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浅月回来的时候，苏云青已经在等她了。
桌上干干净净的，方才的杯盘全着下人给收拾走了，却放着一个食盒，盒盖没有关，林浅月一眼就看到那盒子里放着四色点心。
看上去点心还颇为精致。
林浅月愣了一下，抬头望了朱高煦一眼。
朱高煦也看了那食盒一眼，道：“给那人的。”他顿了一顿，又道，“每两日需送一次，否则她就会毒发身亡。”
林浅月点头，对他的说辞丝毫不惧。
在这个位子上，若是没有些手段，只怕早就粉身碎骨。她望了朱高煦一眼，平静道：“走吧，是现在过去吗？”
朱高煦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顿了顿又道：“怎么？你不怕？”
这回轮到林浅月意外了，她抬头，挑了眉：“怕什么？”
“怕我。”朱高煦的声音很是深沉，他微微叹了口气，“我并不若传闻中的那样毫无心机……反而心机重得很。你可怕我？”
林浅月吃惊不已。
她几乎是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朱高煦，停了好一会儿，才道：“传闻中，汉王是个极可怕的人。”她眯了眯眼睛，笑道，“汉王朱高煦身高八丈，手持一对大斧，长相极为丑陋，粗鄙不堪。身上还因为长年不洗澡，而散发着一股臭味，喜食人脑。”
她每说一句，朱高煦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等她一番话说完，朱高煦的脸色更是锅底一般，黑得让人以为他是被火烤了。
隔了好一会儿，朱高煦才咬牙切齿道：“当真？！”
“嗯。”林浅月点了头，“一直这么传的。不过大部分都是说书人以讹传讹，哪有人真能如此。你觉得，我还会怕你吗？”
朱高煦点了点头，可双眸里还是滑过一抹担忧。
林浅月又道：“更何况，以前……你动私刑的时候，我早也就见识到了，为什么那时候你并不担心我会怕你。现在不过是下毒控制别人，你反而担心了呢？”
“因为……”朱高煦长长地叹了口气，“她与你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林浅月心头一跳，道：“你……不会是……”她并没有往下说，但话里的意思却是十分的明白，脸色也不由得白了几分。
朱高煦连连摇头：“不不不，我只消一眼，便能看到你与她的分别。纵使细微，却如云泥。”他皱了眉头，“我只是听说……”
听安太医说。
她若是知道你对这冒牌货能下得了这般狠手，会不会觉得有朝一日，你也能对她下了了手？反正是同一张脸。
人都有爱屋及乌，你对着同样的脸都能下的了手，对她又会有几分真心？
安太医说得很是真诚，听得他甚至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冷心冷情？浅月会不会因此……怕了他？
等听完他的一番话，林浅月真是哭笑不得。她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想的真是太多了。”她自己对着同样的一张脸都能下得了手，又怎么会去要求别人？
不过林浅月并没有与他挑明了说。
他不过是钻了牛角尖，让他这么钻钻也好。
林浅月起了身，将那食盒的盖子盖上，又亲自提起食盒，道：“我们过去吧？”
朱高煦见她没有半点不高兴，心中也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欢喜来，连连点头，也跟着起了身，道：“走吧。你放心，我已经废了她全身的武功，她现在，不过是普通人，半点不能伤着你了。”
林浅月却猛地一下停住脚步，狠皱了眉看他：“你说……她会武功？”
朱高煦点头：“是啊，怎么？你不知道？”
林浅月只觉得心底格登一下，“会武功”这三个字让她一下子想到一个人——洗剑。
当然，她并不是说洗剑是这个冒牌货。这也冒充不起来，洗剑是男人，那个冒牌货是女人，但是……纵使她垂了眼帘，却怎么也挡不住脸上惊异的神色。
她记得清楚。
那时候在长乐港的时候，洗剑是跟着那个冒牌货的。
这个冒牌货，真的是下过苦功。模仿自己模仿得是唯妙唯肖，洗剑认不出来，也是正常。可是……后来洗剑找了回来。
即使是自己找上门去，他又是怎么分辩出自己不是冒牌货的呢？
他当时说，是从细节上……自己当时觉得他肯相信自己，很是感动，并没有去想过一个问题……洗剑是自己的护卫，并不是贴身伺候的丫头。那些生活中的细节……他又是如何得知的？
所以说，其实洗剑根本不应该知道自己并不是冒牌货。
除非他有别的识别方法。
那么，如果像朱高煦说的那样，冒牌货会武功，这就很能说的通了。
自己不会武功，半点也不会。
冒牌货会武功，还很好。
这简直就是天大的区别，洗剑作为一个常年习武者自然能看得出来。不过……林浅月的眉头越皱越深，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他为谁在隐瞒？
虽然极不愿意，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人。
流光。
只有流光，洗剑才会为她隐瞒。那么……洗剑到底是为她隐瞒……还是根本就是……和她是一伙的呢？
心都在颤抖，林浅月觉得。
她从心口到指尖，都是冰凉一片，指尖冰得甚至没有了知觉。
他现在……在何处？
林浅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她眯了眯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朱高煦，声音却比方才平静了许多：“走吧。”
朱高煦深深望她一眼，伸手欲帮她提食盒，却见她的手在食盒的提手上紧紧握着，手指关节处一片惨白。
除去这点，她看上去与平常一般无二。
“那便走吧。”朱高煦也不问，伸手牵了她另一只手，缓步往外去。
那冒牌货住的，仍旧是先前的那个小院。
并没有换个地方，衣食也仍旧很好，只是并没有侍女，看守的人也多了几倍。林浅月进门的时候，看到几重守卫，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朱高煦笑了笑：“她挺重要的，不放多点人，只怕她跑了。”
那人的武功已经被废了，他再这么说，八成是暗指她有同伙。林浅月心里也明白，她有同伙是必然的，可想到同伙两个字，她就不由往主地想到洗剑。
深吸了一口气，她跟在朱高煦后面迈步而入。
这会亥时将过，快要到了子时，平常人早已入睡，那冒牌货这些日子也是早早就安歇下来，这会儿屋子里却亮着灯，显然先前有人过来叫了她起来。
林浅月进屋的时候，她已经换好衣裳，梳好头发，端坐在桌前了。
看到两人进来，她的眼波流转，先是瞄了一眼林浅月，然后目光就停留在朱高煦的身上。只见她微微一笑，缓缓起身，上前行了一礼，柔声道：“民女见过汉王殿下，殿下万福。”
她刚一开口，林浅月就愣了愣。
先前，在长乐港的时候，她也见过这女人一次。
那时候虽然长的一般无二，可动作气质和声音，还是有很大的不同的。
可这回……那冒牌货伸手挑了挑桌上的灯芯，屋内的光线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亮得足以让林浅月看清她耳边轻晃的小坠。
那小坠是碧玉的，不是那种深绿色，而是明亮一些的苹果绿。
做成了铃兰的样子，中间掏空，打得薄薄的一层，在她手上的烛光映照下，显得剔透晶莹。她的目光盯在那耳坠上，看了好一会儿。
对方见她盯着那耳挂，不由得笑了笑，也不多说什么，慢慢地伸手抚了抚那对碧玉耳挂。林浅月也慢慢地抬了手，抚过自己耳下那微微晃动的耳挂。
目光又在她的身上扫过，只见她与自己竟然穿了一件相同的衣裳。同样的淡藕色，同样的款式……只是对方衣裳的刺绣少了几分，并没有自己身上的精致罢了。
而且，如果光是听声音……她甚至也会觉得是自己在说话。
林浅月有些发怔，她缓缓地向前行了一步，像是魔怔了一般，眼神似乎有些茫然。朱高煦也察觉了她的不对劲儿，伸手想要去拉她，却见她又停了下来。
然后，林浅月便盯着那个冒牌货，缓缓地抬了手，伸出一根食指，又缓缓地向前点去。那样子有些奇怪……朱高煦刚要说话，却听跟过来的安太医轻声开口道：“她这个动作，叫点镜。”
“点镜？”朱高煦一愣，“什么是点镜？”
“传说中有镜妖。”安太医目不转睛地盯着林浅月，声音不急不慢，“镜成妖，会变化成主人的样子。与主人一般无二，若是主人无所察觉，那镜妖就会破镜而出，将主人杀死，替代主人活在世界上。”
他停了一停，又往下道：“若是被主人发现，则会将食指刺破，挤出一滴指尖血，用沾了血的食指点在镜子上。镜妖从此就会在人间消失。这个动作，就称为点镜。”
他收回目光，轻声道：“你看……她现在的动作，不就是在点镜吗？”
林浅月的动作真的就像是他说的一样，食指缓缓伸出，像是点在了一面不存在的镜子上一般，只是她并没有刺破食指，也没有出血。
她的食指停滞在空中，半天未动。
隔了好一会儿，才听她的声音略带艰涩，似银瓶乍破：“你……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