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青
小时候在南方，一到夏天，晚上就热得睡不着觉。母亲在地板上铺一张凉席，手里摇一把大蒲扇，我闭上眼睛，很舒服地享受着母亲的慈爱。有时候并没有睡着，也极力做出一副睡着了的样子，好像只有这样，才觉得母亲没有白白地付出辛劳。
也是在小的时候，我看过一本小说，小说的名字叫《遥远的北方》，作者似乎是苏俄的一位作家，但姓名已记不清了。当时就觉得这个书名不错，教人想起冰雪覆盖的寒冷的地方，诸如北极圈、格陵兰岛、西伯利亚之类。这本书讲述了发生在北方的故事，具体讲是生活在白令海峡一带属于亚洲部分的楚科奇半岛的爱斯基摩人的故事。爱斯基摩人凿冰而居，谓之“雪屋”，捕海兽而食其肉，剥兽皮而做成衣，在永冻的环境里，靠储存和消耗皮下脂肪维持生命。这本书让人越看越冷，就像张贤亮的《绿化树》让人越看越饿一样。看了这本书，我便开始对北方心驰神往，总盼着哪一天自己也能到北方去看一看。
有一天，父亲对我说：“咱们家要搬到北方去住了。”我问父亲是什么地方的北方，父亲说是一个叫银川的地方。我就看见了一地白银，心想叫这个名字的地方一定很富饶，不然不会起这样阔气的名字。我又追问一句：“银川有没有花园？”回答说有，这下才彻底放了心。依我当时幼稚的见识，又阔气又有花园的地方一定是个好地方。
后来才知道，父亲所说的北方是“朔方“，泛指西北方向，即古人在诗中所形容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这种地方。
北方真的很冷。一到冬天，我的两只手就满是冻疮，遇热奇痒，遇冷生疼，肿得像两个红萝卜。母亲给我抹一层厚厚的冻疮膏，可是一旦冻疮发作起来，抹什么药都不管用了。就这样，一冬一冬地起冻疮，一冬一冬地抹药膏。记不清是在哪一年，突然间一个冻疮也不长了，就像民间故事里说的那样，把种子煮熟以后再埋进地里，就一个芽也发不出来了。似乎是人一长大，增强了抵抗力，连冻疮也不敢欺负你了。
长大以后，偶尔有机会回南方，尽管也心驰神往，尽管也感到亲切，但是毕竟不一样了，总觉得南方是南方人的，不是我的。无论到了哪里，遇见什么事情，都习惯于拿南方的事同北方进行一番比较，比着比着，就比出北方的好处来。以一件很小的事情来说，兰州牛肉拉面在北方不管什么地方，它就叫“牛肉拉面”，可是到了江浙一带的某个城市，却变成了“牛肉拉拉面”。这多一个“拉”字按说也无妨大局，可是就令北方人感到很不习惯，也很不舒服，仿佛正在品尝一道美味的糖醋鱼，猛然间一根大刺卡在了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还弄得鲜血淋漓，只有到医院去处理。确实么，本来很苍凉很雄浑很粗犷很豪放很有气势的那样一种北方的感觉，顿时就叫这一“拉拉”破坏殆尽，变成了吴侬软语娘娘腔，如同宁夏坐唱配上江南丝竹，安塞腰鼓配上广东音乐，显得十分别扭，很有些不伦不类的味道。
我明白，这是自己的灵魂始终在北方的上空飘荡的缘故。
有几个朋友前几年举家迁往南方，他们说到了南方在别的方面还比较容易适应，可就是总免不了要想起北方，老是想着北方的辣椒多么大，多么红，肉多么厚。南方的朝天椒虽然辣得够刺激，但无论怎样吃都不如北方的辣椒香，也没有那种油乎乎的感觉。没有别的办法，实在“稿”不住的时候，就打电话委托北方的朋友炸上一瓶辣面子从飞机上带过去，还叮嘱必须要用胡麻油。一想到北方的揭羊肉，也让人馋得坐不住。南方也有羊，可那些满身腥擅气的瘦山羊，不敢闻味也不敢走近，更不用说放到锅里去煮了。北方的绵揭羊又肥又大，是专以咸水草养育起来的，单是一只羊尾巴就重一二斤，且又鲜又嫩，没有一点擅味。未吃到嘴里，就充分发挥想像力的作用，努力去想绵揭羊那满身卷毛的亲切的模样。还有“早穿棉，午披纱，围着火炉吃西瓜”这种浓郁的西域风情，强烈的色彩对比和巨大的反差，在南方夏天闷热、冬天阴冷、一年四季都潮湿的环境中是根本无法体验到的。所以，一旦遇有回北方出差的机会，他们就争先恐后地向上司请缨，生怕享受不到重归故里的满足。临上飞机，给这边的友人打个长途电话，急1J地说一句：“我们要回来了！明天早上8点老杨家羊肉泡摸馆见！”语气中的焦灼感、急切感，活生生“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进了羊肉泡膜馆，要上几大老碗肉，再朝开票的喊一声：“每碗加5块钱肉！”这就迫不及待地将头俯栽到碗口上，大吠起来。肉在嘴上堵着，气也来不及喘，那阵势活如饿狼下山，饿虎扑食。顷刻间，风卷残云，头大的碗里“一片汪洋都不见”，好像晚来一步，世界上的羊肉就要被别人吃光了。这副吃相，若是叫吃饭秀气的南方人看见，说不定会吓出病来。
前些年，有一个常常被中国老百姓挂在嘴边的词叫做“供应”。那时候的物资供应不是很充足，但物价也不高。每年冬天，住在北方（尤其是西北）的人家，总要在户外的小伙房里吊挂起一只整羊，不过花上三五十块钱，却可以叫全家人潇潇洒洒地吃上整整一冬。那时候家家都没有冰箱，小伙房自然就是一只天然的大冰箱，在这只天然大冰箱里，冬天的羊肉成为一道北方的风景。到了夏天，西瓜上市的时节，只看见满街的瓜、满地的瓜、满车的瓜、满目的瓜，家家户户都是瓜，就像天上飞着一架“瓜机”在向地上抛散。北方人吃起西瓜来比吃羊肉还要吓人，一麻袋一麻袋地往家驮，少则百十斤，多则上千斤。那是一点儿也不夸张的，尤其是在人口众多的大家庭里就更是如此。“我吃了600斤西瓜！”这是指一家人在夏秋季节里消费西瓜的总额。地道的西北人吃西瓜还有一种罕见的吃法，叫做“西瓜泡油条”或“西瓜泡油饼”，吃的时候将一个瓜从中间一剖为二，酷似两只大碗，再将油饼或油条撕扯成几块，放到西瓜的红瓤上。如果正好是在路边歇脚的赶车人，就顺手从地上捡拾一根干枝。撅成两截，作为筷子，随便在衣襟上一蹭，插进瓜瓤里三捣鼓两捣鼓，瓜瓤立时就被捣鼓得水汪汪的，浸人油饼、油条中，其酥松绵软，没有牙的老太太也可以享受。据说这种吃法最是清凉败火。虽然没有亲口一试，只是目睹他们咬食的样子就已觉得香甜可口，格外诱人。
在北方住惯了，就觉得北方的事情样样都好，主要是看着顺眼，好比是喜欢一个人，看着顺眼了连毛病也是好的。北方什么都大，大太阳火辣辣，菜长得大，人也长得大，相对来说食量也比南方人大。以前实行粮票制的时候，听说有北方人到南方连饭也不敢放开肚子吃，到吃饭的地方一坐下，人家就要问：“几两？”答说：“半斤！”又问：“几个人？”又答：“一个。”对方就白眼以对，一副不屑的表情，仿佛北方人粗野得很，一个个都是餐臀之徒。北方人食量虽大，但吃起饭来看着很痛快，显得一点儿也不小气。尤其是吃面条，端一只大碗蹲在地上，吸溜吸溜、呼噜呼噜，一会儿工夫就只剩下碗了。这种吃法就像一首跌宕激昂、由板胡领奏的秦腔牌子曲，给人的感觉相当流畅。北方人吃饭也不拘泥于繁文缉节，吃饭就是吃饭，吃饱就算，没有那么多的穷讲究。
虽然来自南方，但我还是喜欢北方，喜欢北方的大，北方的憨，北方的粗犷和北方的豪壮。偶尔出差去趟南方，住不上几天便要思念北方。衣服晾不干的时候要想，想起北方干燥的空气和温暖的阳光，一年四季不用晒被子，也没有衣服在箱子里发霉长毛这一说；阴雨连绵的时候要想，想起北方浩瀚的夜空、高远的蓝天、红彤彤的大太阳；汗流侠背的时候要想，想起北方凉热分明的夏季里身上干爽的肌肤。北方的冬天虽冷，但冷得清朗，冷得澄澈，冷得洒脱，冷得全无阴霆之气，冷得像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
南方一也不是不好，南方有南方的好处。南方山清水秀，人也长得清秀，什么东西都纤柔细腻、精巧可人。南方人生得袖珍，姑娘多似林黛玉，连骨骼也小北方人一号。尤其现在南方经济发达，物业兴旺，各方面的诱惑力均很强。但还是前面那句话：南方是南方人的，不是我的。偶尔到南方去，只可小住，不愿久留。心，依然在北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