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怕她……”小顾长长地叹了口气，圆圆的苹果脸上露出一抹奇怪的神情来，“我是怕她……认出我来。”
林浅月以为她只是担心自己方家人的身份被揭穿，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你的身份我们瞒得很好，不会有旁人知道的。”
小顾抬头看她，一脸的苦笑。
林浅月只觉得她的笑容格外的苦涩，却怎么也不明白小顾怎么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这个谢青容……她正想着，却听小顾又开口说话。
“所有人都只知道谢青容，知道谢青容是南京城里的第一美女……可娘子，你知道谢青容的来历吗？”小顾一面儿说，一面儿拉着她往前走。
林浅月的心思全在她说的那个“谢青容”身上，加上这庄子她刚来，路长得也差不多，她便丝毫没注意到小顾拉她去的方向并不是往园子去，而是往庄子的另一头走了。
听小顾说到谢青容的来历，林浅月仔细想了一下，好像……还真不知道这谢青容的来历。传说就从她是第一美女开始，关于她和建文帝相识倒是有无数个版本，但是她从何处来，是谁家的女儿，传说中并没有提及。
的确是有些奇怪的。
不过毕竟是传说，以前她和小姐妹闲聊的时候，甚至有人怀疑过这个就是说书先生编出来的故事，很可能连人都不存在。不过这会儿看来，人是存在的……林浅月微微有些闪神，停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或者只是我们这些普通百姓不知道呢？”
“皇后是谁家的娘子知道吗？”小顾拉着她一转，从小路入了一边儿的果林。
“徐家的。”林浅月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她就知道小顾的意思了。的确……她说的倒是一点儿也没错。她看向小顾，微微拧了眉头“这么说她与你有仇？”想想又道：“可你一小……”
小顾点点头：“我一小就被殿下救走了，只是她的确是认得我的。”小顾顿了一顿，又道，“您没有觉得她与我长得有几分相像吗？”
林浅月皱了皱眉，回想了一样，轻轻摇了摇头：“这倒没有。”她看了小顾一眼，总觉得小顾的反应有些不对，“你是苹果脸，她是瓜子脸，完全不同。而且我总觉得她身上戾气很重……你倒没有。”
“戾气很重……”小顾下意识地重复了这四个字，抬头望向林浅月，似乎想到什么，又重复了一遍，“戾气很重……”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戾气重……才是应该的吧。也不知道这戾气……是对自己，还是怨旁人。”
她这么一说，林浅月倒是愣了一下，感觉小顾似乎有些不对劲儿。她想了想，又看向小顾：“她若是认出你……又会怎么样？”
小顾没想到她会这么问，顿了顿，半晌没答上话来。林浅月本来也没想要她回答，只是想到那侍女的容颜，不由得皱起眉头：“谢青容……她的确是谢青容吗？”
“嗯。”小顾应了一声，“所有人都说谢青容是南京城里的第一美女，其实并非如此……传说里大部分都是真的，只是没有小公主，也没有私通……她不过是爱慕燕王的一个……方家庶女罢了。”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小顾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不过林浅月仍旧听得很清楚。
方家的庶女……爱慕燕王。
林浅月微微怔了一下，怪不得……怪不得刚刚小顾会说出那么一番话来。若这人是方家庶女……林浅月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方家庶女……爱慕燕王，与燕王通了消息，这才导致燕王入京。
无论她通的消息是否有定局之用，却总归是通了消息的。
然后……燕王，成了皇帝。
再然后，皇帝诛了方家九族。她便隐姓埋名……如今，却又遇上同是方家遗孤的小顾……林浅月刚要说话，脚下却是一绊，险些摔倒。小顾赶紧上前一步扶住她，“娘子小心。”因为接近湖边，所以地上的泥土有些软烂，有的树根已经露在外面，没注意就会绊倒。
林浅月一怔，看向小顾：“不是说……去园子里等？”
小顾没吱声，突然向着林浅月跪了下去。林浅月反应不及，拉都没来得及拉，就见小顾扑通一声跪在了烂泥地上。
“小顾，你这是干什么？”林浅月吃惊地看她，“你……”
小顾定定地看她：“小顾先谢过娘子的救命之恩！”她重重地磕了个头，“娘子那天为了小顾杀了何启的事情，小顾一直记在心底。”她顿了一顿，接着往下道，“娘子……小顾做的事情，也都是为了您”
林浅月愣了愣，隐约从心底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来。
她怔怔地看向小顾，总觉得哪里不对。小顾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不等她说话，自己缓缓站了起来。林浅月只觉得眼前一阵恍惚，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慢慢地虚化起来，只看到小顾圆圆的苹果脸上，一双杏仁般的眼睛晶莹透亮，宛若星辰。
耳边似乎有人在低声呓语，睡吧……睡吧……
像是儿时母亲一般轻声细语，温柔得似乎能滴出水来。林浅月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只觉得极是疲乏，一阵阵的困倦涌来，眼皮上下打架，忍不住想要闭上眼睛。
睡吧……睡吧……
又好像看到哥哥……他总是喜欢和自己在院子里的那棵枣树底下玩耍，若是枣子熟了，他甚至会爬上去，下来的时候往往用衣服兜了一大袋枣子。
有时候甜，有时候涩。
这样的日子实在是舒服的……那种闲适的感觉从她心底泛出来，在每一个毛孔中泛开，所有的烦恼似乎在这一刻消失的干干净净，整个人空灵无比，似浮九重天。
就这么睡吧……睡吧……
睡着了，就会烦恼也不会再有了。
林浅月努力的睁了睁眼睛，却是忍不住的要跟着这声音去做……睡吧……睡吧。
就在她要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那日梦中哥哥流着血的双眼突然在她眼前闪现，她似乎听到哥哥在说“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快些回去。”
心口旋即就是一痛。
似乎像有什么人抓住心尖，然后用力一捏，心脏几乎要爆裂开来。
疼得她眼泪一下子涌口，整个人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又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她垂在身侧的手疼地一下子捏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
掌心里顿时觉得针扎一般的刺痛，被扼住的感觉却在这一瞬间消失，她猛地从那状态里脱离出来，似乎又能呼吸了，空气一下子经由鼻腔入得肺中，呛得她剧烈的咳嗽起来。
咳得猛裂，似乎要把肺都咳出来。
一面咳，她一面抬头看了过去。小顾站在她的对面，一脸错愕地盯着她，手上拿着的那串碧玉数珠在指间轻轻的晃动，被阳光一照，分外的耀眼。
咳嗽慢慢地停了下来，林浅月抽出帕子，擦掉咳出来的眼泪，脸上的神色慢慢变得冷漠起来。她看着小顾，看着她手上的那串碧玉珠子。
这串珠子还是她送给小顾的。
上好的碧玉，据说还是罗刹国传过来的，冒着被金发碧眼的罗刹女吃掉的危险，十来个工人在山里挖了许久，才得了那么一块石头。
回来又请工匠琢磨了好久，那么一大块石头，总共才打磨出二十四颗……每一颗珠子都没有半点瑕疵，颜色更是无可挑剔。寻常和田的碧玉发乌，还有黑点，这串则青翠欲滴，还没有半个黑点。在阳光下更是灼灼生姿，美得让人不忍移目。
这样珍贵的碧玉，她毫不犹豫地就送了小顾。
如今……林浅月看向在小顾指尖晃悠的那串珠子，只觉得每一颗碧玉散发出来的光泽似乎都在嘲笑自己……实在是……讽刺。
林浅月甚至都有些怀疑自己。
自己……是不是做人太失败了？大管事、林忠……一个两个的都背叛了自己，她原以为小顾不会背叛自己，未曾想，连小顾也……如今想到她那时候为了掩饰小顾的身份杀掉何启的事情，林浅月只觉得实在是……无话可说。
她还能再说什么呢？
小顾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往常那个满面笑容，喜乐欢笑的小顾不见了，只有一个沉眸如水的女子站在对面，静静地看着她出神。
“奴婢原以为娘子会被奴婢摄住心神的，若是那样，小顾的罪孽可能会少些。”停了几秒，小顾又深深地弯了腰下来：“娘子，”她一字一句，“娘子对小顾的大恩大德，小顾从未忘记过……小顾也没有想伤害娘子……只是……家仇大恨，不得不报。”
她说完这句，突然一个箭步上前。林浅月都没看清她手上的动作，便被她一掌击在颈后，她只觉得眼前一黑，瞬间就意识模糊起来。
四下陷入一片静谧之中，再无人声，也无光亮。
林浅月隐约听见湖水的声音，又觉得自己剧烈的摇晃着，然后就再无意识了。
一切归于黑暗。
终于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