忽略……那孩子的生死,且由天定吧,他当时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只是,夜深人静之际,他扪心自问,他是真的将那孩子当成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人吗?唯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他是刻意不去理会。当时虽然不确定那孩子究竟是不是姬兰,可他刻意不去探究,刻意不顾他的生死。他心底很清楚,就算那孩子不是姬兰,只是她的侄儿,他也不该置之不理的。
知而不为……说到底,自己潜意识里是希望他死的,如果他死于意外,如果他不幸真的是姬兰,那太子再没血脉在世上,他便能心安理德地接受众人将他推到那个位置上。
其实若没有姬兰,那个位置早就是他的,父王临终前,根本不知道姬兰的存在,什么若太子还有子嗣,寡人必将王位拱手相让的话,不过是将死之人心存愧疚而说的傻话,可恨众人却当了真,可恨太子偏偏就有一个遗孤,而这个遗孤,偏偏在紧要关头出来拦了他的路。
他当时在众朝臣面前认同大司马钱信所说,太子仍有遗孤在世,也是迫不得已。试想,若他当时和钱信对立,非要坚持父王欲传位的人是自己,他便得不到钱家军的支持,而钱家军若转而支持二哥或四哥,今日成为钱家军马蹄践踏之下亡魂的人,便不是二哥,而是他姬恒了。
有那么一瞬间,心底最深处那隐隐的渴望清晰无遗地袒露出来,那渴望大得无边无际,将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原来他并非如自己以往以为的那样恬淡无欲,相反,欲望的缺口一旦打开,便如水坝缺堤,汹涌而出,再也停不下来。
他不得不承认,他假装不知道船上有一个可能是姬兰的孩童,其实是希望通过燕九的手,让他遭受鱼池之殃。
如今姬兰已如他所愿,死生不明,可为何……为何自己心中没有如释重负,反倒有沉石压顶之感?
他想起当初钱昱带姬兰和自己见面,告诉他这孩子就是太子遗留人世的血脉时,他心里曾是多么欣喜,多么替太子高兴,感慨苍天有眼,让太子血脉得以传承。他曾在心里立誓,自己有生之年,定竭尽全力为他撑起半边天。
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以穷困而改节……姬兰的名字,正是他亲自为他取的,可如今,姬兰恰恰是被这个为他取名的人,刻意不管不问,以致不知生死。
太子……若是太子泉下有知,会作如何想?
“……果儿若是有个不测,我亦无脸回去见我族兄。还有我夫君,虽是燕九先起的歹心,可我没想到你竟会暗中支助他……”
姬恒犹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全然没听到钱翩翩说的话,她见他脸上血色无全,枕在膝上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还以为他身体不适,“恒……你可是有何不适?”
姬恒怔怔地望向她,渐渐回过神来,“你方才说什么?”
她在他脸上扫视片刻,方道:“我方才说,我与你立场不同,再不能像以往那样心无芥蒂地相处。我既已嫁给燕十七,便是他的妻,你要杀他,我不能原谅,也不能熟事无睹。你受伤,我在此照顾你,非因你我之间还有情谊,只因你这伤因我而起,待你伤好,我自会离去。但今后你不可再对我夫君有任何祸害之心……”
夫君两字,刺得他心头剧痛,他沉声道:“离去?你哪儿也不去,待我伤好,你便跟我回祈国。”
她决然道:“不,我还不能回去,也不会跟你回去,别说我夫君,就是果儿,他如今不知所踪,我怎能扔下他不管,独自回去?若我族兄问起,我如何向他交代?”
他眸光一寒,抓着她的手怒道:“族兄?你还要骗我到何时?果儿根本不是你什么族兄的私生子,你上回骗我,这回还要骗我?翩翩,为什么?我从没想过你竟会连我也骗。”
他可以忍受她一时糊涂迷了心智,或生他的气,可他不能忍受她骗他、防他。
钱翩翩一惊,以为他知道了果儿其实是大哥的私生子,“你、你知道了?我并非想骗你,只是怕你说与彤知道,她才与大哥成亲,大哥便和别的女人生子,她性子本就高傲,怎能受得了?”
姬恒怔住,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前因后果,看来钱昱并没有告诉她姬兰的真实身份,原来她骗自己,并非为了提防自己,她根本是个不知情的……他顿时心中一松,随即满心欢喜。
她已继续道:“就算我骗了你,可如今果儿生死不明,还不是因你而起?若非你暗中支助燕九,他怎兴得起风浪?果儿又怎会落水?还有那些船工,你因一己之欲,却害了多少无辜之人?”
她满脸怒色,他看着那娇嗔的面容,心里却是柔和而满足,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是,是我不对,我绝不再犯。翩翩,你别生气,我会让人找果儿的,待我伤好,我们就回祈国……”
她打断他,“我说了,我不会和你回去,我要去找燕十七。”虽然也记挂父亲的身体,但赫连玥生死不明,她必须先找到赫连玥。
姬恒却不理会,继续道:“平乱之前,我就和大司马商议过了,待新君登基便诏告天下,废除当初你和燕国质子的婚书,还你自由身,到时再无人可以左右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