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篙
今天是由历史发展而来的，而历史也正在一点点地离我们远去。在这缓慢而充满着无限生机的过程中，历史也给我们遗留下了印着各个年代痕迹的智慧与文明之物。从中我们可以窥视到先人们劳作、生活和进行创造时的忙碌的身影，聆听到他们使用劳动工具或器物时发出的碰撞声，甚至用心能感应到他们的呼吸声和脚步声。我始终相信，历史的渗透力和感染力是十分巨大的，任何人都无法抗拒，这也反映出了历史对社会进步不息的推动力量。正是怀着这样的感受及一种崇敬与虔诚的心情，从历史中一路望去，祖祖辈辈生活在西海固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一代代地繁衍生息，一代代地与自然抗争。在生存与抗争中，他们不断地创造着自身的文明，也不断地追求着美好的生活。真的，不用有丝毫的怀疑，西海固的历史，也曾蕴藏过许多的辉煌，只要你走近它，轻轻拭去岁月落在西海固身上的尘埃，你就可以领略到它熠熠生辉的光彩。
器皿之美—陶器是西海固古老文明的见证
也许，你并不太在意，一只沾满着泥土的陶罐或陶杯，因为它们太普通了。在西海固的许多农户家中，你都能看到这种器物，有的被用来装油，有的被用来盛盐，有的干脆就弃置在屋檐墙根之下任由风雨侵蚀。这些陶器是农民们在开垦农田或平田整地时刨挖出来的。在西海固地区，到目前发现的新石器时期遗址已有二千四百余处，几乎遍及每一处山川河道，分布之密集，就像今天大大小小的村落一样。一些遗址距地表只有几十厘米，遗址上，破碎的陶片俯拾皆是。它们本身或许并没有什么过高的经济价值，更不能和精致华贵的古瓷器相比，因而往往被人所忽略或轻视。其实，这些出土陶器正是西海固地区古老文明和原始时代生产、生活发展进步的实证，它所包含着的历史价值和先民们非凡的创造力、想像力，是现在任何有经济价值的东西都无法比拟和替代的。它从一个侧面折射出了西海固远古历史的辉煌。
西海固历史之悠久，可以上溯到旧石器时代。那时，古人类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他们活动的足迹。丰盛的水草、茂密的丛林、原始的牛羊、成群的鸟兽、温润的气候，为古人类的生存提供了优良的环境。随着时间缓慢地向前推移，人类一步步地告别了粗糙的打制石器和以采集渔猎为主的穴居时代，在步履踌珊中进人了“少年时期”。新石器时代开始了。大约在距今五千至六千年前，在西海固地区所处的黄土高原上，孕育出了我国早期的原始农业居民，这也是当地农耕文化的肇始。我们的祖先通过自己的劳动，通过无数次实践，创造出了一种新型的物质：陶器。这种具有革命性的生产资料的产生，不但标志着当时母系氏族社会的繁荣，也给这片土地上的人类发展与文明带来了深刻的变革。
原始人的衣食起居、生活方式由此得到了极大的改善。这一地区陶器的出现，从时间上看，相当于中原地区新石器时代的中晚期。陶器的制作系手工用泥片贴筑和泥条盘筑的方法，多为夹砂红褐陶或橙黄陶，泥质陶很少，工艺水平不高，类型简单，带有明显的地域特征，但它显然也受到了同在黄河流域的仰韶文化的影响。这从固原孙家庄遗址、海原曹洼遗址、隆德页和子遗址出土的陶器或陶片中就可以得到印证。随着彩陶的出现，将制陶工艺推向了一个新的境界。我在固原博物馆见到过几件彩陶：双耳草叶纹彩陶罐、单耳齿纹彩陶罐、双耳彩陶罐等，颜色都是红黑相间，图案以网纹、锯齿纹为主，纹样富于动感，线条流畅自如，彩纹结合完美和谐。尤其是黑彩绘于红陶之上，鲜艳夺目。就拿双耳草叶纹陶罐来说，此罐长颈、溜肩、鼓腹、小平底，腹中部有对称孔耳，通体施彩，连口唇部位也施了彩。腹部有四块近似圆形的树叶图案，写实性很强，不仅体现了艺术的想像，也是对生活的反映和抽象概括，因而极富感染力，令人百看不厌。另外，隆德县出土有双鱼纹彩陶瓶、波纹彩陶钵，西吉县出土有双耳圆纹彩陶瓶，海原县出土有双耳彩陶瓮等数十件彩陶器。可见彩陶在西海固分布较广。值得一提的是，固原县七营乡柴梁遗址出土的陶器多以单色红彩竖条纹为主，极有特色。你看到这种陶器的饰纹，若不细心观察，还以为是后人涂上去用来做假。这种以单色红彩为主的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存，在黄河上游地区还属首次发现，有很高的研究价值。
西海固地区新石器时期众多的文化遗址中出土的彩陶虽不很多，但展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些少量的彩陶艺术品，不仅使我们看到了西海固和黄河流域同一时期其他经济繁荣地区文化上的密切联系和不可分性，也使我们在赞叹之余，产生了无尽的遐想和无穷的回味。
我想，真正能够体现和代表西海固灿烂的原始文化的陶器，在一定意义上说，还是公元前1890～前1620年出现的齐家文化。保留在这片土地上的很大一部分文化遗存，都属于齐家文化类型，不仅分布面广，而且陶器面世量大，随处都能碰到。这时已到了新石器时代的末期，甚至已跨进了传说中的夏王朝的门槛，我们的祖先仍然平静地生活在原始的村落里，从事着农耕生产，制造着各种纹饰的陶器，用来烧饭、盛水、贮藏食物，也制作着数量可观的明器，随葬在他们的公共墓地。先民们依山傍水、向阳避风而居，墓地就建在山台之上。尽管岁月的流逝以千年而计，我们仍然可从固原的店河遗址、铁家沟遗址，彭阳的打石沟遗址、张化遗址等处依稀可辨。尤其是长达10公里的店河遗址中下段的上峡村向阳的山坡上，暴露着灰层、红烧土和居住区、墓葬区，这里到处都是散乱的陶片，真可谓漫山遍野，难怪这里俗称“烂罐洼”。由于自然和人为的因素，遗址被破坏得较为严重。附近的一些农家多少都有几件陶器，据说以前耕地垦荒挖出来后，认为是墓葬的东西晦气，就地摔碎了事。遗址被破坏的严重程度，叫人看了扼腕再三。
齐家文化因1924年在甘肃广河县齐家坪首次发现遗址而得名，分布范围主要是甘肃、青海和宁夏南部（即西海固地区）。这里地域上属陇东黄土高原范畴，文化上同甘肃其他地方一脉相承。不难看出，我们祖先生活、劳作的这片土地上，农耕经济在即将进人阶级社会的前夕是相当发达的，这反映在陶器制作的多样化和陪葬品的数量上。从发掘的一些墓葬看，陪葬的陶器多则几十个，少则七八个。陶器中多见大型或较大型器物，多数敛口卷沿，瘦颈溜肩，鼓腹平底。我见过高达六十多厘米的陶罐，大有鹤立鸡群俯瞰一切之势，脖颈下饰一圈小圆圈纹，如同一串珍珠项链，肩部四面配以四个对称的突起乳钉，细密的绳纹自底部旋转而上直达唇沿。制陶的艺术家们真正是具有绝妙想像力的大师，简直把一个红泥陶罐打扮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充满着青春的朝气和活力，楚楚可人之态，不由你不珍爱。
有的大型陶罐被施以堆纹，长长的泥条沿颈部围一圈，再斜斜地粘上数根泥条直通腹底，看上去如同风吹动着的一条条领带，潇洒飘逸，静中含动。这些大型陶器的制作，在工艺造型上都有相当的难度，这足以看出我们祖先们的聪明才智以及通过艰辛的劳动而获得的想像力、创造力确实是超乎寻常的。正如普列汉诺夫所说的：“什么地方有优秀的战士和手工业者，他们就一定是优秀的画家和雕塑家。”
再看一些体型较小的陶器，它们在制作上更是精美绝伦，极富才气，无处不显露出原始人对美的向往和追求。我见过的磨光细质红泥小杯，造型就很奇特，十多厘米高，敞口直颈，腹部鼓凸，底部很小，但很平稳。凸出部分的半径大致就是杯的高度，底部大小相当于杯高的三分之一。这种杯分单耳和双耳两种，肩部都饰有一圈小圆圈纹或弦纹，通过光滑细腻，色泽亮丽鲜艳，娇贵妩媚，仪容俊秀，可以说是陶杯中的皇后。置于掌上把玩再三，品味良久，彼时的感觉是难以用语言准确地表述出来的。另有一件橙黄色泥质陶壶，高不过巧厘米，浑身绳纹，看得出在制作陶坯时是一个整体，后用竹片或其他薄器从上部分离出一个盖来，盖上有一拇指长短的泥柱便于提拿，盖与壶之间两面都有划纹，只要对准了划痕，盖与壶就会完全吻合，合成一个整体，不存缝隙。整个陶壶呈不规则的圆形，向右微微倾斜，盖把也稍歪，显得幽默风趣，如同白石老人画中的一件物什，敢看而不敢动，真怕走了它的灵气。
人类在“少年时期”所创造的陶作品，充满着丰富的幻想，包含着强大的信息，显示着无穷无尽的勃勃生机。自由奔放以及广阔的思维空间是它最大的特点。进人阶级社会以后，纵观秦汉的一些陶器，不是缩头缩颈，就是四平八稳，充斥着压抑和矛盾，没有生气可言，弥漫着沉沉的暮气，和原始人那种积极向上、生动活泼、洋溢着浪漫情调的陶器相比，则高下了然。今天我们虽然能把陶器制作得更精致更美观，但肯定缺少人类在少年时期所具有的那种天真无邪所释放出来的“神气”与“灵性”。假如原始人能和我们对话的话，他们一定会这样告诉我们：什么是陶器的至真至美？那就是和制作它们的土一样平常，和它们盛装的水一样自然。
西海固古老历史上的这一页辉煌，给我们留下了极其珍贵的财富，也给我们带来了许多值得深思的问题。面对新石器时代的陶器，如同面对我们的先人，在他们灼灼的目光注视之下，我们今天更应该做些什么呢？
天圆地方—古钱币是西海固历史的物化
古钱币，就是我们西海固人常说的麻钱子。你可别小看这麻钱子，它里面包含着大文章，有说不尽、讲不完的故事。
记得我小的时候，麻钱子是经常见到的，西海固农村里几乎家家都有。我常和小伙伴们用麻钱子玩“丢窝”的游戏，女孩子则用它做鸡毛毽子踢着玩。一次我和几个伙伴拿着铁锨去一座废弃的老城里挖麻钱子，在乱土堆中翻出了数枚。足见其存世量之多。那时人们挖出麻钱子大多交到工厂熔化了，其中肯定不乏珍品。现在回想起来，这个损失是永远无法弥补了，只能令人抱憾。西海固地处偏僻，古钱币的收集保护不甚理想，使得本地出土的古钱币大量流失。北京、上海以及河南、陕西的钱币贩子每年都来这里几次，低价收购麻钱子。西海固土地上这些历史的馈赠之物，每一枚都与西海固的历史相联系，它的流失，也就是我们西海固历史的流失，怎能不叫人心痛呢？
人们不禁要问，贫困落后的西海固地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古钱币留存？那就让我们回到古老的历史中，去寻找西海固岁月的足迹。
先秦时期，西海固的六盘山一带属秦地，秦惠文王最早铸的货币“半两”等，在固原、彭阳等地就有发现。这种不甚规范的古钱，似圆非圆，显得苍莽古拙。这是西海固土地上迄今发现较早的金属货币之一。秦始皇统一中国以后，西海固的南部纳人秦的版图，秦长城的修筑，使这里成为“拒胡”的边睡重地。秦王朝仍然铸造“半两”。规范的秦半两，制作精好，钱文系小篆书写，遒劲挺拔，美观大方，一般直径都在3。2厘米以上，重约8克。两汉时期，西海固成为“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交通的便利，带来了经济的繁荣，西汉早期铸的“半两”及汉武帝始铸并延续了七百多年的“五株”，至今随处可见，面世数量很大，动辄出土千枚万枚，其中珍异之品常有所闻。我在彭阳县曾见过一枚玉质“五株”，系手工刻凿而成，玉质光滑细腻，当属佩钱，象征着富贵。固原一带出土的汉代钱币中，王莽新政时期的钱币数量相当大。其时王莽弄权，币制紊乱，铸造的货币繁杂，达十几种。1992年固原西郊出土一个窖藏，儿乎全是“莽币”，被当地人称之为“钱钞”的货布有千枚以上，货泉竟多达万枚，另有布泉、小泉直一、大泉五十、大布黄千数百枚不等。这些古币铸工精美，文字隽秀，皆为上乘之品。单就货布来说，式样独特，如同一直立的人形，生气盎然，其钱文是悬针篆，看上去细若蚕丝，却生动流畅，铸造工艺之高，后人也难以企及，难怪乎世称王莽为中国古代第一铸钱高手。彭阳古城汉墓曾出土“莽币”“一刀平五千”（亦称金错刀）、“契刀五百”十数枚，个个完整如新。这些珍稀之品，形制优美，超乎常规，与众截然不同，使人见了确实有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之感受。可惜都已流落他方，当地人再也难睹它的面目了。汉以后，西海固作为重要的边睡之地，连年不断的战争，被掠夺的财富或供驻军给养的“兵炯”，边贸的往来，都有大量的古币遗世。20世纪80年代末，固原县城一次出土的北周“永通万国”精品就有一百多枚。现在这种钱币已成稀罕之物。北周铸有“布泉”、“五行大布”、“永通万国”三种货币，统称“北周三钱”。“北周三钱”在西海固地区出土数量多，是与北朝时期固原是北周通往西域的咽喉要道和军事重镇分不开的。
列人中国古泉50珍品的钱币，如南朝“永光”、五代前蜀“永平元宝”、后蜀“大蜀通宝”、南汉“乾亨通宝”等，西海固都有出土，我有幸目睹了其中一些。这些被湮没了上千年的珍贵之物重见天日，不免使人感叹。西海固在历史上是宋与西夏交界对峙的地方，故西夏钱币也多有窖藏发现。固原县头营乡、海原县李旺乡曾出土西夏“屋驮文”钱币；西吉县红耀乡20世纪80年代中期出土一批西夏铜钱，其中有一枚“元德通宝”极为罕见，国内仅存数枚，现存于被誉为“华夏钱币收藏第一县”的西吉县钱币博物馆。西夏钱币铸工精整，不亚于宋钱，其经济繁荣时期铸造的“天盛元宝”，出土量最大。西夏钱币，现已成为研究这个神秘王国政治、经济、文化的一种重要实物。
1996年西吉县建成了西海固地区第一家钱币博物馆，收藏、展出历代钱币三千多种。徜徉其中，仿佛时光倒流，历史烟云依稀浮现于眼前。从一枚枚锈迹斑斑的古钱币身上，你可以联想到改朝换代的血腥，刀光剑影的厮杀，巧取豪夺的卑劣，军阀割据的残暴；也可以了解到古代经济发展的轨迹，还可以领略到古钱币上的美学、艺术和民俗风情。特别是古钱币上的文字，真、草、隶、篆，各臻其妙；少数民族文字西夏文（屋驮文）、蒙文、满文，更是不拘一格，争奇斗艳，其间不乏艺术水准很高的杰作。
西海固的历史古老而漫长，历史积淀下来的精美之品聚若星辰。它们属于西海固，是西海固古代政治、经济、人文、地理最逼真、最直接的实证。也许，很多精致稀贵的古钱币能留存至今与西海固近代开发较迟有很大的关系，使这些历史的馈赠之物避免了更早地遭到掠夺和破坏。这是一种幸运。然而近年来出土的珍贵钱币开始大量外流。20世纪90年代初，固原出土了一批唐乾元重宝连体钱，都是未经锉磨的毛坯，其体形独特在国内独一无二，而其十之八九已流失外地，使我们痛失了研究当时可能在固原设立钱监铸币的珍贵实物资料。
不论怎样，古钱币是历史播撒在西海固这片土地上的尤物，是历史在西海固地区的再现。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会越来越少，让我们像珍视自己的人格一样去珍视它吧。我一直这样认为，古钱币所显示的历史价值，就是我们这片古老而炽热的土地上文明的物化及其真实反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