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来时的大船,简洁的房间内,秋月白躺在柔软的床上,九娘坐在床边一眨不眨地看着,林宣站在桌子旁提笔写着药方,纳兰初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喝着茶。
秋月白眼睫毛轻颤几下,随即猛然睁大双眼,警惕地看着周围,一瞬间便对上九娘惊喜到有些呆愣的眼神,秋月白顿时怔住了。
“啪嗒。”“啪嗒。”
秋月白回过神来,却看见那个一直什么都不在乎的女子,在他面前控制不住地流泪,在他记忆中,她傲气,她坚强,她漠然,见过她烹茶的模样,见过她沉郁的模样,见过她担忧的模样……唯独,没有见过她哭泣的模样,可是今天,她哭了。
秋月白喑哑地说:“九娘。”
九娘猛然扑在他怀里,秋月白抱着她,心中一叹,他知道他消失得太久太久了,想起还在密室里的时候,江心对他说的话。
“你可不知道,她每天每天在浔阳江的船上日日夜夜盼着你回来呢!”
“哈哈,她活该!活该她找了十几年都没找到你!”
“她每天喝酒,借酒消愁,说我堕落,难道她不是吗!凭什么就只有我一个人这样!不过,她这样,也算是陪我了,秋月白,你心疼不心疼!”
“……”
这样的话他听得太多太多,大多数时间他的意识都是模糊的,一直昏昏沉沉,直到江心偷偷摸摸地找了大夫来,说如果再这样下去,他恐怕就会成为一个傻子,江心这才吓到了,停止了给他喂药,却不放心他,用链子把他锁起来。
不见阳光,不见月光,不见伊人,不见,君心。
林宣也不打扰他们,写好方子就拉着纳兰初走到外面了。
看着茫茫的江面,心胸也不由自主地宽阔了许多,这一生,沉沉浮浮,所为何?他所期盼的,不过大仇得报,携一人白首,再不过问世事。惟愿不再如浮萍,四处漂泊,无以为家。
想到这,林宣侧头看向纳兰初,不动声色,沉默安静,总穿沉闷的黑色,心中压抑的也不比他少,王府遗孤,却非皇室血脉;门派少主,却非为人称赞;武功高强,却非强身健体。王府已灭,亲人已逝,门派已颓,师父已危,双眼已瞎,说不清是得到的多还是失去的多,背负这些也许非她所愿,但是却还是一声不吭地扛下来,竭力地寻求机会。
纳兰初察觉到他的注视,看向他,林宣看着她蒙着黑纱的眼睛,伸出手抚摸上去,纳兰初愣了一下,却没有躲避。
也许,这是她唯一的遗憾。
“我能治好你的眼睛,只要找到天支草。”
纳兰初咬了下唇,仍是那清冷的声音:“救师父。”
林宣拍拍她的头,声音也柔和下来,说:“我只需要根须就行了,救你师父无需根须。”
纳兰初沉默的转身,低声说:“谢谢。”
林宣笑道,有些暧昧地说:“你我之间,何须这二字。”
纳兰初却问:“你所为何?”
林宣快速回答,说:“为你。”
纳兰初却笑了,宛如那句诗:大珠小珠落玉盘。她说:“不,也许找到天支草后你我就是拔刀相向了。”
林宣牵着她的手,说:“你认为我是为了天支草?”
纳兰初沉默,这是默认。
林宣也不介意,感受到凉风习习,说:“我所为的,已经到手,就是在袁桓手上得到的,一开始我就是为了它,天支草只是顺带的而已,要不要也无甚打紧。”
纳兰初心下疑惑,却还是直接问出口:“那你这一路走来,为何?”
林宣抚着她柔顺的发丝,笑道:“为你。”
纳兰初笑了,嘴唇抿起,翘起细小的弧度,配合她不再那么苍白的肤色,却多了一丝诱惑,说:“我不信,我们真正认识,也没多久。”
林宣:“这与时间无关,我喜欢,就喜欢。”
纳兰初反驳道:“不喜欢,也就不喜欢。”
林宣一下子严肃起来,认真地说:“你这是怕我丢下你?还是担心你自己沦陷太深,最终却也只是你自作多情?”
纳兰初却没有说话,林宣也习惯了她的沉默。
掷地有声地话语响起:“无论何时,我总不会扔下你。”
纳兰初低声说:“男人的誓言最不可信。”
林宣牵着她慢慢沿着船边走,说:“信不信是你的事,做不做却是我的事。”
“就像,秋月白和九娘?”
林宣悟了般笑了,说:“不,我们只是我们,仅此而已。见过了苍琴和袁桓,秋月白和九娘,却是挺让人丧气怀疑的,不过,我还是希望你相信,不是相信爱,而是相信我。”
纳兰初沉默,她能信的人,有几个?纵然再如何相爱,苍琴和袁桓的结局却也是不完美的,秋月白和九娘也是,林宣,真的能相信?
就算不说他们,那么,师父呢?娘呢?是继续沦陷,还是放手一搏?不,她赌不起这个结果,她知道这不是他的全部,却还是觉得,这个人对她很好,可是她能回应吗?不能,他想必也发现了吧,除了渺渺仙音外的,清水芙蓉。
未望和清水芙蓉,相依而存,未望解开,她的眼睛复明,清水芙蓉大成,同时,她的生命也会渐渐凋零,不解开未望,一点点地侵蚀,最终,她也活不下去了,但是她能撑到一点点侵蚀的时候吗?
拿到天支草势在必得,天下群起而攻之也是必定的结果,她注定了是要站在江湖的对立面,不为天支草,就算是清水芙蓉,也一样,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更何况,匹夫是有罪的,还得罪了人,摆在她面前的,是死路,但她也义无反顾地走上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林宣注意到纳兰初的表情,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道:“不知道你发现了没有?风子期身死,重霄殿解散,可是,不管是苍琴还是扇九娘,都活着,而且,即使是解散了,还有人手在暗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纳兰初:“苍琴和扇九娘得知风子期身死的消息却并未露出悲痛的感情,而且像是知道什么似得,一步步指引我们去找到天支草。”
林宣赞同道:“不错,我肯定,风子期并未身死。”
纳兰初问:“那重霄殿解散?”
林宣笑道:“指不定是风子期腻了,解散重霄殿,捏造一个他身死的消息,然后潇洒人间去了。”
纳兰初抿唇不语,若是真有这样的人,放下权势,甚至捏造身死的消息,这个人,若是没有更大的打算,那也算是真正的不在乎了,她这一生,注定耗在不久后的风波里。这么些年,有过不甘,但那又有什么用呢?看不见的枷锁快要让她窒息了。
这样,对她好,对他,也好。
情之一字,最是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