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不能同寝，那就死同穴吧！
死，在那一瞬，不再是件恐怖的事呢。她甚至开始向往那一刻，瘟疫有什么可怕，至少，陆子衿说了，死，会陪着她。
她还有什么好怕的，这一生也该知足了吧？
在芸镇的不期而遇，或许，也是上苍怜悯她，让她可以和最爱死在一起。
这样，于她，足以。
她早就是该死之人，长秋宫的大火没有烧死她，已经是最大的开恩了。她珍惜余生，也开始感恩，可是，似乎迟了。
如心说她不怕死，因为宫玄宸在这里。而如今，宫依依也不怕了，想想过往之路，也再无遗憾了。
她抬眸看着陆子衿，极力让自己看起来很平静很平静，她坦白，“哪怕此刻死了，我也了无遗憾，有这么多人陪我，不寂寞了。你呢，陆子衿，你遗憾吗？”
“我？”陆子衿略微沉吟了一会，宫依依紧张到了极点，终于，他摇了摇头。
“没有？”宫依依不知道自己是开心，还是失望。其实她很怕，很怕陆子衿说遗憾是江渔。可是，他没说，是不是她又可以自欺欺人，或许他并没有多么爱江渔？
“不是没有，是太多！”陆子衿苦笑，“现在想想，我的人生竟然处处都是遗憾，好可悲。”
那苍凉的笑声让宫依依心头一酸，陆子衿说，“带着这么多遗憾走，恐怕也不会安心。”
“那你说说，最近的两个遗憾是什么，或许我可以帮你。”其实她也没有办法帮他，只是当时那么问了，也只是当时，不顾一切的希望他能在最后快乐一点。
毕竟，连陆子衿都开始放弃的芸镇，真的没有希望了。
“你帮不了我。”陆子衿无奈的摇摇头。
“你不说，又怎么知道？”
“我想见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还想要皇宫的绝世医术，你说，你能办到吗？哈哈……”连陆子衿都觉得不可能，自己笑了起来。
宫依依面色一僵，显得是那么的局促不安。陆子衿毫无顾忌的笑，“你看你，吓成什么样，不过是说说，我也知道，奢望不来。”
“不是。”宫依依呢喃道，“或许并不是奢望。”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实在太小，那样沧桑的声音，如果再低沉，根本就听不清。他看着一直遮遮掩掩的宫依依，总觉得这个大夫活得太累。尽管她从来没有喊过累，但这样每天活在面具下，还要时时提防人家，生怕被发现，能不累吗？
“陆子衿，过来吃饭！”宫玄宸安排好自己的兵后，冲这边大喊，一副超级不耐烦的模样。瞪着陆子衿和宫依依的模样，就像他们是这难去煞风景的小情侣似的。
宫依依闻声回头，被三哥叉腰握锅铲的样子逗乐，刚才关于生生死死的恐惧彻底没有了。她打趣道，“陆子衿，你那妹夫太没大没小了。”
陆子衿一脸苦相，“没辙，谁叫人家是王爷呢！”
说着，拉起宫依依，“走吧，一起去。没有过不去的坎，吕大夫，还有这么多的生者，我们怎能辜负他们的信任，轻言放弃？”
如心在宅子里也呆不住，动身去医馆帮忙，小磊担心他娘，也跟着去了。而元香则留下来照顾那些孩子。
远远地，就看见宫玄宸干起了伙夫的活儿。绣着卷云纹的袖子随意的卷了起来，灰头土脸的忙碌着。
他还是第一次干这活吧，看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如心忍不住笑了起来。宫玄宸一抬头，正巧看见偷笑的如心，一时更慌乱了，感觉出大糗了。
“我来帮你。”如心上前道。
宫玄宸讪笑，“那你来盛，我去给他们送饭。”
“嗯。”如心点点头，其实煮的还是粥，在这种条件下，宫玄宸也就勉强能做这个。
大家伙也是饿了，有吃的就行，哪里还能挑啊。关键是那些病患，只能喝粥，其余的也吃不下。
如心很高兴可以帮忙，盛好粥，看着宫玄宸跑进跑出的送。都是送给病患，这样近距离的跟他们接触，如心还真是担心宫玄宸。可是，又不能表现出来，除了齐心做事，她不能拖后腿。
好不容易都送完了，宫玄宸满头大汗的跑回来，一瞅，锅里什么都没有。
“你还没吃？”如心有些惊讶。
宫玄宸无所谓道，“我不饿。”
“真不饿？”
“不饿，早上吃多了，现在还很饱呢。”宫玄宸笑呵呵的说着。
如心无奈的从灶台下方的格子里端出一大碗粥，“怎么办，你又不饿，这给你留的不就浪费呢？”
宫玄宸喜出望外，他真的是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早上忙着指挥大家掩埋尸体，哪里顾得上吃饭。他毫无王爷形象，更不似过去冷峻，嬉笑的接过碗，在如心脸颊上重重一吻，“还是娘子好哇！”
士兵们一阵哄笑，如心捂着脸，又羞又怨的看着宫玄宸。他没心没肺的喝着粥，如心佯装怒意的跺了他一脚，“饿鬼！”
随即在院落的一角坐下，她可不想继续成为那些士兵的笑料。宫玄宸跟了过来，也不坐凳子，就随意的坐在如心脚下。
看他在吃饭，而且就是白粥就很香的样子，如心不觉有些鼻子发酸，他是王爷，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在王府里，从来都是珍馐美食，锦衣华服。他现在，和那些士兵一样，吃住都一样，就连身上这衣裳，还是从盛京穿来的，也脏得不成样子。
“要不要吃馒头，我去给你拿？”见宫玄宸吃完，如心起身要去。
“别动，我吃饱了，你就坐着，陪我。”宫玄宸说着，疲惫的靠在如心腿上，眉宇深深皱起，灰蒙蒙的脸上，没有半点精神。
如心掏出手绢帮他擦脸，看着脏兮兮的脸一点点擦干净，心情也一点点好起来。
这里都是药味，好在她随身带了桃花香包，熏过这些手绢，闻起来也让人心情舒畅。
他席地而坐，长袍随意的散落在地，靠在如心双腿上时，那慵懒姿势，若是在王府后花园，该是何等的惬意。可是，此时此刻，他如此，只是因为太累，还有，其实他也开始绝望。
如心的手绢轻柔的抚过脸颊，那淡淡的香味儿让他紧锁的眉头稍稍打开了些。这两天，闻了太多的药味和腐臭味，他现在还头晕眼花呢。
他闭着眼，感觉如心的手在轻轻揉他的眉心。他这样紧蹙着，自己也很不舒服，可是，心底积压了太多的事，让他怎么打得开。
她的小手像给他做按摩似的，在脸上轻轻按压着，最后又在太阳穴两侧轻揉着。
力道不轻不重很舒服，若是在以前，她这样，他肯定会睡着。可是，在芸镇，他怎么敢睡？
他看了太多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的人，这比上阵杀敌还要让他无力。他不是大夫，不知道如何救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去，然后又亲手将他们埋葬。
很多人，在他看来只是睡着了。可是，陆子衿一句埋掉，就已经给他下了死刑。
现在除了每个人都要喝预防药外，整个芸镇街道几乎都洒了药汁，更有几个大锅煮着草药，放在各个通风孔处，只希望这样可以让疫情得到些控制。
可是，尽管他们做了这么多，依旧阻止不了患者的死去。如今连士兵都有染病的呢，他们都是盛京体魄强健的军人，居然也倒下了。
想到这，宫玄宸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们都不会有事，你不要担心。”如心轻声劝着，他却一把握住她的手，摩挲在脸庞，他说，“我还是后悔了。”
“什么？”
“不该带你来，你不该来芸镇。”
“可是我已经来了，而且，我一点都不后悔。我庆幸自己来了，还能这样和你在一起。”
“你就不怕死？”
“我怕啊，大家都怕，所以你更不能倒下啊，你一定有办法让我们脱离困境的，是不是？”
宫玄宸依旧闭着眼，他不想摇头，可是，也不想骗如心，“怎么办，如心，我没有办法。”
“既然已经尽人事了，那我们就只有等天命了。”如心轻松的说。
“是，我们在等。陆子衿说要藏书阁的《济世医书》，我已经通知外面留守的士兵回京去取了，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回宫？”如心回头望了望所剩兵力和百姓，回宫去来得六天，而芸镇，一晚上就不知死了多少人，六天，他们还熬得了六天吗？
“我想一定还有办法的，天无绝人之路啊！”如心依旧是满怀希翼。
“但愿如此吧！”宫玄宸笑，眯着眼，看着天空正中午的太阳。好刺眼啊，可是，也好让人迷恋。
阳光真美，可是，还有多少人，可以活着看见明天的太阳？
“娘、娘……”
突然一声孩子的啼哭打破了两人的静谧，如心寻声望去，是小磊。
“娘，不要抬走我娘，娘……”小磊跟在一个担架后跑，那里面躺着的，是刚刚被陆子衿判了死刑的六嫂。
撑不住了，她也死了。
如心心底说不出的惶恐，陆子衿一脸麻木的站在院子里，宫玄宸怕靠太近会传染，让如心就站着别跟去，他自己则走向了陆子衿。
“娘、娘，呜呜呜……别走，放下我娘，娘……”小磊不管不顾的拽住担架，陆子衿也是气急，竟完全忘了对方只是个孩子，他一把拽开小磊的手，大声吼，“她已经死了，你娘死了。你们，赶紧抬走！”
士兵加快步伐，眼看着要出院子，小磊情急之下，狠狠咬了陆子衿一口。他吃痛的松开，居然咬破了皮。从房里出来的宫依依吓得要命，也顾不上担心小磊、伤心刘嫂的离世，拽着陆子衿进药房，忙给他上药。
“呜呜呜，娘，不要丢下我，娘，你不要死，不要丢下小磊一个人，我好怕，娘……”孩子跟在后面追，如心眼圈都红了，她忽而觉得自己就是小磊，娘也是这样丢下她，虽然娘也有那么多的无奈和不舍，可是，人生无常。她从来没有想过，娘会离开自己，可是，到现在，娘已经离去两年有余了。
时间真快，然而娘的模样在脑中挥之不去。
前方的小磊还在追，担架抬出远门，他被门口的士兵拦了下来。他嘶声力竭的哭，却依旧阻止不了母亲的离去。他倒在地上，又哭又闹，打着滚。众人哄了半天，都没有用，也渐渐没有理会他了。
却不想，他忽而从地上爬了起来，在大家以为他想通了的时候，猛地朝如心跑去。
如心以为他要找自己哭诉，还没彻底搞清小磊的意图，他就扑到她怀里，对她挥手乱打一气，“你这个骗子，你说不娘不会死的，你骗我，我要打死你，打死你这骗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