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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该死的打赌

我有一个讨厌的名字:盛双豆。一个准男子汉粘上这个小眉小眼的名字真是倒霉透了。

我一出世,脸上就有两个酒窝,而且无法忽视,各盛得下一颗赤豆什么的。祖母欢欢喜喜给我起了这个名字。盛双豆,意思全在里头了,老人家得意非凡。

爸爸说你要改名得征得你祖母的同意。他总爱当个孝子什么的。我想我只要说得恳切,祖母是会同意改名的,可惜她老人家五年之前去世了。听说她也有两个酒窝并颇以为自豪的。

显然得自母亲的遗传,我腮上的酒窝那么深,不笑还好一点,一笑就惹眼得很。由于我有一膀子膂力,男同学不敢怎样,讨厌的是那帮女同学,那眼光啥牌子都有:惊讶,羡慕,忌妒,讥讽……复杂得很,深奥得很。她们无视我一米七十五,无视我潜在的膂力(我挺喜欢这个豪壮的词),独注意我的酒窝,似乎我侵犯了她们的什么专利权。

有一回医院来了一个巡回医疗的整容专家,我去了,请求她把“窝”手术掉。那专家是个慈祥的老太太,你猜她怎么说?她说:“哎呀,这比我外孙女的还显秀。”不提也罢了。还有一回我看见电线杆上贴着“祖传秘术——人造双眼皮”的广告,就找到那个小旅馆,敲开一个阴暗的小房间。那个江湖郎中发现我天生就是双眼皮,就鬼鬼祟祟地问我是治狐臭还是治其他的什么病。

剩下的办法只有一个:不笑。说说便当,做到不笑其实难极了。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我说“不笑”要比“不哭”难一百倍。不笑才有可能成为男子汉。高仓健什么时候笑了?文天祥什么时候笑了?也许笑过,可那是偶然的,不动声色的含蓄的笑。那种笑“重”得很,像铅球落在沙地上。

我的两个朋友——吉国华和孙飞龙也都赞同我的这个观点:“男儿有喜不轻笑”。可是,我们都苦于做不到这一点,我们为此都恨自己没出息,我们为此理解了大人们戒烟戒成“猪八戒”的苦衷。

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总有那么多大笑,狂笑,“狗窦一开”式笑的机会。

有一次我们打赌吃水豆腐,地点就在弄堂口。弄堂口有个挑担卖豆腐脑的矮老头。一毛钱一浅碗,百分之五十以上是水;酱油煎得香,还有麻油、辣油、榨菜末和小虾米什么的,鲜得很。那天,我和吉国华、孙飞龙三个一起去吃水豆腐。当然是孙飞龙请客——隔天聂卫平和小林光一开战,我说老聂会赢,吉国华说会平,孙飞龙说会输,结果当然孙飞龙破产了,活该他请客。那个矮老头是欺负我们不在乎是不是?一毛钱就那么一滴牛泪似的一点水豆腐,而且用五倍放大镜也难找出一枚小虾米。那老头听了我们的联名抗议,竟然呵呵地笑,说水豆腐不算少,说别看你们狠巴巴的,吃不了他14碗水豆腐,说如果一个人连着喝下去14碗,他就倒贴14碗的钱,当然,如果吃不下去,我们就得罚双倍的钱。我哧溜一笑,问是真是假,说别到了辰光耍赖皮。他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得那么慷慨激昂。他说还得附带一个条件:喝的人必须不弯膝只弯腰到地上拿水豆腐的碗。这也没什么。

打赌就开始了。他打好一碗豆腐放到地上,我弯腰拿起就喝。一开头,我喝得老快,他打也来不及打。喝到第九碗,我才感到有点不妙。没料到坏就坏在那个该死的附加条件上。肚子里灌满了水豆腐,那东西滑溜得蛇也似的,一弯腰就要从喉咙里往外蹿。到这时候,我真希望他把水豆腐打得少一点,越少越好,也不要什么虾米紫菜。常说“饱汉不知饿汉苦”,其实饱汉也有苦,苦得要命,还没人同情你。

又喝下去一碗。这时,我知道再也不能弯腰了,一弯腰准会出洋相。大吉(吉国华也)和阿龙(孙飞龙也)一致指责老头把豆腐打得太满了。我也说:“一是打得太满,二是我午饭吃得太饱了,我认输得了。”

那老头听到我们说他打得满,哈哈大笑起来:“啊哈!我就等着你们这句话哩。好了,我是跟你们闹着玩的,不用罚了。”

我不想赖账,好在口袋里有母亲叫我买牛奶票的钱,便把那张五元纸币掏出来,拍在那只小桌上,很有点气魄。没料来了一阵风,钞票飘到地上,连翻跟头,眼看要飘到街对面那条小河里去。我急忙去捡。这一下子我失策了,你别忘了,我当时还能弯腰吗?哎哟!

先是大吉和阿龙哈哈大笑,然后是我自己哈哈大笑,笑得个人仰马翻。

那卖豆腐老头最后说一句话,绝了,他说:“你这孩子,酒窝比我家外孙女还深。”可见我笑不得。

以后我们还打赌,不断地打赌。欧洲风行决斗,我们东方不必这个,只有打赌。

有一次,我们赌吃油条——不用手,把一根油条吃下去,附带条件是全过程必须在引体向上的姿态下进行。告诉你吧,一切打赌的难点都在那个附带条件上。引体向上,那几组肌肉一用力,管咀嚼的那些肌肉就简直没法活动了。

说起引体向上,就得说说我们的吊环。你没见我们三个的臂肌和胸肌老发达吗?那就是我们练吊环的缘故。我们三个住一幢楼,大吉家在底楼,阿龙家在二楼,我家住三楼,在一根y轴上。这是幢尖顶的三层楼,水泥楼板下不能置吊环,只能置在我们顶楼走廊里。偏偏我母亲(不当她面,我从来只称母亲,不称妈妈)是个反对吊环的死硬派。她反对的理由主要有两条:一是危险,别说脑袋,就是屁股撞在水门汀上,也得摔成两片以上;二是影响功课,说难道做完了暑期作业就算完了吗?我母亲最擅长“难道……吗?”这个句式。

第二条理由根本站不住脚,第一条理由还小有道理。我们找出条破棉胎铺在吊环下,母亲又说不行,说打沙发还要派用场。我们捡几个尿素袋子,装了沙子放在吊环下安慰我母亲。还是不行,原因是她偶然听见我们在争论一个使她惊心动魄的问题。那是我们看了一部破案小说之后的事。小说中有一个公安人员鉴别缢死和上吊自杀的情节,说被勒死者脖子上的索印是O形,上吊自杀的则是C形,而且这个C形必在耳朵之后,如果在耳朵之前就吊不死。我母亲怕我们争论到后来会用打赌的办法来分晓是非。说句老实话,我保证不了这个打赌不会发生。要是打赌发生,那个试上吊的一定是我,我最有敢作敢为的那种豪气。男子汉就得有豪气。谁说中国难找男子汉?我算一个,大龙也算一个。当然,大吉就难说了,充其量只能算个男子汉的跟屁虫。当跟屁虫也得跟上男子汉,就这一点,大吉也还不错。如果我试上吊,大吉会毫不犹豫地把绳子套在我的脖子上。

那天母亲大喊大叫,动员起大楼里一切反吊环力量,力逼我们撤除吊环。我们三个当时正在练吊环,都只穿一个三角短裤,几乎赤裸裸地被人们堵在走廊里。

正狼狈不堪的时候,我乡下的小舅舅忽然在楼梯口出现。他驾机帆船进城来办事,手里摇着一只宽边草帽,肩上挂只挺帅的牛津包。他明白了走廊里的事端,呵呵笑着,挤进人群来,一虚拳击在我胸脯上,说:“嚯!多结实,比得上李宁。少不练,老不健,看来吊环是个好东西!”

就冲他这句话,我承认小舅舅是个男子汉。

男子汉当然应有个标准。《辞海》上没这一条,还有待于我们来探讨。我们初步设想搞出一个方程式来。爱因斯坦不是也说过一个关于人生价值的方程式的吗?

关于“男子汉方程式”探讨:

一号方程式:

男子汉=不笑 敢打赌 吊环或足球

甲鱼向男子汉们挑战

小舅舅邀请我们三个到他家去过暑假。结果阿龙没去成,我和大吉“应邀前往”。

人说大吉是我的“尾巴”。这话太损,贬了他也贬了我。难道我有尾巴?难道他是尾巴?

大概受了我母亲的潜移默化,我想问题也老用反问句,难道、难道没个完。

有人说大吉是我的影子,这个比喻还能接受。难道人能没影子?难道人和影子能分开?这就把彼此依存的关系形容出来了,句子也漂亮,说出来像格言似的。

大热天出门其实是最简单的,带几个裤头、几件汗背心就完。母亲送我们上了机帆船,忽然又想起牙刷什么的,又要回去取来。

小舅舅说:“表姐,别去拿了。我们村头那个小店有六种牙刷,其中一种是铁公鸡牌的。”一挥手,“开船!”他像个船长。可惜我不会发动船艄上那机器。

机帆船“嘭嘭”地响起来,也颇有点气势。

机帆船在小舅舅的手下像只小鸭子,听到小舅舅一声呼哨,便离了埠头。母亲还在嘱咐着什么,还不放心把豁免权移交给小舅舅。

当然,我叫他舅舅并不怎样合理。他不过比我大五岁。他二十岁,高中毕业,想考地质学院、钢铁学院什么的,却录取在一所幼儿师范。问题极可能出在他女性倾向的名字上——刘方华。难道幼师会录取男生?难道他刘方华填写过那样的志愿?难道……他一笑,也没去“高考办”探究,当然也没去学校报到。两年中,他干过好多行当:漆工、钢筋工、跑运输、养珠蚌……

机帆船神气地驶出小城。河面开阔了,风里有了水腥味。水腥味是什么?是水草的气息,是河泥的气息,是鱼虾的气息……一句话,是大自然的气息。正迎着风走,船头拍打迎头浪,呼呼作响。

这种大暑天在城市里满耳朵是嗡嗡嘤嘤的电扇声,还有卖冷饮小贩的敲打声,哪还有大自然气息什么的?

我一仰身躺到平基板上,眯起眼听那水声,看那天空。天空实在是很有看头的。它空空荡荡又实实在在,实实在在又空空荡荡。你想什么它就有什么,你不想什么它就什么也没有……

正出哲理呢,没提防大吉来了一句倒胃口的话。他怯怯地看着我,问道:“能靠一下岸吗?我要小便。”

在这野田阔水之间问出这句话来可笑不可笑?

我说:“要我帮你捋裤子吗?”

大吉自己也觉得傻,正要动作,小舅舅却极庄严地来了一句:“有女人!”又惊了大吉一下。

大吉这家伙活了十五年,也并非第一次下乡什么的,他就这个性子——他要做件事非得别人赞同不可。他听我的,无条件服从。对这一点,有时我高兴,有时我讨厌,也就不深谈了。

去小舅舅家所在的大河村的水路我认得,只要顺着这条梅子河一直走,过了一座三拱水泥大桥后就来个左转弯,再走一会儿就到了。这一回,小舅舅没按老路走,把舵一别,打个急弯,把船驶进了一条窄窄的小浜。

我说:“小舅舅,走小浜没劲!”

小舅舅诡谲地说:“不想吃鱼吗?”

什么意思的有?

正惶惑,只听得“噼啪”一声响,船舷外有一条白兮兮的鱼跃出水面,“啪”一声又扎回水里去。

原来,这船在窄浅的小浜驶过就惊动了鱼儿们,那些暴性子鱼就会跃出水面。我领会了,很内行地说:“小舅舅,有捞海吗?”所谓“捞海”不过就是那种拴在竹竿上的小网兜,名字起得狂了点儿就是。

小舅舅稳稳地把舵,打个呼哨,说:“小伙子们,留神了!”他的嗓音不错,像乔榛。

不断有鱼跃水,就是不跳上船来。

可小舅舅有把握,他说根据概率,肯定有鱼会落上船,还打趣:“抓鱼可得当心它撞你裤裆!有个捉鱼老头说大青鱼晓得男人的薄弱环节。”

果然来了!一条白鱼足有尺把长,划出一道漂亮的白弧,呼一声落到船头平基板上,又怒气冲冲地乱蹦乱跳起来。

大吉站得近,望望我:“能捉吗?”

我保证一辈子不会说这种窝囊话。我跃上船头,猛地向那鱼扑去,一下子按住了滑溜溜的鱼身。不料鱼尾在平基板上猛地一击,从我的手下滑脱了出来,“啪”的一声跳到了船舱里。这时大吉一纵身跳下舱,就去扑鱼。那鱼鬼,斜斜跃起,潇潇洒洒地跳回到河里去了。

大吉哪里肯舍,毫不犹豫地也跳下河去。大吉就有这么点蛮性,叫你不忍心骂他窝囊。

小舅舅停了船,把大吉拉上船来,笑道:“下了河,你还抓鱼啊?鱼不抓你就是了!”

大吉水淋淋的,像唐老鸭那样地笑。

小舅舅一拉快挡,船又急驶,一豁亮又出了小浜,到了梅子河。原来船走了个C字。

我说:“走小浜有劲!”

小舅舅说:“看到鱼簖没有?小浜都是人家的养鱼塘。只能闪电战。你们自己逃了鱼,晚上就没鱼吃,怪不得我啦!”

小舅舅突然把机器熄了,压低声音说:“看见了没有?那儿——”鬼鬼地吓人。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了一个奇异的景象:五只大小不一的甲鱼,一只压一只,叠成了一座“宝塔”,一动不动。

小舅舅说:“这叫‘叠鳖塔’,可惜船上没有鱼罩子!它们离水近,我们只能各人认准一只同时去捕捉。注意,我捉最下边的大号,双豆捉二号,大吉捉三号,放过上头两只小的。记住,认准一只,别哪只都想捉……”

说话间,小舅舅已把小船撑靠到岸边了。

甲鱼发现了我们,听到撤退令似的,鳖塔一下子崩塌。五只甲鱼向五个方向逃开,只要一入水,人就没奈何了。

我们三个人一跃上了岸,就向各自的目标扑去。

就在扑向甲鱼时,我和大吉互相挤撞了一下,几乎都跌倒了。眼看甲鱼要入水,我不顾一切地扑倒在水边,守门员似的截住了甲鱼入水的通道。甲鱼机灵得可以,返身爬上一个土坡,然后出其不意地一仰身,向下便滚,滴溜溜滚到了大吉脚边。大吉伸手去抓。甲鱼凶狠地张开了很大的嘴。大吉稍一迟疑,甲鱼早“扑通”一声下水去了。

我和大吉立刻争执起来,彼此责怪对方认错了目标。这笔糊涂账是永远争执不清了。

小舅舅一手抓了一只甲鱼,幸灾乐祸地喝笑一声:“啊哈!”又一变脸,说声,“注意,再试试!”忽地把手中的甲鱼一齐抛在堤上,“快抓!”

这下目标分得清,我和大吉急忙去捉。

甲鱼到我脚边时,我的脑子里才出现了这么一个问题:“怎么抓?”这问题哪能是这种时候想得的?甲鱼连滚带爬又要入水去了。我急中生智,不顾一切地一脚踩到甲鱼背上。甲鱼伸出长长的头颈,狠狠地咬我脚背,幸好咬住的是我的凉鞋帮子。

小舅舅说:“用力踩!”

我脚下一用力,甲鱼反松了口。小舅舅又说:“放开脚!”等我缩了脚,小舅舅敏捷地用脚尖一挑,把甲鱼翻了个底朝天,然后不慌不忙地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插进甲鱼的两个后脚窝里,抓起了甲鱼。甲鱼愤怒而徒然地划动着四肢。

大吉滚了一身泥也没抓住甲鱼,说:“只差一点点……”

小舅舅说:“甲鱼只要你差一点点。”

想不到小舅舅还真有声有色。

最难的是不笑

当然,我带着那副吊环。一到小舅舅家,我和大吉就忙着找地方安置吊环。偏偏小舅舅家是平顶两层楼,没处安。扫兴!

小舅舅让我们去杀甲鱼。

杀就杀。没想到杀甲鱼不比杀鱼,还挺麻烦。甲鱼把头颈缩在甲壳里死也不伸出来。它的盔甲挺严密,我们一时束手无策。

小舅舅说:“又忘啦?”

这下我想起刚才甲鱼咬我凉鞋的情景,一脚踩住甲鱼背,一用劲,甲鱼头就出来了……

小舅舅说:“还行。接下去开膛。挖出内脏就拿着去后院小屋喂貂去。”

因为肉在骨头里,吃甲鱼竟这么麻烦。

小舅舅家养貂还刚开始,花了420元买了4只种貂,打算逐步繁殖。

我和大吉好不容易挖出甲鱼内脏,急急奔到后院小屋去喂水貂。

貂房里有股子腥臊味。四只铁丝笼子里各关一只水貂。水貂或黑或灰,从外形看跟黄鼠狼差不多。它们在铁丝笼子里来回鼠窜,灵活异常。它们对人怀有仇恨,人走近去,它们就长髭倒竖,把一对凶狠的小眼睛死死地盯住你,立即造成一种紧张的对抗气氛。

我们把甲鱼内脏平均分到四只笼子里。其中两只贪婪地一下就吃掉了。最文雅的是其中一只豁耳朵貂,它津津有味地吃完后,舔舔嘴唇,向我们鞠了个躬。唯独四眼(它的眼睛上各有一个小白点子)装腔作势,横嗅竖嗅,好像在鉴别什么,最后很勉强地舔了一舔才走开。

我很不满意,心想你不吃我就让别的貂来吃!我把豁耳朵和四眼的两只笼门对合起来,然后拉起门,把两只笼子连通了起来。豁耳朵老实不客气地蹿进了四眼的笼子,就要去代吃那份鲜物。后来才知道我这是犯了一个大错:成年貂无论雌雄都须单独关养,否则它们就会拼个你死我活。四眼对豁耳朵的入侵怒不可遏,嘶叫一声,向豁耳朵扑去。两只貂立即厮打成一团,难分难解,看那架势不咬死对方不会罢休。

我和大吉慌了手脚,不知怎么办才好。

更严重的情况发生了!由于激烈的搏斗,两只门对门的笼子分开了。我们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只见黑影一闪,两只貂都出了笼子,又一闪,两只水貂就无影无踪了。这个过程至多只有零点几秒,连眼珠也来不及转一转。

一只种貂值一百多元!这可怎么办?

没办法,好汉做事好汉当。

小舅舅这时正在大门口把吊环安置在皂荚树上。这更能够使我内心过意不去。

他听完我的报告,竟没停下手里的活,问:“是逃的哪两只?”

我觉得嘴唇像秤砣一样重:“一只是豁耳朵,一只是四眼——眼睛上有白点的。”

小舅舅说:“这么说,我的貂房里要实行一夫一妻制啦:你放生放得巧,刚好留下一雌一雄。”他还想逗我笑。可我笑不出来。他这么轻松,太轻松了,是不是装出来的?

我说:“要多少钱?以后我赔你。”

小舅舅看了我一眼,说:“好吧,那就以后再说吧。现在我们先来试试这吊环装得怎么样,谁先上?”

刚闯了大祸,我和大吉全无兴致。情绪不好时可千万不能上吊环。

小舅舅把外衣一甩,说:“我试试!”一纵身上了吊环,浅握,引体,直角,水平,倒立,旋,十字悬垂……

他的动作完成得很圆满。有情绪的人决计做不出这么协调的动作。

我服了他,暗暗赞一句:大将风度!

吃晚饭时,小舅舅开了一瓶“味美思”。若不是甲鱼事件和水貂事件,我准会学靳开来来一句:“娘们儿喝的,咱不喝!”可我在小舅舅面前全没了这个勇气。

小舅舅呷了一口味美思,说:“好酒!”

这一下子,在我眼中刚刚站起来的他的形象一下子黯淡了不少。

这时小舅舅的父亲、我的舅公公回来了。

我们是在阳台上吃晚饭,舅公公老远就看见我了,大声咋呼着:“双豆你这小豆子真有口福!今天舅公公三网捞起半斤青虾,我请你吃酒呛虾!吵坯,下乡还带两个铁圈挂树上玩……”

我这个舅公公开口就骂人。你可别在意,他越喜欢你就越骂得凶。小时候,他常骂我“馋痨坯”,这一回又想出个“吵坯”来了。

舅公公把青虾放进一只大海碗里,灌下些“洋河大曲”,赶忙把另一只碗反扣上。听得里头啪啪一阵响,揭开时,那些青虾全变成了红虾。

舅公公用筷子夹起一只虾,蘸蘸酱油,一口吞了,喊道:“好鲜!来,尝尝!双豆,大吉,敢不敢吃?”

怎么不敢吃?

虾浸过烈酒,那酒味凶得不得了,满嘴满鼻子像着了一蓬火,还滋溜溜一条线似的往肚子里蹿。我和大吉都咳起来,此起彼伏没个完。

他们父子得意地笑起来。

舅公公又想出一个“坯”来,骂道:“嫩坯子!嫩坯子!”

笑声惊动了隔壁何家。何家的阳台上出现了一个神气的高个子青年,他的声音浑厚:“三伯,有我的份没有?”

舅公公戏谑道:“鸭尾巴,没你的份头!”

两家的阳台只隔着一道齐腰的花墙,高个子青年一偏腿就过来了。他和小舅舅差不多年纪,比小舅舅高大许多。眉是浓浓的,往上挑,挑出几分英气。粗犷地光着肌肉绽绽的上身,大腿上、小腿上黑毛茸茸。因为他留着鸭尾巴似的长发,所以舅公公就骂他鸭尾巴。

“双豆,怎么不认识我了?”他说,捉住我的肩膀用力地摇摇。

我认出来了。他叫何德龙,前几年我来小舅舅家,他还教过我游泳。分别几年,他长成一条汉子了。那时候,他嘴唇上的汗毛还淡淡的,大腿上也没这么黑的毛。他的名字不错,使人想起史泰龙或者阿兰·德龙什么的。

一桌子围坐了五个男子汉。我觉得很兴奋,使劲想着,想说几句有气派的话。

何德龙说:“嘿,味美思?娘们儿喝的!”想不到由他说出了我想说却没敢说的话。

小舅舅说:“德龙,你这话哪儿学来的?”

“《花环》里有这句话。那解放军‘啪’一掌敲掉了瓶颈。”

小舅舅说:“《第二滴血》里也有这句话。你知道《第二滴血》吗?”

何德龙自作聪明,说:“那不是《第一滴血》的续篇吗?”

小舅舅用筷子虚点着他的鼻子开心地大笑起来。何德龙上了他的当,抓了两只酒呛虾,跳过花墙去了。他的房间里,费翔在唱着“一把火”。

我问舅公公这虾怎么个捞法。

舅公公说那便当:一个人,一口网,一个湖。

我说:“有意思。和海明威写得差不多:一个老人,一条小船,一个海。”

小舅舅说:“你读过海明威?”

我以为海明威只写过《老人与海》,就说:“当然读过。他专写硬汉子,从不写女人。”

小舅舅摇摇头,说:“不对,《老人与海》里就有一个女的。”

我可不会上他当,那小说我认真读过,小说里只有一个老头,还有一条鱼——雄鱼,对了,还有梦里的雄狮。

小舅舅转向大吉:“大吉,你说那小说里有没有女的?”

大吉回答得快而且坚决:“没有!”他无条件地信我。

小舅舅说:“你们都错了!那里有一个伟大的女性——大海!海明威笔下的海全是女性的,全用女字旁的‘她’来称呼海,英文就是she。”

舅公公说:“什么希?”他把she听成“希”。

我打趣说:“就是米希米希的‘希’。”

舅公公说:“那我懂的。是日本话,‘米希’就是‘吃’。”

我们忍不住笑起来,笑得小肚子发酸。

不笑真难。

最累的是说谎

第二天一大早,小舅舅就把我和大吉叫醒。他要请我们去吃陆家臭豆腐。石桥镇的陆家臭豆腐是远近闻名的。陆家臭豆腐做工考究,风味独特,虽然销路好,可店主陆阿四怪气,每天只卖180块豆腐,不肯多卖一块,迟到者只好“明日请早”,说是物以稀为贵。

豆腐而又“臭”,不会好吃到哪儿的,不过我很想去看看那个怪人陆阿四——不如叫他“阿屈西”。“阿屈西”是句上海话,洋盘加傻瓜的意思。

老远地,我就闻到了一种“臭得极香”“香得发臭”的说不上来的气味。这味的穿透性强得很,一下子就渗入了人的五脏六腑,让人管食欲的那部分神经和器官一阵阵地战栗。

坐进陆阿四店堂,我立刻改变了对他的看法。除了卖臭豆腐,他还卖其他点心。由于那个“只卖180”,吃客到得早,他开市也比别的店早。这个“只卖l80”实在是一个创名牌、吸引吃客的极妙手段。陆阿四不是“阿屈西”,是个极精明的人。

我们在陆家小店遇上了何德龙。他本来坐在旮旯那张桌子上,见到我们,便移到了我们一起。

四盘臭豆腐端上来了。再不端上来我简直有点受不住了。豆腐被炸成金黄色,香得人耳朵根那块骨头直发痒。桌上有各种调料,何德龙用辣椒油把他那盘豆腐淋得一片红。他那洒辣的动作豪放得像美国西部电影。

“你要不要?”他问我,眼神里有一点揶揄的意味。

鬼使神差似的,我端起辣椒油瓶也把自己那盘淋了个血红,一点也不比何德龙的弱。

大吉当然也照办。

现在想来,我当时是“阿屈西”得可以。那盘到嘴的美味顷刻间成了一个灾难。呵,那份昏天黑地的辣呀!我相信喝硫酸、敌敌畏什么的也没这么灾难。我吞下去的哪是臭豆腐,压根儿就是一个一个烧红的煤球。自然,我还得硬装出满不在乎、津津有味的样子,可恨脑门子上的汗已连成一道线,蠕蠕如蚯蚓在爬。

大吉眼眶发红,可怜巴巴地看了看我,像是一个挨夹棍的囚犯。

我瞪了他一眼:别

包!

可大吉痉挛地咳起来,真是丢人现眼。

小舅舅没放一点辣油,只顾埋头吃他的。

又吃馄饨,什么味也没觉出来。嘴唇、舌头什么的彻底麻木不仁。

这时何德龙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在小舅舅耳边报道一条消息。大概失去味觉后听觉会特别灵,德龙的窃窃低语我全听清楚了:王家村王水林老汉家昨晚被水獭咬死了三只母鸡。德龙说可以断定那“水獭”即是小舅舅家逃走的水貂,要小舅舅千万把逃貂的事保密起来,否则就得对“逃犯”的罪行负责任。

我心里很不好受。想不到丢了水貂还会招来这么多麻烦,这么多后患。

不知什么时候,何德龙走了。

小舅舅见我发呆,晓得我的心思,说:“双豆,听德龙说了吧?那是好消息。至少有一只水貂的踪迹已初步掌握了。我们想办法去追捕它!”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这事包在我身上。”

小舅舅说:“那好,败在萧何,成亦萧何。”

他这话我没听懂,只是说:“我保证把水貂捉回来。”

大吉也说:“对,抓回来!”

小舅舅说:“走!我们现在去茶馆。”

你猜小舅舅去茶馆干什么?他竟是去找那个王水林。小舅舅挤到一只茶桌上坐了,给桌上的老人们散了香烟,对其中一个老汉说:“水林伯,你昨晚丢了三只鸡?”

水林老汉说:“昨天月光好,听到鸡叫,我从窗子探头一看,看见了那东西。先以为是黄鼠狼,后来那东西扎下河去,连水花也没打一个,是条水獭。”

小舅舅说:“水林伯,我赔你三只鸡,那不是水獭,是水貂。我昨天逃走了两只水貂。”

我暗吃一惊,想:莫非我小舅舅是个阿屈西?以后谁家丢了鸡鸭都上门来索赔怎么得了?

回家的路上,小舅舅问我们:“双豆,大吉,陆家臭豆腐好吃不?”

我说:“不错,名不虚传。”说谎话一要对答迅速不打顿,二要说得坚决。

小舅舅又说:“甜得鲜洁吧?”

我说:“还不错。”

大吉画蛇添足:“甜得老鲜洁!”

小舅舅撑不住大笑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臭豆腐彻底是咸的。

牵老山羊的小姑娘

我们出发到王家村去。白天勘明了地形,晚上好去布置“轧笼”。小舅舅家有几只轧笼,是逮黄鼠狼用的。

这种事对于我和大吉来说是很对胃口的。我们曾对比利时的侦探波洛迷过一阵子。他那撇胡子很有个性。

去王家村的路上遇上了一场阵雨,只得到一个小酒店躲雨。上午下阵雨很少见,可偏在这天下了,还偏叫我们躲进那个野店遇上了一条暧昧的大青鱼。我挺喜欢“暧昧”这个词,用在这儿挺恰当、挺幽默的。

小酒店的老板娘从贸易市场买回一条大青鱼。我们进去躲雨时,她正拾掇那鱼,把菜刀在水缸沿上蹭得嚓嚓响,看她的神色就像一个著名的外科医生准备动手术。《雅马哈鱼档》那电影里有剖鱼的长镜头,真是莫名其妙,谁看那个?有一次我陪外婆到医院去拔牙。外婆紧张得要命,坐上那把白椅子就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衣裳角。那医生额上有一块小圆镜子,煤矿工人似的,手里拿了把家伙,软语款言地说:“老太太,手术还要等一会儿才做,我先检查一下……”他边说边在外婆嘴里头搅了几下,说:“老太太,手术完了。”叮一声,白瓷盘里果然有了一颗长牙齿。医生的眼神好得意……

那老板娘刮完鱼鳞,剖开鱼肚皮,忽然尖叫一声:“哎呀!”

原来鱼肚子里有一个卷成香烟状的纸条子,纸条上有字,吃了水有点模糊,可还看得清:“这条鱼有毒,千万不能吃!”

《雅马哈鱼档》里绝没有这么个悬念。想不到还真有鱼雁传书的事。

老板不在家,老板娘全没了主意。只重复一句话:“啥名堂,要死,啥名堂,要死……”十几斤一条青鱼,值几十元钱,就这个名堂。

我们帮老板娘研究这来历不明的条子,可全无结果。说句实话,我们根本没有认真动脑子,全是逢场作戏。说不定这条子也是谁开的玩笑。

小舅舅倒挺认真,问:“你认得卖鱼的人吗?”

老板娘说:“是个男的,戴只草帽……”话没说完,慌忙打起伞就走,临走说,“你们可别走!”看来她要我们作证什么的。

那青鱼躺着,灰白的眼睛圆睁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亲人。柜台底下蜷伏着一只黑猫,眼闭着,耳尖在动,显然是别有用心地装睡。

雨倒歇了,可我们不能走。小舅舅不让我们走,还在研究那张纸条。

老板娘回来了,一副颓丧的样子。那鱼贩子早不见影了。我看她从来没看清那人的脸,最多只看见了那顶草帽。

小舅舅又为她出主意,让她切一片鱼到医院去化验一下。小舅舅说他能断定条子是一个小孩写的,说不定是个玩笑,但也说不定,所以不能马虎了事……

我和大吉走出店去,跨上自行车就走。我们一心想去王家村,对青鱼已没了兴趣。我很嫌小舅舅管闲事,我尝过管闲事的滋味,那真是!

有一回,我见马路上有块石块,来往的自行车都险兮兮地绕开它,便停下车来想搬掉石块做件好事,结果被那些骑自行车的人埋怨了一通。还有一回更沉痛。那天去开明戏院看戏,我的票是3排10座,进去一看,那位置上坐了个白发老太太。她掏出票让我看,是楼座的3排10座。那老太太太老了,我不忍心再让她奔波,而且凭她昏花老眼,在那么遥远的楼座能看到什么?我二话没说,回头就奔楼座,在心里一个劲儿地表扬自己。不料楼座那个位子上坐着个蛮汉子,偏不肯让,要验我的票。我说了老太太的事,他哪信?龇出一颗金牙笑我阿木林,分不清楼上楼下……更可恨的是旁边还有不少人笑。唉,别提了!我那晚一甩手出了开明戏院,从此就不再那么开明了。

阵雨过后,空气格外清新,太阳还被云遮着,那风就格外地凉爽。天空有一道白云,很规则地卷着,像一个巨大的弹簧。

一辆红色的“嘉陵”神气地驶过,骑车的是个女的。后座上有一筐鱼,都是大青鱼,好像还在摇尾巴。

小舅舅终于骑车赶上来了,在我们后头指挥:“向左拐弯!”

向左拐弯不远就到了一个村子。

没料到这村子不是王家村。原来小舅舅要拜访一位宋老师。更没料到他找宋老师还是为了那个婆婆妈妈的“青鱼传书”事件。

到了宋老师家,小舅舅就把那张很腥的纸条给宋老师看。这纸条是从旧作文本上撕下来的,反面还有一篇作文的最末几句,然后是老师的红笔评语。

∵条子和作文字迹相同,出于一人之手。

∴能断定条子出于一个孩子之手。

又∵认出评语是宋老师出色的书法。

∴……

哎呀,还有个完没有?

偏偏宋老师也认真得要命,特地换了一副眼镜仔细推敲一番,然后断定这条子是他的学生苏小明所写。

小舅舅一声“出发”,我们又骑车上路;又是左转弯,又到了一个村庄——依旧不是王家村。

小舅舅终于在小河边找到了放羊的苏小明。当然不是唱“军港”出名的那个,而是一个大眼睛的瘦瘦的小女孩。她背个草篓子,牵了一只慈祥得不得了的老山羊。

小女孩点头承认条子是她写的,还说这不是恶作剧,那鱼是她后爸用农药毒死的,她后爸凶得很,她只能写了这条子偷偷塞在鱼肚子里……

小女孩说话轻轻的,却分外镇定,没有人会不信她的话。

她说:“叔叔,鱼不能吃,如果你们不信,我可以对证。”

不可思议,她敢和她凶狠的后爸对证!

小舅舅在女孩子面前蹲下来、为她摘掉粘在头发上的一片草叶,说:“小妹妹,你做得对,很对。你放心吧,你爸——你后爸不会晓得你写过条子。”

女孩子没说话,咬着嘴唇点点头。

骑了一段路了,小舅舅还回头去看那女孩子。那女孩子还端端地站在那儿。

大吉的车子和我并行。他想搭我的肩。

我不耐烦地说:“靠边儿!”不知怎的,我这时心里有点乱,容不得大吉的轻骨头。

小舅舅一路无话,吹起口哨,反复吹两句。那是《城南旧事》插曲的前两句,有点凄婉和苍凉,可很动人。

我无端地希望路长一点。那个青鱼的故事,那个好心肠的小女孩,还有这口哨造成了一种神秘的氛围。我觉得这氛围很温暖,很干净,很美。

大弹簧一样的白云变幻成一座山的样子,很重。

看瓜棚一夜

既然我们在王家村村里村外布置了好几个轧笼,就得在王家村住下来。小舅舅安排大吉住在王水林老汉家里,分管村里那几个轧笼;安排我住在王水林老汉的看瓜棚里,分管村外的几个轧笼。小舅舅有事,不能住下。

大吉听说要和我分手,就不高兴。说实话,我也感到不习惯,而且有必要这么分开吗?不料小舅舅说出一句话来:“我相信你们都不是半个男子汉。”

这话有骨头。他故意要拆散我们两个。

我一收小腹,说:“放心!”

大吉打着油腔:“没——事。”

王水林老汉的看瓜棚里本来就有两张竹床,都装备着尼龙蚊帐。他喜欢有人去做伴聊夜。这瓜棚地势高爽,全用油过的船棚片儿搭成,整洁得很,沿墙根还撒了一圈“六六六”粉。

王水林老汉和我舅公公一样豪爽而幽默,他说:“在这里西瓜尽你肚子装就是,就有两个注意事项:一是不许打喷嚏,二是不能放响屁……你别笑,这是正经事,要不震裂了我的西瓜你要赔钱。”

当然,他这是在说趣话。不过,他的西瓜皮特薄倒是真的。小舅舅说王家村西瓜远近闻名,瓜名“怕雷薄”。这瓜名绝了,说是瓜皮薄得经不起雷声震。

老汉一边和我扯谈,一边喝酒。下酒菜只一样:豆腐炖螺蛳。这菜怪气。他说这菜是他的发明,比什么山珍海味都强,还念顺口溜:“啧啧啧,螺蛳熟,里头肉,外头壳,吃它肉,还它壳,一斗螺蛳十升壳……”

跟这么快活的老人在一起挺有劲的。不料那酒厉害,老汉烂醉如泥,往蚊帐里一钻就打起鼾来,看架势地震海啸他全不管了。

黄昏已至,夜色渐浓。

月亮是瘦瘦的,像只香蕉,熟了,黄得很透。小河里也有个月亮,却淡得快白了,且很薄,像用绸缎剪成的,有一点风就起皱。先是看见亮的星,越看越多,那银河彻底就成了一缕白雾。先是听见蛙的鼓噪,后来就听见了远远的狗吠,哑哑的很亲昵;又听见蝈蝈的吟哦,蝙蝠的翼动,小草的呼吸……乡村之夜,实在美得很。可奇怪的是,这么多音响却能创造出一种宁静安逸的气氛来。我家弄堂口那个噪声监测显示仪,咔咔地响,本身也在发出噪声。

西瓜吃得太多了,不断地撒尿。在这儿小便扯下裤子就是。有一回,我们把隔壁弄堂口掉下来的一块搪瓷标志牌钉到我们弄堂口。那牌子上写着“弄内有公厕”。这牌子引了好多外地人寻进弄堂来,却怎么也找不到公厕……

似乎有一种奇怪的声音,留心听又没有了,不留心时又出现了。不知哪儿“哇”的一声叫,不知哪儿“嗡”的一声响。我打手电去照,却发现有一条蛇昂着头在泅水。那河水黑,又稠,不由得生出许多神秘和恐怖。

我觉得自己很脆弱,很希望王老汉醒来。王老汉的鼾声竟成了我这时的精神支柱。我自问:你能一个人在这瓜棚里安睡吗?我忽然领悟到:做个男子汉不容易。我忽然觉得我们几个自封的男子汉的许多举动都很可笑。

我们那个男子汉方程式还得修改,至少得在等式右边加上“大胆”一项……

正胡思乱想,猛听得村子方向传来一个人的呼喊声,且有手电光在那儿晃动。我听出来了,那是大吉在喊我。

帐子里的鼾声忽然变成一句话:“愣什么?快去!”

性急慌忙,不时踩到水田里,等我和大吉相遇时,两人都成了泥猴。

大吉结结巴巴地告诉我,说他已把溜进院子想偷鸡的水貂关在院子里了。

我高兴了,说:“那你还这么急吼吼干什么?”

大吉说:“你不是也看见过的吗?王家院墙上爬着百脚草什么的,我怕水貂会逃跑。”

“那你怎么不把貂赶到屋里去关起来?明天天亮了再想办法擒住它。”

“我也这么想过……”

……

我和大吉跑到王水根家,那水貂已利用围墙上的百脚藤越墙逃走了。王水根家只有王水根的女人在。她是个瘸子,眼睁睁看着水貂逃了。

功亏一篑,太可惜了。

我真想打大吉一个耳刮子。明知道水貂会逃,怎么不把它赶进屋里关起来?

这时,王水根老汉也从瓜棚回来了,一进门,见我们的沮丧样子就明白了,说:“就差一点点,是吗?”

大吉挺委屈地说:“就差多了墙上这点百脚藤。”

老汉摇头道:“不对,不对,是你们嘴唇上少了一点点百脚草。常言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我笑不出来。

下半夜,我和大吉睡在瓜棚里。两只竹床格吱吱响。懊恼的情绪使我们难以入睡。可我们谁也不说话。

天亮了。大吉撩开蚊帐第一句话竟是:“双豆,我和你打一架吧。”

我想他可能是气疯了,就说:“好吧,打一架。你先动手。”

他说:“不,你先动手!”

他是从来不违拗我的,看来他真气疯了。我不由得有些害怕,赶紧看他脸上有没有没来由的笑。

他笑了,说:“双豆,算了,不打了。我是试试我能不能说‘不’字。我想了半夜,想了很多事。我以前做每件事都要得到别人的赞成才去做。昨晚上也是这样。我想到了关水貂进屋的办法,可因为没人赞成我……唉,不说了,这是被我父母从小培养成的。”

想不到他思考得这么深。

这瓜棚一夜在大吉的人生历程中肯定是很重要的一页。

后来小舅舅听了大吉的“反思”,未予评论,讲出一个《抬驴》的故事来。说是有父子两人牵一头驴子上坡,路人说这两人有驴不骑,太憨。于是父亲就骑上驴子。可又有人说这当父亲的太不爱惜儿子,老子赶忙下来让儿子骑驴。又有人说儿子不孝。于是两人一起骑上去。却有人说这两人心肠太狠,非把小驴子骑死才高兴。父子俩没办法了,干脆找根杠子把驴子抬了走路……

听完这故事我和大吉都没笑,胸口沉甸甸的,笑不出来。这个故事以前我们也听过,听过了就笑、笑过了就完了。这一次不同,听过了觉得有不少东西得好好想一想。

“香榭丽舍大街”的吊桥

从王家村到石桥镇,我们走了老半天。我们磨蹭着,尽量让小舅舅迟一点儿听到这个令人沮丧的消息。

茶馆对面有家照相馆,橱窗里布置着一些彩色大照片。其中一张照片上是一个拉小提琴的女青年,那姿势别扭得要命,倒像是扛着一支鸟铳或正和一只穿山甲搏斗。

我说过了,我们这会儿怕回到大河村,怕见到小舅舅,就想着法子磨时间。

“她绝对不会拉提琴。”我断言。

“不,她会。”大吉反对。这家伙现在老跟我对着干。不过这会儿我希望他有不同观点。

我说:“你再看看清,好不好?拉提琴的能把长头发触在琴上吗?她的左手指根本没按在弦上。”

“那是在拉空弦。”大吉接得很快,而且还加了一句挑衅的话,“她会拉琴,我敢打赌。”

我们三个(他,我,加上孙飞龙),在一起常打赌,可我和大吉却从未打过赌。大吉在瓜棚过了一夜,一下子变了。

我说:“赌什么?”

“输家喝七杯井水。”

再一想,我们没法赌。谁知道照片上那个女青年在哪儿?我们只得罢了。

可无巧不成书。没过几分钟,我们竟在百货店里发现了照片上那个女青年,她是家电柜台的营业员。

大吉用手拢了一下头发,很大方地走上前去,说:“同志,请问这儿有小提琴弦卖吗?”

披肩发的女营业员说:“没有。我们商店不经销乐器。”

大吉搔了一下头皮,说:“呦,这可糟了。”

披肩发还相当热心,说:“买弦得上县城去。”

大吉说:“是这样,我们两个都喜欢拉小提琴,答应为几个朋友表演,可断了一根弦,是,是一根最重要的弦。因为我们在照相馆橱窗里看见你拉琴的照片,所以我们想你一定有琴弦,所以想……”

披肩发明白了,有一点难为情,说:“对不起,我不拉琴,不会拉。那照片是我摆样子照的。”

大吉说:“对不起。”回头朝我挤了挤眼睛。那意思说不清到底是他赌赢了还是我赢了。见鬼!

不过,他这一手倒是我没有料到的。

料不到的事还多着呢。

正在柜台上买东西的一个瘦瘦的男青年侧身道:“朋友,你要小提琴弦吗?”

披肩发女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高兴地说:“巧了!阿榜,你有提琴,你给他们解决一下困难吧。”

阿榜说:“走,到我家里去拿。”

见大吉有点着慌,我反来劲了,很大方地说:“那太谢谢你了。”我觉得自己是在演电影。

阿榜说:“没什么,走吧。”他腋下挟着一个紫红色的头盔。

百货店门口停着的那辆红色的“铃木”果然是他的。

在魁梧的“铃木”背上,阿榜显得太瘦小了。那顶头盔也太大了。

我和大吉上了摩托,大吉抱住我的腰,我便抱住阿榜的腰。阿榜回头问:“好了吗?”

他这一回头、一说话很失风度。男子汉之间应当有一种默契。这辆“铃木”若在何德龙胯下就神气了。

“铃木”很稳重地驶出小镇,驶上一条林荫路。这路不过是条煤渣铺成的小道,可就因为路旁有两行生气勃勃的槐树,使人走过时莫名其妙地会想起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正开槐花,那花香清淡,却幽幽地极有穿透力,使人觉得自己的肺腑一下子被洗得十分干净,真是妙不可言。

“铃木”稳稳地停住了。阿榜说:“到了。”又按了一长二短三声喇叭。

和“香榭丽舍大街”并行着一条小河,小河上竟奇迹般架着一座吊桥!

只在电影和连环画上看到过吊桥,想不到和古代战争联系在一起的吊桥会出现在八十年代和平的乡村。

吊起桥板一头的是一根钢缆。缆索通过对岸大树上的一个滑轮,通到一座二层楼的阳台上。吊桥那边有高高的围墙,围起一个不小的院子。

这是座疯人院还是麻风病院?而大吉说他当时想到的是奥斯维辛集中营。荒唐。看见吊桥的一霎间,我们就产生了过吊桥、进院子的强烈欲望。

由于那一长两短的喇叭声,阳台上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她说:“来客人啦?”

阿榜打了一个手势。

吊桥放下来了。

阿榜说:“请你们在这儿稍等一会儿,我进去拿弦去。对了,你们缺的是哪根弦?”

这问题很要命。我和大吉谁也没碰过小提琴。

大吉结巴了一下,说:“是最粗的那根。”

“是B弦?”

“不错。是B弦。”大吉见风扯篷。他说他当时想到了B52飞机。

阿榜掏钥匙打开了阳台下面的白铁皮钉成的门。通过这门,我们看见了院子的一角:绿荫婆娑,花草亮眼。里头怕有一件什么文物。

我们走上了吊桥,说:“阿榜哥,我们可以进去吗?”

阿榜说:“那好,你们进门来吧。”

进了门是一间空空的屋子,对放着两张礼拜凳。这儿和院子还隔着一道玻璃门。

阿榜说:“你们在这儿坐一下,我到那边的小楼去取弦。”院子是长方形,围墙的对面那个拐角处还有同样一幢小楼。阿榜推开玻璃门,说:“你们别走出这道玻璃门,否则有危险。这儿原是省蛇类研究所的一个基地,现在由我在这儿承包养蛇。院子里都是毒蛇,千万别进来。”

原来如此。这儿是一个蛇园。可他阿榜怎么像进拙政园似的轻松自如?

我说:“阿榜哥,我们跟着你走一走,参观一下,可以吗?”

阿榜回头看看我,想了一下,还是摇摇头说:“不,有危险。”

大吉说:“那,我们也不借弦了。”

阿榜说:“为啥?”

“你这么走去拿弦不也很危险吗?”大吉扯住我手臂,说,“我们走吧。”

大吉这一手果然有效。阿榜说:“那,好吧。不过,你们千万不能乱走。紧紧跟着我,始终走在这小路的当中。”

说老实话,我们心里是挺紧张的,当然不敢乱走。这是一种很有劲的紧张。

阿榜其实是看透了我们的,反而说:“也不要太紧张了。只要不太接近,蛇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它们其实也怕人。”

院子里有好几个大土堆,每个有一米多高,上面长满了萋萋花草,还有一些紫穗槐。

阿榜说:“这些土堆就是蛇山。”

这山名挺吓人的。我们脚下的碎石路在蛇山之间盘绕。可我们没看见一条蛇。

“看见槐树上的蛇了吗?”

阿榜一说,我们才看清了,那树上盘缠着几条灰黑的蛇,一动也不动,就和树枝差不多。

阿榜说这些是引自渤海湾蛇岛上的蝮蛇。蛇岛的蝮蛇有上树捕鸟的特技,落枝歇脚的麻雀什么的是它们的美餐。几根电线杆上缚着几根茶碗粗的毛竹,上面挖了一个一个洞。这是为了吸引麻雀到这儿来筑巢的。电杆上还垂着电灯泡。晚上电灯一亮,那些趋光而来的蝼蛄等昆虫就是蛇的夜餐。

我说:“就这几条蛇吗?”

阿榜说:“这院子有二百平方米,平均每平方米有三条蛇。现在是十点多钟,已是蛇的午睡时间了。”

原来这时绝大部分的蛇都在土堆下边的地道里。打开一个土堆上的窗,开了地道里的电灯,隔着一层玻璃,我们看见了地道里的蛇。只见里头大蛇、小蛇挤挤压压,盘缠错落,黑压压挤成团。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蛇,不由得毛骨悚然,直恶心。

阿榜让我们注意蝮蛇鼻孔和眼睛之间的凹陷。他说这颊窝可神呢。尤其在晚上,蝮蛇觅食不靠眼睛和耳朵,主要依靠舌头和颊窝。这颊窝里有一层百分之一毫米厚的膜,是十分敏感的热测位器,能在几步之内辨出摄氏千分之二度的温度差。每个动物都向外发射红外线生物电流,一靠近蛇,蛇就感觉出来了。科学家利用这个原理制造出一种空对空导弹,取名叫“响尾蛇导弹”。响尾蛇的颊窝比蝮蛇的还要灵敏。

想不到阿榜讲起蛇来滔滔不绝。

大吉问:“你一定有好蛇药吧?”

阿榜说:“最好的蛇药是掌握蛇的活动规律。”

我说:“你一定赚了很多钱。”

阿榜说:“我做其他工作,可能比干这个更赚钱。不过,我觉得干这个工作挺有意思。”

大吉说:“挺危险,还很累,很脏,常这么干没意思。”大吉说的是实话。

阿榜说:“蛇也是一种宝贵资源。有人说蛇毒是液体黄金。如果是这样,那么我是在开金矿。危险是有的,可这是有意义的危险。危险里看见男子汉。”

我挺欣赏他最后这句话,问他这是哪位名人的格言,是拿破仑还是恺撒?

他狡黠地一笑,说:“谁的名言?刚才,那人给我们放过吊桥。”

原来是他妻子说的。

阿榜说:“这蛇园是她包下来的,签了字才告诉我。她说她知道我会同意的。就这样,逼上梁山了,不过干了还挺有劲。不是吗?人家不敢干的,我干了,还干得挺好。这个世界上,总得有人站出来干这个,因为世界需要这个工作。”

这个瘦瘦的阿榜还真了不起。当然,他的妻子也了不起,也许比阿榜还了不起。

阿榜的妻子非让我们“共进午餐”才肯放下吊桥。

有一道菜是清蒸黄鳝。我平时很喜欢这道菜,可今天没敢动一筷,彻底没那个胃口。

席间,阿榜的妻子说那句有气魄的格言并非是她的创作,而是出自美国科学家卡尔·施米特博士的遗言。施米特是芝加哥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动物学家。有一天夜里,他被饲养的南美洲毒蛇咬伤了。那年代他那儿交通不便,保管药品的人恰好不在,起码天亮以后才能赶回来。情况很危险。老科学家知道自己性命难保,就赶紧记录下死亡前的感觉和症状。他认为这对科学有益。四小时以后,施米特耳鼻出血。他用颤抖的手写下了最后几行字:疼痛消失了,软弱无力。我想,大脑开始充血了……他死了,在他的症状记录中夹着一些随时想到的话。“危险里看见男子汉”就是其中的一句话。

卡尔·施米特无疑是个男子汉。人们在危险中看见了他的品格,他的气魄。

阿榜的妻子保存着卡尔·施米特的照片。他是一个瘦小的老头儿。

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我们找到了一个新的“男子汉方程式”:

男子汉=不避艰险 好心肠 X

X是什么?还待找寻。

红蜻蜓

在蛇园“共进午餐”时,从阿榜那儿得到一个情报:离这儿20里的沙上镇有水貂出没。

那鬼东西走得那么远!是豁耳朵还是四眼?

阿榜挺支持我们的追捕,用“铃木”把我们送到了沙上镇,经过王家村时还捎上了那些轧笼。阿榜说他认识我小舅舅,由他设法把我们的行踪告诉小舅舅。

临别时,我把那根“B弦”还给他,向他彻底坦白了事件的真相。那是一个无聊的打赌。要改变一个习惯可真难啊。

阿榜开心地笑了一会儿,说:“顺便告诉你们,小提琴只有E、A、D、G四根弦,没什么B弦的。”

原来他早看穿了我们的鬼把戏。

嘿,我们算个什么男子汉?冲我们能站着随便撒尿,我们不过还是个男孩子——这是大吉的情绪。

大吉太自卑了。我给了他一拳:“放屁!”

男子汉应当逮住水貂。

一番调查之后,我们又布下了轧笼。

一切忙过之后,我和大吉才发觉我们面临着一个挺严峻的问题:晚饭问题。我们两人身上不名一文,连打个电话的钱也没有。

想不到,这个婆婆妈妈的问题能难住两个小小男子汉。不,应当这么想:难道这个小小的问题能难住两个小小男子汉吗?

我们得想办法挣一点钱。

到哪儿去挣呢?鬼使神差似的,我和大吉沿着河就走出了镇子。我们没什么明确的目的,也许想再遇上一个“叠鳖塔”什么的。甲鱼是挺值钱。

西斜的太阳显出疲倦的样子,带着一圈晕光,仿佛一团熔炼着的铁。

一条白狗用爪子把树干上的知了猴拨落到地上,然后用鼻子嗅,最后装作胃口不好的样子,丢下走了。它这个样子使我想起逃亡的水貂。那“四眼”也是这么装模作样的。

我捡起一块泥团,准确地击中了白狗的屁股。白狗没有叫唤,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很从容地颠颠颠走了。莫非它知道我们两个晚饭没着落?它那眼神挺势利的,像在看一个落魄异乡的流浪汉。这就叫狗眼看人低。

只有被白狗嗅过的知了猴,没有叠鳖塔。河水一漾一漾地激起些不规则的涟漪,像在窃窃地笑。

大吉没出息地哼了一句“阿巴拉古”。我却想讲一个红军爬雪山过草地之类的故事,可一时又记不起具体情节。

到这时,我们突然发现自己很无能。我们原来没有挣钱的本事,彻底没有。这使我们威风扫地,使我们悲哀,更使我们震惊。

那个男子汉方程式肯定得修改。

不知怎的,我脑子里老出现我们弄堂口那个卖冰棍儿的小脚老太太。有一回,我向她买一支小雪糕,她得找我一分钱。她在埋头寻找一分硬币,我要看球赛等不及了,就说:“不要了,别找了。”老太太很光火地喊道:“回来!”把一分钱按到我手心里说,“拿着!”……

正当我们一筹莫展时,老天爷却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赚钱的机会。那样的机会真是百年难遇:我们忽然被一个戴变色镜的电视导演看上了!

一条蓝色的有许多玻璃窗的游艇靠上岸来,然后是那个变色眼镜跳上岸来邀请我们两个临时充当一下群众角色。另外一个中年人说拍过之后当场付给每人五元钱报酬。

我们有点受宠若惊,咚咚地跳上船去。

拍的是一部关于安全用电的教育片。马上要开拍的一个情节是这样的:浓烟扑进房间,甲从睡梦中呛醒,惊恐万状地叫着“妈呀!妈呀!”像没头苍蝇似的在屋里乱撞……这时消防队员乙从窗户跳进来,叫一声:“快趴下!向门口爬!”……

导演让大吉演甲,让我演乙。这很自然,别忘了我有一米七五的个头,而大吉整整矮我十厘米。

我说:“导演,我脸上可以抹些黑吗?”我觉得脸上抹一些黑能更壮烈些、粗犷些,老山英雄都是这样的。

导演说:“可以。别太过分了。”

可是大吉却说:“导演,可以换一个角色吗?”他不愿意扮演那个傻里傻气的孩子。

导演说:“分配定了。快化妆,船到沙上镇就准备开拍。”

大吉说:“我不干。”

我心里很恼火:计较这个干什么?不就是当个群众演员吗?

导演太忙,也没再问原因,就说:“那好吧,就改让船老大扮乙。”指指我,说,“你改演甲。”

让我去扮演那个傻甲?还得惺忪着睡眼叫几声“妈呀”?嘿!太窝囊了!换了个位置,我的观点一下子变了。

我也不干了。

这时小艇离岸头并不远,我向大吉挥一下手,说声:“上!”一纵身上了岸。大吉也上来了。我们谁也没打个趔趄什么的,这一点叫人兴奋。

这一声“上!”,这一次跳跃,使我们痛快了好一会儿。更奇妙的是经过这么一折腾,我们的内心都生出了一种类似悲壮的情绪,什么晚饭之忧,已变得微不足道。

事后小舅舅听了我们这个经历,引出了他的一篇宏论。他说人要有一点“高贵”。他说人本来应当高贵,因为这是人区别于动物的重要特征。他说这高贵和钱财、地位什么的没有必然联系。他说十个饿汉面对一盆食物,九个人扑上去撕抢,一个人却不动声色,这一个人就显出了高贵……他说得玄了,后面的话我没能记住,不过那意思我还是约略领会了的。

我说:“那我和大吉都‘高贵’了一次。”

小舅舅哈哈大笑,来了个反白:“莫非电影、戏剧里演反角的都是坏家伙?幼稚!”……

这是后事。我还得说说我们那天的晚饭问题。

从船靠岸后,我们又沿河走了一程,到了河的一个拐弯处,这儿的水面开阔,养了一大片菱角。菱叶铺出一片墨绿,随着水波很抒情地涌动,像在呼吸似的。竟有几个小姑娘划着菱桶(不过是只大的长脚盆)在墨绿间徜徉!还故意穿了鲜艳的衣衫,红的、白的、黄的,灿烂得很,还叽叽咯咯地笑,咿咿呀呀地唱歌。她们唱的是电视剧《红楼梦》里的《枉凝眉》。她们真有本事,那首凄婉的歌被她们歪曲成一首喜气洋洋的歌。

我走到水边,拎起一朵菱头,下边累累坠坠地挂着十几个水淋淋的菱角。我眯起眼逆着夕阳的余晖看那红菱时,隐隐可见得里面黄白的菱肉;红菱的柔润的轮廓就有了一层晕晕的玫红,连滴下的水滴似乎也有一点红色。

每到这儿,你或许会猜想我们那天就用红菱角充了一顿晚饭。这你猜错了。没有,我们连一只菱角也没尝。

我装作很内行地对那些快活的采菱姑娘说:“这菱品种还不错嘛。”

白衣裳小姑娘说:“你尝尝吧。”

我把菱头放回水里,甩甩手上的水,说:“还有点儿嫩,有点儿涩。”

红衣裳小姑娘很厉害,说:“不酸不算杨梅,不涩不算菱藕。阿懂?”

大吉适时地打了一声很响的呼哨。

呼哨惊起远处菱头间的一只翠鸟。那绿色的小鸟“啾”的一声唤,箭似的射向天空去。

有一只红蜻蜓闪着翅停在半空中,像是在侧眼看我。

红蜻蜓能炸了吃吗?

口 哨

那是我们有生以来经历的第一个饥饿的黄昏。当时我觉得我能吃下一头牛,而大吉说他十分怀念蛇园午餐时那盘清蒸鳝鱼。

那天沙上镇剧场里在举行一个青年联欢会。我们饿着肚子进了剧场,希望这个晚会能举行到12点。12点以后我们就去巡视我们布下的轧笼。

想不到这个水乡小镇舞台上的第一个节目是管弦乐,想不到农民管弦乐队演奏的第一个曲子是勃拉姆斯的《平安之夜》。大家的掌声很热烈,好像听懂了似的。以下的节目通俗得多了。我最喜欢的是《金蛇狂舞》。西洋乐器当中突然起了唢呐声。这唢呐倒是最能表现狂舞的金蛇。

大吉突然认出那个吹唢呐的是阿榜。我起先以为大吉想清蒸鳝鱼想出了神,后来,当男人腮帮子恢复常态时我也认出了他——阿榜!

我们很起劲地鼓掌。

接着的几个独唱不怎么样,尤其不能忍受的是一个男青年来了大段的越剧清唱。一声“我的娘子啊”听得人浑身难受。

我打了一声怪气的呼哨以示抗议。大吉也来了一声。当大家回头寻找捣乱者时,我们也回头去寻找。这一套我们玩得挺在行。今天我们打出的呼哨特别响亮,其中包含了因饥饿引起的愤懑和委屈。

接下来一个节目竟是《口哨》。吉他伴奏是阿榜,而吹口哨的竟是我小舅舅!

看见小舅舅时,我的内心生出一种久别重逢的亲切感,还奇怪地有点心酸。饥饿使人感情脆弱。

吉他起了。小舅舅吹了一首《啊,朋友再见》。这是电影《桥》的插曲。那电影里有个叫老虎的游击队员是我崇拜的偶像之一。小舅舅吹得很出色,太出色了!从这个时刻起,我再没有胡打呼哨的勇气了。不见高山,哪见平地?我们的那种口哨太拙劣,太丑恶了。

事后,小舅舅说他这个节目是临时加进去的。他来沙上镇是找我们来的(可惜我们去了菱荡),并没有演出的准备。他在场子里听见了我们的口哨,就去后台报了一个节目。这是后事。

小舅舅接着又吹了那首《城南旧事》插曲。这温暖而哀愁的曲子一下子使我想起了那个牵老山羊的小姑娘。那天,小舅舅告别那小姑娘后,在路上也吹过这个曲子。曲子感动了我,我忽然觉得那小姑娘挺了不起。她那个后爸一定凶得很,可她还敢说:“鱼不能吃,如果你们不信,我可以对证。”她说得那么轻轻的,却显出非凡的镇定——对了,显得很“高贵”……

多么明净的曲子。

高尚的人总想把世界打扫干净,可卑劣的人总把世界弄脏……

多么简单,又多么亲切。像在说话,说家常的话。像泥土,像水,像阳光……

面对着那个牵老山羊的小女孩,还有那个甘冒“有意义的危险”的阿榜夫妻,还有主动赔鸡、爱管闲事的小舅舅,就凭我和大吉一声卑劣的呼哨,我们暂时无权侈论关于男子汉的庄严题目。

神秘的小屋

几天以后,那只叫“四眼”的水貂又到王水根家去偷鸡,被王老汉关在了一间小屋里。

消息传来时是大清早,小舅舅出门未归。我和大吉带了一只轧笼合骑一辆自行车,一口气赶到王家村。

王水根老汉在前院拌鸡食,见我们到了,便说:“那水貂贼不改性,又来偷鸡,被我关在后院小屋里了。眼睛上有两点白毛,对吧?”

不错,是“四眼”。

后院有两间新建的小屋,东边一间笼养着一些兔子,西边一间还刚粉刷过,空着未用。“四眼”就被王老汉堵在这西屋里。

王老汉领我们到紧闭的玻璃窗前,指指里边说:“喏,那家伙躲在旮旯里。它精灵得鬼似的,我没敢动它。看你们怎么逮住它。”

小屋里空荡荡的,除了在屋角倚靠着几根做过脚手架的毛竹外,其他一无所有。“四眼”就伏在毛竹后边。

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采用“网开一面,请君入笼”的办法。取掉一片窗玻璃,由大吉把轧笼口对着这个漏洞,又用一块搓衣板堵住了笼口以外的缺口;然后由我进屋去赶四眼,逼它找寻出路。

轧笼布置好之后,我提了一根竹竿,一闪身进了小屋,迅即关上了门,然后一步步向屋角逼去。

“四眼”不动声色。

听舅公公说水貂逃窜常采取“以攻为逃”的策略:猛地向来犯者冲去,等你一愣神,它就从你胯下穿过,逃之夭夭。

我故意把两腿分开些,准备让它蹿过。

我像击剑运动员似的把竹竿刺向那些毛竹……

可是“四眼”居然毫无反应。难道它还有装死之计?

“四眼”真的死了。身体已经僵硬。

我觉得一阵心慌,急忙跑出屋去。

在回家的路上,我和大吉讨论了一路。是饿死的吗?不是,水貂的肚子处于半饱状态。是闷死的吗?不是,偌大一间空屋,即使完全密封也不会使这小生灵窒息而死。是被别的动物咬死的吗?不是,“四眼”的身上没有伤痕。

那么是中毒而死?

回到小舅舅家,我们剥下了貂皮,又解剖了水貂的胃肠,发现四眼吃的都是蚬肉、螺蛳之类,不大可能有什么毒物。舅公公把四眼的肉喂了狗,那狗一点事也没有。

这件事蹊跷。

小舅舅听了我们的“考察报告”,侃侃讲出一个故事来。

古时候,有一个女婿请丈人上门吃饭。老丈人喝下一杯酒,七窍流血,死了。有人怀疑女婿毒死了丈人,告到县官那里。县官分析不出女婿害人的动机,来到现场考察:坐在老头子喝酒的椅子上,叫人照样斟一杯酒放在前面的桌子上。这一下子,秘密揭开了——原来屋子天花板上有一个洞,上面盘踞着一条大毒蛇。毒蛇闻到酒香,毒唾液就滴下来落在酒杯里……

小舅讲着,一根手指无声地指着屋顶。我和大吉情不自禁惶恐地向上看。小舅舅得意地大笑起来。

大吉说:“那小屋里莫非也有蛇?”

小舅舅说:“不,水貂是要吃蛇的。我讲这个故事是要你们仔细考察考察,靠小聪明不行。”

舅公公岔上来说:“该不是鬼怪作祟吧?”

我说:“怎么会?”

舅公公眯着眼说:“你说怎么不会?”

我说:“老迷信!”

舅公公却准备着那句话,接得好快:“那你给我讲讲科学道理。”

他是激我们呢。

我说:“你等着,我和大吉一定能破这个案。”

舅公公说:“好!破了案,我请你们吃酒呛虾。”他以为世界上最可口的东西就是酒呛虾,殊不知那虾也呛人。

我和大吉吃过饭又赶到王水根家。

那王老汉和舅公公一种腔,半打趣地说:“好,你们先来科学科学,科学不出,我可要烧纸焚香了。”

我们仔细比较了东屋和西屋,竟提出了一个“哥德巴赫猜想”:毒气是从毛竹里跑出来的。两间屋子内唯一不同之处就是西屋有毛竹,而东屋没有。

我们把一节毛竹沉在水里,然后在毛竹的两头各打一个孔。把一个装满水的瓶子倒着对准其中一个孔,然后把毛竹的另一端稍稍抬高一点,竹节里的气体就咕咕咕跑到瓶子里来了。毛竹里有气体,这一点我们以前从未想到过。

我们把一只活麻雀放进“毒气”瓶子,可那麻雀安然无恙。这证明毛竹里的气没有毒。

我们并不灰心。

这天晚上,我们又逮了几只麻雀关进西屋,未装笼子,关了门窗让它们在屋里自由活动。

第二天天没大亮,我们赶到王家,透过玻璃窗往里一看,嗬!那些麻雀都死在了地上!

屋子里死寂死寂的,我轻轻推开门,猛听得屋角“啪”的一声爆响,惊得我和大吉险些魂灵出窍。

王水根老汉走来,神色也蛮紧张,不过他说那一声爆响倒不稀奇,是毛竹爆节。

我们一筹莫展了。我们好不甘心哪!可“不甘”又有什么用呢?我们好伤心,我们使人多失望!

吃午饭时,我们和小舅舅在饭桌上相聚了。小舅舅听了我们的报告竟然毫无兴趣,说:“那只豁耳朵水貂有踪影了,有人看见它出没在野鸭荡芦苇丛中……至于那个小屋,怕是偶然的巧合吧?”

我很着急,说:“不,不是巧合。”

小舅舅说:“那你们接下去打算怎么办呢?”

我和大吉面面相觑。我们没办法了。

小舅舅笑道:“小秀才们,你们总自以为是哩,去王家只看小屋,不问王老汉一句话,莫非没带了嘴去?告诉你们吧,我刚才去水根伯那儿弯了一弯,问了水根伯三句话,答案就找到了——那小屋是用废弃的电石糊代石灰粉抹的墙。电石糊是什么?就是人家电焊筒中用废的乙炔渣。那电石糊还新鲜、还能放出一氧化碳气体。东屋敞着,没事,西屋关上门窗就能把水貂、麻雀窒息死。要是住进去个人怕也有危险呢!”

原来如此。弄清了没啥奇怪,没弄清时就神秘得要命。

小舅舅认真地说:“水根伯十分称赞你们两人,说你们有道行。他说的‘有道行’我看就可以翻译成责任感——社会责任感。凭这点,你们倒是有点男子汉气概呢。”

我说:“不,我没想到这个。我只是为了好奇。”

小舅舅说:“这种事有时分不那么清楚。就说上次那个青鱼传书的事,我看到那个老板娘没办法,团团转,心里就有点可怜她,就想帮她。就是那么一回事。”

舅公公说:“依我看,这叫管闲事。若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了管闲事的人,那就不像样子了,那还是人的世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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