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场血战以后,大平与远真终于有了难得的安宁,至少近期不会再爆发大型战役,只进行最基本的军事戒备。
听到纵武的死讯时,娵音在完颜振身边弹古琴,愣了愣,依旧从容地弹琴,只是弹着弹着,一根弦断、两根弦断,然后她自然地将所有的弦一一斩断,制造出嘈杂嘲哳的噪音,在完颜振有些愠怒的脸色中正了神情,淡淡道:“纵武,我敬你为大平守护之神,天堂之上,但愿你能收到这把琴。”
完颜振这才收起对娵音态度的好奇,同时庆幸自己喜欢的不是娵音这种类型的女子,否则单单是娵音不冷不热亦不动情的态度就足以伤尽人心。不过,太过歇斯底里意气用事,从而留下把柄,也就不是娵音了。换句话说,如果娵音狭隘如女子,也就活不到今天。
“你——”完颜振望着娵音过于单薄的肩,莫名地心念一动,伸手去触。
“想好怎么对付殷司了吗?”娵音不动声色地避开此人难得的怜悯,以免横生枝节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对他,本世子倒没多想,你不是他的政敌吗,总比本世子了解他吧,这样说来,倒还要多倚仗你了。”完颜振颇有兴趣地盯着娵音,企图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无奈娵音很面瘫地答:“你大概是想多了,御史一向是个低调的人,是以我也不知他真实水平。与他为敌?殿下,祝你好运,我不发表任何意见,也不干涉你的选择。”
御史低调是朝廷上下公认的,他不仅低调还神秘,白色斗笠从来没有摘过,是以无人识其真面目。
四月中旬,完颜振陆续派兵试探,可是有了殷司戍守的肥肉城固若金汤,连芜州都戒备森严得很。殷司就像是洞悉了他们的心理一样,他们以什么来进攻,他都会积极应对,让人怀疑他是事先准备好的。
一介谋士能将战场拿捏得如此之准确,怎一个可能能言?完颜振心下凛然,再也不敢轻视他。
试探到了六月,完颜振的耐心终于磨完了,正好远真将士也休息够了,正是打仗的好时候。于是盛平五年六月二十三日,远真发兵,攻伏然。
伏然。
六月的天,酷热难当,吹来伏然的风都是干燥的,但当那个人一袭白衣轻衣缓带地立在城楼上时,所有人便觉得狂躁的心静了下去,变得冷静透彻。
大平将士们是听话的,见到白衣之人站姿更加笔挺,不像是敬爱,更像是敬畏。
其实殷司并没有用血性征服这些铁血男儿,他做的很简单,就是在来时说了一句话:“你们的亲人在锦安生活得甚好。”
这句话既表明了他们的家人是安全的,他们无后顾之忧,可以视死如归地作战,也表明了如果他们不视死如归地作战,锦安的亲人就“不甚好”了。
娵音闻此见怪不怪,完颜振不了解殷某人,眼神里满满杀机,“不愧是玩弄人心的高手,青涟昶居然还未从他手中败落,实在是奇迹!如今没了纵武,他大概再无敌手,可肃清朝堂登基为帝。只是,他为何要来此呢?”完颜振的目光探究地打量着娵音。
“呵呵。”娵音压下纷杂的思绪,哂然。
“别‘呵’,说话!”完颜振坚决不允许她搪塞过去。
“你也知道我与他是政敌,他这般作为,自然是要亲自确认我的悲惨状况。”娵音说着,嘲讽一笑,心抽搐着疼,被她极力压下。
“本世子自有思量,明日本世子带你去伏然,本世子就不信他能无动于衷,将伏然守得依旧无懈可击。”
娵音眸光一掠,道声“随意”便不再答话。
完颜振自觉无趣,悻悻地走了。
盛平五年六月二十四日,伏然。
完颜振在城楼底下大声喊道:“姓殷的,你这是什么打法。固守城门?再坚固的城门都有被攻破的一天!”
城楼上的男子身姿高颀,长身玉立,未见容貌已尽显颜色,立在城楼什么也不做便是一副清雅写意的画卷,只是,这画卷出现在凛冽铁血的边关,甚是突兀。
“殿下,今日日头不错。”殷司淡淡道,声音准确地传入了完颜振的耳中,却是答非所问,语气微含笑意,三分睥睨七分懒散。
“是啊,正是邂逅故人的好时节!”完颜振倒未发怒,而是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故人?”殷司的声音还是无波澜起伏。
完颜振抹了把汗,不知是被天气热的还是被殷司的反应惊的。果然,娵音和殷司一个两个都不正常,不过,这更让他期待两人相遇,于是他展颜一笑:“说来那人与殷先生你,还颇有渊源呢。”
“哦?”殷司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完颜振一摆手,立即有专人将一个被缚着手的人绑上前来,那人一抬首,正与城楼上的殷司目光相撞。一霎,两人都怔了怔。
“一别久矣,卿安否?”默然良久,殷司开口道。自他的腰间滑出一条金蛇,激动地缠上殷司的手臂,向城楼下嘶嘶地吐着信子。
一别久矣,卿安否。这一句话久久盘桓于娵音的内心深处,她百感交集,泪水顿时决堤,她深吸了一口气,极力抑制住答道:“否!”那声音带着主人自己都未发现的赌气的浓浓鼻音。
“如是这般,吾心甚慰。”殷司这样说着,看见娵音眼眶里因没有来得及收回而在阳光下晶莹闪烁的液体,不由一愣。她这神情,倒是难得的小女儿情态,随即他公事公办地对完颜振道:“殿下,下官与褚大人虽有不舍,但毕竟同朝为官,自然是要迎她回去的。倒是殿下,让下官很怀疑远真是否贫瘠至斯,将褚大人七尺男儿摧残成这副模样,以后大平人投靠远真得多思量着点。”
“你!”完颜振怒视殷司,想不明白这看上去纯良无害的君子怎么会说出这样一番厉害的话。殷司主动救回政敌可以反映出他宽仁博大的胸怀,娵音回了大平也会欠他人情,而他通过娵音的情况警醒大平某些不安分的人,投靠远真下场会很惨,详情请见娵音。妙,实在妙!
“褚大人,本官接你回来!”殷司微微一笑,无视了娵音身边脸色发黑的完颜振,伸出一只手,向着,娵音!
全场哗然。大平这边的人兴奋激动,远真这边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明白了以后都对殷司怒目而视。
“拘影,告诉本世子,你的选择。”完颜振在某一瞬间看见娵音的脸似乎红了红,又恢复正常。他觉得今天娵音不太正常,具体在哪里他也不知道。
娵音望着殷司,轻轻摇头,坚定而又决然,“不了,殷大人好意,本官倒觉得远真龙城的待遇不错。”
殷司的眼中似牵出了千丝万缕的绵长丝线将娵音柔柔包裹,半晌,他垂眸笑答:“好!”她既不愿,他就不勉强。
完颜振看着这两个几分钟解决往后命运的人,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殷司的思维可谓是缜密,刚刚他真的生出了放走娵音的心思,谁知瞬息万变,娵音拒绝了殷司,殷司也不挽回,将这绝妙的好计泡到水里。
这两人,真是奇怪。他摸着下巴一面看看殷司,一面看看娵音,两人皆毫无破绽。
“可惜了。”完颜振郁闷地将娵音押回龙城,攻打伏然的计划再次泡汤。
自此,完颜振换了一种攻城方式。汉书云,反间计最是伤人,自相残杀永比互杀残酷得多,尤其是对殷司这种一看就是不会武功的人来说,可能是致命的伤害。大平将士驻守边关,心里服的也都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勇士,娵音当初征服他们也是拼了一把的,殷司这个看起来就不会学武的人又怎么折服他们?
完颜振此番就是在此下功夫。
三日后,伏然的士兵愤怒地冲出城门,领头的那个人手里抓着个白衣服戴斗笠的人,正是前些日子在城楼上谈笑从容的御史大人殷司。
完颜振看着一堆往自己军队闯来的大平人,心情很好地伸了个懒腰,心道不会武功的人果然都有一个弱点——服不了强兵!强兵是靠练兵者超凡的能力以及严格的规矩练成的,只会服能征服他的那个人,殷司能凭借什么征服?
望着渐渐靠近的大平军队,完颜振莫名皱了皱眉,觉得哪里不妥,但也说不清是哪里,因为当殷司进来的那一刻,他的注意力就都被吸引走了。
“下官殷司见过殿下!”不需要旁人推,殷司很自觉地跪下利落地行了个标准的礼。
“起来吧!”被这般对待,完颜振也不好太过为难对方,忙道。
殷司这才施施然起身,在完颜振附近站定,“与殿下说话竟是得这么绑着的,下官甚是同情殿下身边服侍之人。”
“替他除去缚着的绳子,难不成你们认为他能杀了我?”完颜振瞥过身侧的一众将领,心情不太好地斥责。他对殷司拐弯抹角的本事很佩服,但如果这本事用来对付自己,就很让他接受不了。
一个性子急的汉子上前将束缚殷司的绳子扯掉,又似嫌殷司的斗笠碍眼,一把摘下来,咕哝道:“一个大男人还戴着斗笠,怎么跟一娘们儿似的!”
一摘下来,他的话就止住了,不是因为面前的容貌令人过于震撼,而是因为面前这个人,正和和气气地笑望自己,那含笑的眼神却偏偏令人遍体生寒。
“你你你——”叫了半天,这个将领也说不出话来,殷司已经掠过他望向完颜振,“殿下,下官来此,与你商谈一事可好?”
“你已是阶下囚,有何资格与本世子讨价还价?”完颜振警惕起来。
殷司从容一笑,高雅如山野里鼓荡的风,缕缕都是清幽与澄然,在这笑以后,先前押送他的两个大平士兵倒下,呕血身亡,而揭开他斗笠的人大惊,想要后退离开他的身边,他似有所觉,先于这将领一步随手扯了根将领的头发,一折,将领倒地,虽是倒地,面色神情却如常,然而一探,他的气息全无,竟是死因不明!
完颜振眼看着这场巨变却无力阻止,终于变色。身陷此境而不惊,是为勇;跪拜敌人而不忿,是为忍;毒杀他人而不傲,是为谦!这个人该是怎样下毒的呢,他的斗笠吗?若真如是,完颜振觉得自己大概真的得担心一下自己的人身安全了。
这些固然可怕,但相比于殷司淡然的眼眸和含笑的神情还是轻松太多了,完颜振现在看到他那种平静且了然的笑,就觉得自己的一切想法动机都被此人洞悉,这种感觉让他非常不适,他艰难地平复自己的心绪,对诸将道:“出去!本世子与殷先生商谈一事!”
诸将不太放心,碍于军令只得退了出去。
“殷先生,何事?这里没有他人,你可直言不讳。”完颜振欣赏着殷司的气度,懒得观察他的表情了。殷司面具太厚,斗笠是一层,本尊的面目也是一层,让人怀疑那也是假面,但殷司那种涵盖天地奥秘的微笑是什么面具都无法做到的,因为它浑然天成且是由内而外生成的。
“下官并无什么大事要言于殿下,殿下可自行休息。”殷司说着,自顾自地在帐内一方软榻上落座,一派悠散闲淡之态。
完颜振见他坐了,反露出放心的神色。不过,一会儿以后他就放心不了了,因为殷司依旧淡定地坐着,没受任何影响。
等等,软榻上的毒药、春药、麻痹人的药物为什么会没有作用?完颜振的背上爬起一丝凉意,下一秒,他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你做了什——”
话未说完,他突然说不出话来了,因为殷司从软榻上起来了,起来时是缓慢的,却是瞬间出现在他身边,凉滑的触感从他颈边蔓延。
“你会武?”完颜振万分震惊地问。
殷司半蹲着身捡起斗笠戴好,不回答他这个问题,只道:“周围的明卫暗卫都撤下去,据我所知,屋顶有两人,屋子的四周有数十人到数百人不等。现在,让他们退到十里之外!”
完颜振咬牙沉默着。
“他们现在已中一种毒,引子我放在你身上了,你就不怕他们都毙命?这些,可都是你的精锐啊,不少还是你的亲信是吧,你置他们于死地,会让远真将士们寒心啊。”殷司在完颜振耳边轻声道,成功看到完颜振色变,咬牙切齿地道:“都退到十里之外去!”
殷司和煦地笑着,颇具安抚性质地道:“殿下莫慌,陪在下看一场戏罢,下官都行了跪拜礼,殿下难道连忍这一点都忍不得?”
完颜振终于明白这厮是在报复,赤裸裸的报复。因此,他看殷司衣袍的目光愈加要冒火了,如果他没被挟持,就可以直面殷司采取一些防护措施,可惜这是如果。
殷司不以为意地望向帐外,挟持完颜振出了帐子。他的跪拜礼可从来不是白受的,男儿膝下有黄金这种说法他并不认同,当真要跪时就要跪,该报侮辱之仇时尽力报回来就是了,何况此行他还有其他目的。
“你是来救她的?”完颜振想了想,试探性地问道。
“铺路。”殷司若有所思地道完,就不再说话,完颜振得不到答案只能干瞪眼,陪殷司在帐门口站了一个小时。其间,他保持着一个姿势动都没动一下,心情烦躁,反观殷司,虽是懒懒散散地倚着帐子,手中的匕首却一直准确地指着他的要害,难为殷司支撑了一个小时手势动都不动一下。
终于,一个小时后,一个将领打扮的人从外面进来,被完颜振的护卫所阻拦,他以死相逼使护卫退却,自己来到完颜振面前,刚想禀告什么,殷司就弹了一颗药丸到他口中,他一滞,开始咳嗽,怎么咳却都咳不出来,过了一会儿,他的身体猛烈痉挛,一炷香的工夫就绝气了。
这位是完颜振最为信重的一人,他来必定是有重要的事,被殷司杀害也就是杀人灭口。那么,发生了什么?
“来了。”殷司渺远的声音传入他耳中,他有些困惑,下一秒,他听见震天的怒吼声传来:“杀尽远真,卫我家园!”
完颜振瞳孔一缩,终于明白自己感觉不对的是哪里了。先前大平军队送殷司来的时候人数实在是多了一些,而且人对俘虏向来是很不客气的,殷司若是俘虏,被送到远真以后白衣也不会依旧如此鲜明,应该会很破很烂。所以,殷司被大平人送来远真做俘虏以求片刻安宁是假,装成俘虏到远真军营趁机耗损远真兵力是真,现在,远真内有大平军,外部也受大平攻击,兼之殷司善阵法,远真陷入了内外交困的的境地,而自己身为主将被敌国人挟持了。
远真大势去也!
过了一会儿,几个大平人和几个远真人到殷司身前,大平人先道:“殷先生,远真大队逃回龙城,死伤惨重,遭受打击颇大,请先生指示。”
“对余下的远真人加以安抚,迁至大平境内。”殷司道。
完颜振盯着余下的几个远真将领,目光凶狠如狼——就是这些人叛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