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玥静静地看了她片刻，他的脸在幽幽烛火中半明半暗，让她辨不清他是喜是怒，想到刚刚被拖出去的美人，她心里阵阵忐忑。
在她愣神之际，他忽然开口，语气难得的严肃，“翩翩，告诉我，为什么灵犀圭对你来说，至关重要。”
钱翩翩有些诧异，他极少叫她的名字，调侃她时总是叫她夫人，心情好时又叫她骗骗，像现在这样正儿八经的叫她的名字却是极少，倒教她有些不习惯。
她看着他，思忖着该怎么答他。书房里一时静极，只有羊角灯偶尔发出的噼啵声，他也看着她，美如冠玉的脸敛去了往常的玩世不恭，安静的等着她开口。
半晌，钱翩翩终于道：“这灵犀圭是我自娘胎中带出。”
既然自己主动开口向他讨要，她决定如实回答，试着用诚意说动他。灯火有些幽暗，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却看到他放于膝上的双手紧紧握成拳。
赫连玥道：“可你上次说，这灵犀圭是你小时候一个方士所赠。”
“当时我这么说，也是情非得已，试想，自娘胎中带出一块似玉非玉的东西，如此荒诞的事，说出来谁会相信？”
“那你怎知这世上还有另一阙灵犀圭？”
关于自己上一世的事情，钱翩翩并不打算告诉他，只道：“我小时候常被梦魇缠身，我父亲疑心是和这灵犀圭有关，四处寻访奇人异士，后来有位方士见识颇广，是他说我这灵犀圭只是其中一阙，世上应还有另一阙灵犀圭存在。”
“所以你以此半阙灵犀圭为模型，在瑶台仙筑造了道影壁？”
钱翩翩点了点头，“是，若世上真的有那么一个人，拥有另一阙灵犀圭，那么我希望有朝一日，他能见到瑶台仙筑的影壁，知道这世上还有另一个人和他一样，拥有半阙灵犀圭，从而找到我。”
赫连玥沉默着，静静地看着她，握紧的双手一直不曾松开，过了好一会儿，他深深吸了口气，问道：“那你告诉我，这灵犀圭……到底有何用处？”
钱翩翩心中一跳，今晚赫连玥的表现有些异常，这严肃的模样让她觉得不安，他为什么会对灵犀圭感兴趣？上次顾隽中毒，她找他要解药，他非要用灵犀圭做交换，姬恒替她找另一阙灵犀圭时，他也在暗中寻找，现在又对灵犀圭的用处念念不忘。
她心里不安，又不知该怎么说才不会引起他的怀疑，关于自己和叶咏青的事，她实在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她故作为难地低着头，支吾了好一会儿才道：“说出来你别笑话我，其实这灵犀圭有何用处，我也不知，当年那方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后来我想，没准这灵犀圭就是个信物。”
赫连玥蹙了蹙眉，疑惑道：“信物？什么信物？”
钱翩翩的脑袋垂得更低了，看着像是在害羞，其实她是受不了赫连玥那探究的眼神，生怕他看出点什么，“也许是我和前世的夫君相见的信物，戏本子上不也有过这样的情节吗？恩爱夫妻遭恶人陷害，阴阳相隔，约定来世再做夫妻，死前将这灵犀圭一分为二，以便来生相认。”
出乎她的意料，赫连玥并没有嘲笑她，仍是沉默着。她等了好一会儿，仍没等到他开口，她诧异地抬头，却见他紧紧盯着她，凤眸里隐隐似有怒意。
“你没有和我说实话。”
她的心咚地急跳了一下，“你……何出此言？”
他盯着她不说话，胸口有些微微的起伏，“你上次告诉我，这灵犀圭能辟邪祟保平安，根本是骗我的。我虽没有证据，但我就是知道，你其实知道这灵犀圭到底有何用处的，但你却不肯对我实话。”
气氛一时有些僵硬，两人默默对视，谁也没有开口。阿虎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舔了舔赫连玥的手，呜呜地低咽了几声，又将脑袋枕在他的膝盖上。赫连玥紧握的拳头终于松开，眸子里的怒意渐渐隐去，在阿虎柔软的皮毛上顺了几下。
钱翩翩发现，只要阿虎在，赫连玥的乖张跋扈便会消失无踪，变得温顺无害。她咬了咬唇，问出她心里的疑惑，“赫连玥，那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对灵犀圭感兴趣吗？”
赫连玥的眸子落在阿虎身上，专注地抚着它的皮毛，语气淡淡的，却有些落寞，“翩翩，我不像你，自小万千宠爱，众星拱月的活在家人爱护之下。我自出生以来，一直活在狼群里，稍有不慎，除了掉丢自己的性命，还要搭上我的丹夏国。我的兄长们乐此不彼地互相算计，互相残杀，每一个仍活着的，脚下不知踩踏着多少亲人的尸体，什么至亲骨肉，什么舐犊之情，在他们眼中不值一个小小的郡县，为了夺得一个郡县的归属权，别说妻子，就算你要他们儿子的性命，他们也会毫不犹豫。”
燕国皇室的残酷无情，钱翩翩也有耳闻，燕王本有十七子，太子立一个死一个，到如今不过只剩下六个皇子。诸皇子之间长年水火不容，为夺储君之位无所不用其极，特别是近年来燕王已成风中残烛，皇子们之间的争斗更为激烈。她有时想，老燕王将赫连玥送来祈国当质子，未曾不是一种保护。
“你大概也听说过，我一出生便有传闻，说我八字克父，人人以为我是因此被送回丹夏的，其实不是，是我母亲故意使计，目的就是带我回丹夏，远离纷争。可即便这样，我们依然不能过清净日子。除了六皇兄，我其余的兄长们一直觊觎丹夏，视我为眼中钉，我一日不死，他们便无法得到丹夏。他们不断设计谋害我，不断往我身边安插探子，送我各种美人，方才你也见到了，那个燕燕，在我身边呆了三年，终于也忍不住了。”
“你大概觉得我很残忍，那样一个较弱的美人，我竟下得了手，将她制成人皮灯笼，且她不是唯一的一个，西苑的长廊，已挂了十多盏这样的美人灯笼。”他一边抚着阿虎的皮毛，一边自嘲地笑了笑，“可若我不这样，又怎能震慑其它人，我若稍有不慎，别说人皮灯笼，早就灰飞湮灭了。”
钱翩翩听得心惊胆战，同时心里对赫连玥多少有些同情，一个自小活在狼群里的人，又怎能对那些天天虎视眈眈，随时想将他吞进肚子里的恶狼仁慈？他养毒物、他手段残忍，都是为了保命。她只是有点不明白，他为何对她说这些？
她正疑惑，便听他继续道：“这世上，除了我六皇兄，我不相信任何人，我每时每刻提防着身边的每一个人，有时候……还真累的。所以，翩翩，不管以往我们有什么恩怨，如今你我已结为夫妻，休戚与共，我希望从今晚开始，你我之间可以互相信任。”
原来说了这么多，他就是想让她坦白告诉他灵犀圭的用处。话说得好听，互相信任，可他信任她了吗，他不也没告诉她，他为什么对灵犀圭感兴趣吗？又凭什么让她信任他？
“你大可对我放心，我虽憎恨你，却从没害你之心，也不想卷入你和你兄长们的纷争里。至于灵犀圭的事情，我不告诉你全部，并不是因为它有何特别用处，它既不能让人长生不老，也不能让人法力无边，它于我而言，是一个心愿，于其它人而言，却只是一片墨玉片而已。”
她看了他一眼，他仍低着头，专注地抚着阿虎，脸上并无喜怒之色，她接着道：“赫连玥，你方才说希望我们互相信任，可你自己却没有信任我，你连为什么对灵犀圭感兴趣也不肯告诉我，又凭什么要我相信你？灵犀圭于我来说，如性命般珍贵，我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将它还给我。也许到了那天，我会对你心存感激，坦白告诉你一切。”
她起身，不再看他，径自出了书房。
赫连玥揉了揉阿虎的脑袋，将昏昏欲睡的阿虎弄醒，“阿虎，为什么有半阙灵犀圭的人，会是她？我……能相信她吗？”
是夜，钱翩翩做了个恶梦，她拿着完整的灵犀圭找到了灵犀山，她欢喜地跑上山巅，一名身长玉立的男子背对着他，正看着山上的流云，她激动地喊着咏青，那男子转过身来，竟是赫连玥的脸。
他得意洋洋地朝她笑，“骗骗，你终于来了，你终于将灵犀圭送来了，我等了你很久……”她大惊失色，转身欲逃，却被他扼住喉咙，他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响，“想逃？待我将你制成人皮灯笼，亲手将你的样子画在灯笼上，你就天天陪着我了……”
钱翩翩蓦地惊醒，冷汗湿了一身，换过衣裳后，却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又想起昨晚的事来。赫连玥看似对她推心置腹，其实他压根没想过相信她，她虽然对他的遭遇有些同情，但也不会蠢到因为听了他几句话夫妻一体的话就相信他，别说灵犀圭的来历和作用跟他没半分关系，就算有，她也不会将自己心底的秘密告诉他。
她想得更多的，却是那个被他处死的美人，还有那些挂在西苑长廊下的人皮灯笼……她抑制不了自己心中的恐惧，她如今担心的，不是能不能取回灵犀圭，而是自己的性命。
在祈国，他不会动她半分，可是，将来呢？他一直记恨她小时让他身中息桃虺的毒，如今又因灵犀圭的事耿耿于怀，到他将来离开祈国时，他还会对她手下留情？那样一个喜怒无常，手恨手辣的人……她又想起了寒食节那晚，他在万众瞩目之下，淡定地举起剑，将那个刺客剜心啖肉。
心里一阵恶寒，她几乎吐了出来。若是连性命也保不住，还谈何找灵犀圭？还谈何实现她的心愿，回到前一世听叶咏青说出遗愿？当务之急，她必须想一个万全之策，让他永远也不会对她起杀心。
她睁着眼想了一夜，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将娇花叫来，“你还记得蛮婆婆吗？”
娇花眨了眨眼，“小姐说的是狨狄族的那个蛮婆婆？奴婢记得，可蛮婆婆已经离世十年了，小姐为何忽然想起她？”
钱翩翩没答她，只吩咐道：“你替我回一趟大司马府，将蛮婆婆的遗物悄悄给我带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