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道生心急火燎地杀了明崇俨，却没料到事情最终坏在了张泉儿身上。起初张泉儿心恨赵道生的到来使他在太子府失势，想借着婉儿和太后的一层关系除掉赵道生，不想却事与愿违。后来，赵道生被抓去刑讯，同为户奴的张泉儿虽然猫在太子府躲过了一劫，却也已然被吓破了胆，自此再也不敢四处招摇。岂料某一天，武后身边的一个想要邀宠的近臣还是掘地三尺找到了这个倒霉鬼。
于是张泉儿也被抓到狱里，这个想要在太子身上大做文章的近臣刚出现在大牢门口，张泉儿便被吓出了眼泪，因为这个人便是因对付囚徒很有一套而“声名远扬”的来俊臣。
来俊臣，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十大奸臣（庆父、赵高、梁冀、董卓、来俊臣、李林甫、秦桧、严嵩、魏忠贤、和珅）之一，雍州万年人，著名酷吏。曾历任侍御史、左台御史中丞，时已官拜司仆少卿，此人善于组织数百亲信四处暗探，并制造各种残酷刑具，采取逼供等手段，任意捏造罪状致人死地，冤死于此人手下者已数以千百计。武后自然知道此人手下有不少冤案，却一直留着他没动，因为以此人为刀俎，既可暗中打击唐朝宗室，又能压制旧朝势力。所以一直以来，来俊臣就像一把横在朝廷中央的双刃剑，好的坏的一同震慑。
来俊臣捕获张泉儿之后，一切都变得简单而明朗。张泉儿不但招认自己与太子之间有荒唐不轨之事，还供出明崇俨很可能是赵道生所杀。此言怕是来俊臣最想听到的一句话了。
张泉儿说，赵道生平日里善用“弹刃之术”，即用类似弹弓的小弓射出细薄却锋利无比的刀片。随太子李贤出外狩猎时，赵道生曾用此法猎获过野兔和野鹿等物。众所周知，明崇俨身死那天喉管处有深约两指的划痕，而张泉儿声称他层亲眼目睹赵道生在后院的一棵柳树下埋了些东西。
于是，一列禁军按张泉儿提供的线索，在太子府后院的大柳树下找到了一个布包，里面有赵道生用过的弹刃之弓和一枚被血迹染红的刀片。迷案至此揭开，深得圣眷的明崇俨原来并非得罪了鬼神，而是出言开罪了太子。
当然，这是来俊臣的结论。
事实上，来俊臣所接手的任何案件几乎都会在短时间内产生出人意料的进展，他趁热打铁，力主在张泉儿身上深挖，他坚信除此之外，还会有更多的收获。
来俊臣的整个汇报过程中，武后始终阴沉着脸不言不语。
高宗李治有些坐不住了：“是贤儿要置明崇俨于死地？不可能，不可能！朕绝不相信！明卿救活了朕半条命，就冲此一点，贤儿也不会要他的命！是别人，一定是别人！”
于是这个在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的父亲亲自召见了自己的儿子李贤。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武后在旁。
“贤儿，你是否觉得父皇活得太久了？”
李贤跪地：“父皇！孩儿岂会如此大逆不道！”
为父的老泪纵横：“众多皇子中，朕一直以来都是最器重你，朕百年之后，这皇位定是你的，大唐江山也是你的。可你，为什么那么着急呢，如今人赃俱获，明崇俨的那些言论是否可信，为父和你母后自有分寸，你为何偏偏要取他性命？”
“父皇！孩儿根本不信那些言论，明崇俨虽为赵道生所杀，可孩儿从未属意他这么做，儿臣……”
“一派胡言乱语！一个小小的户奴，你不属意他，他敢擅自去杀朝廷重臣？”
“没错！道生杀明崇俨时定已料到自己也难免一死，”李贤喃喃地说，“父皇也许不记得了，这个小户奴是个孤儿，从小就在孩儿府上，小时候有次父皇来教孩儿念书，他还趴在窗口眼巴巴地往里看，父皇您还赏过他两个果子吃呢。道生急急忙忙地去杀了明崇俨，他以为，走了明崇俨，他的主子便可暂时高枕无忧了……父皇，无论儿臣说什么做什么，都不是针对您的，儿臣，儿臣不过是出于自保！如果儿臣说他日孩儿与母后之间，必有一场争斗，父皇会相信吗？或许，一切就在不久的将来……”
“荒唐！别说了，”高宗一摆手起身，“你们，其实都在嫌朕活得太久了。朕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但朕自认还算个及格的皇帝，如今边陲安定，百姓阜安，人口也从贞观年间的不足三百万户，增加到380万户，为父可以自豪地说，朕的永徽之治绝不输给先帝的贞观之治，隋炀帝和太宗皇帝都未能平定的高丽，朕也收服了。朕会把这样一个没有内忧外患的大唐妥妥地交道你手上的，你继位之前，朕对你没有别的要求，你若眼里还有我这个父皇，就该谨言慎行，约束下人，不要授人以柄！回你的太子府闭门思过吧，身正影直，何惧他人？”
李贤想说弘哥哥倒是身正影直，却最后年纪轻轻死于非命，上官仪刚正不阿，可到头来不但家破人亡，还差一点被灭了全族。可他看着父皇哀伤的背影，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太子府近来的门客日渐稀少，除了坚决拥护太子的，有相当一部分臣子在一夜之间从太子党分裂出去，另一些人则在骑墙观望，对东宫这边采取模棱两可的态度。
李贤反倒乐得清闲，对所有一切都不去理会，索性关起门来，自娱自乐。是的他心里忽然厌倦了这一切，事实上，自从张泉儿被抓去，他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毕竟张泉儿和赵道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这一点，他最清楚。
尽管如此，他反倒一天当两天过，他觉得，与母后的博弈之下，这很可能是自己最后的一场狂欢了。
于是，太子府白天悄然无声，到了晚上却关起门来歌舞升平。李贤甚至还重拾起自己昔日的旧爱《十部乐》。唐代宫廷乐舞有雅乐和燕乐之分。雅乐是朝廷举行各种典礼时所表演的乐舞，是当之无愧的庙堂之乐，而燕乐则是宫廷举行宴享时所表演的乐舞，故又称“宴乐”，《十部乐》包含《燕乐》、《清商乐》、《西凉乐》、《天竺乐》、《高丽乐》、《龟兹乐》、《安国乐》、《疏勒乐》、《康国乐》、《高昌乐》，虽属燕乐，却只有当朝皇帝在场时方可演奏。
太子李贤精通音律与乐舞，与其偏妃曹氏便是于一曲西凉乐舞中初识并相互倾心的。
这一日，太子在府中设宴，邀了婉儿一起欣赏他亲自编的《天竺乐》。他兴致高涨，不但亲自参与奏乐，还欲让曹妃换装领舞。
直到很多年后，即将进入不惑之年的婉儿仍记得那日宴会的种种。毕竟那时都是年轻人，年轻人最不懂得居安思危，或者说，年轻人最善于忘却烦恼和忧虑，因为，他们总认为来日方长。
那日曹妃还是谨慎的，她起身缓缓走到李贤面前，微微施礼后道：“殿下，此时此地奏《天竺乐》，恐有不妥吧？”
李贤一笑置之：“有何不妥？我知道爱妃担心什么，这里没有外人，咱们也不过是关起门来自娱自乐，爱妃尽管放心去别殿更衣便是！”
婉儿见曹妃步出大殿前，忧心忡忡地扫了自己一眼，方才意识到在太子府所有人的眼里，自己和武后那边是随时可以通气的，所以有自己在，大家的一举一动便不得放松。想到这里，婉儿如坐针毡，她欲推说自己身体不适，想尽早回去休息，又怕驳了太子的兴致。
“来人！去取盔甲来，孤要借今日小聚，将《十部乐》演它个遍！最后，再来一个《男子破阵乐》！”
婉儿从未见过如此豪华却又不拘一格的宫廷乐舞。刚入宫时，她在武后身边当差，曾在一次朝臣的册封典礼上看过雅乐，婉儿觉得那雅乐虽庄严肃穆，却远不及今日的好看。于是她一时间看得入了迷，从《龟兹乐》的窄袖胡衫，到《康国乐》的急旋如风，她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太子府，也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李贤。曹妃开始还总劝太子适可而止，后见大家都兴致盎然，也便放开了，她甚至还即兴跳了一段《绿腰》软舞（《绿腰》又作《六幺》，是唐代软舞的代表）。太子的演奏九曲回肠，而曹妃流畅的舞步宛如游龙，低回处如破浪出水，急舞时又如风中飞雪。
酒过三巡后，太子欲奏《男子破阵乐》，正当所有人换好装束等待音乐奏起时，武后那边派人来了。
“武后传诏上官姑娘。”是决云姑姑身旁的小宫女。
这宫女怕是被一群身着铠甲的兵士吓坏了，她完全搞不清楚太子府里在搞什么名堂。
四下里却突然安静下来。
“这么晚了，天后她……”曹妃最先警觉起来。
太子妃房氏也慌忙起身道：“殿下，时辰不早了，不然今天就到这里吧。”
李贤醉眼朦胧地说：“婉儿，不要走！看完孤这曲一百二十人阵式的《男子破阵乐》再走不迟！”
“殿下！”曹氏说：“让婉儿姑娘先去吧，不然去晚了，天后那里也不好交代！”
“不妨事！只，只此最后一曲，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以后，未，未必会再有的看了。”
不等婉儿说话，房氏又上前与李贤耳语了几句。
但见李贤推开房氏：“今日宴乐既已开始，便干脆尽兴！来！奏乐！……”
……
婉儿从太子府出来后跟着小宫女一路小跑，可还是让武后觉出了不对。
“怎这么慢？”
“奴婢该死！”婉儿和小宫女同时跪下。
婉儿正想着该如何瞒过宴乐一事，不想那小宫女已抢先道：“禀天后！太子宫中此时热闹非凡，像，像是在跳什么舞，大殿之上着铠甲者数以百计！奴，奴婢瞅着，殿外候着的，还有些身着《十部乐》乐舞服装的宫人！”
“大胆！《十部乐》乃我大唐国礼之乐，岂可在太子府私自演出！来人！”
“天后息怒！”婉儿说：“太子殿下宫里刚刚奏的是《男子破阵乐》，不是……”
“住嘴！我还没治你的罪呢，让你去给太子做侍读，你却胆敢陪他宴乐到深夜！至于你们刚刚都干了些什么，自有人会告诉我！来人，把那曹妃押上来！”
婉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步出太子府时还听到里面乐声未停，这会儿，曹妃竟已先于自己被抓了来！
曹妃刚被带进来，就扑过来给了婉儿一巴掌。
“贱人！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枉费太子对你信赖一场！”
“大胆！在天后面前竟干出手！”决云姑姑不知什么时候已立于武后身边。
武后说：“无妨！是我令人押她进来时先给她松绑的。”她转向婉儿，“婉儿，你知这是为何？”
婉儿捂着肿胀的脸说：“奴婢不知！”
“我早知这曹氏进来便要骂你，她不但要骂你，还要打你，所以我让人给她松了绑，让她腾出手来称心所愿地给你一巴掌。”武后心平气和地说，“不论你有没有将太子府今晚的一切告知于我，在她的眼里，你都是个通风报信的小人。恐怕不只是在她眼里，几乎整个太子府的人都会这么想。”
“可，可是，奴婢今夜一直不曾离开东宫！”婉儿小声说。
“不知深浅的东西！你没有离开，并不代表你没有暗中差人离开！”武后一摆手，曹氏被带了下去。
决云小声对婉儿说：“所以天后命我差人去先一步叫你回来，你若在那儿再耽搁下去，待禁军进去，太子府那帮人此刻已把你生吞活剥了也未可知！”
“自己看吧！”武后把一封密信扔到婉儿眼前。婉儿战战兢兢地展开一看，原来是张泉儿在狱里供出太子府马厩里藏有各式兵器和铠甲，来俊臣以为反具，并凭此疑于太子有心谋逆，遂上奏天后。
“如今禁军已连夜包围了太子府。婉儿，自今日起你不用回去了。”武后低缓的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先起来吧。”
正说着，禁军中已侍卫进来通报：“禀天后，太子府擅奏《十部乐》，并拥有全套乐舞服饰和乐器，还，还有……”
“说下去！”武后的目光收紧了。
“在，在太子府马厩中搜出各色兵器、铠甲五百余具……”
“岂有此理！贤儿，你太让我失望了！”
“天后息怒！”情急之下婉儿再次跪倒在地，“奴婢以为，东宫有十率府的军事机构（太子东宫六卫率中的太子左右卫率、太子左右司御率、太子左右清道率各领军府3至5不等，东宫十率府中的太子左右监门率府、太子左右内率府不统府兵，为太子直属的亲兵，由其直接掌握），并领有军队，故而拥有一定数目的兵器铠甲也在情理之中！”
“可那兵器铠甲缘何正经地方不放，偏偏藏在马厩里？”
“奴，奴婢猜想，定是太子酷爱音律，可又知《雅乐》《十部乐》乐舞所用之器具不能私自造就，恐人所知，才把可供参考铸造乐舞携具的各色兵甲藏于马厩之中！”
“简直一派胡言！”武后叹了口气说，“不过婉儿，你去太子府做侍读区区数月，真是难为你替他申辩至此！”
“奴婢绝非申辩！太子只是酷爱音律，喜好乐舞而已，近来太子为《后汉书》作注已接近尾声，只是在闲暇里奏乐怡情，绝无反意！”
婉儿没有料到先前武后对《后汉书》作注一事是绝口称道的，这次却勃然大怒：“你自己去翻翻太子为邓太后所作注释，便知其锋芒所指！更何况，那《十部乐》舞具岂是可供他加以私造的？歌舞之用，又犯得着藏上五百具！？”
短暂的沉默后，武后说到：“看看，都看看，这就是我的儿子们，我的亲生骨肉！弘儿可以当着朝堂上文武百官的面儿指责我，贤儿更好，干脆私自屯兵……走吧，都下去，让我待一会儿，婉儿暂且留下。”
婉儿一直跪在那里没有起来，她听到武后问自己：“‘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是什么意思？”
婉儿茫然地抬起头，却看到武后泪流满面。
是个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居然也会哭。
“为什么连自个儿的孩儿也要这么反对我，就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吗？婉儿，你当日做那首兴笔作那首诗时，一定想不到那最后的两句被我咀嚼了多少遍，或许是我鬼迷心窍了吧，那句‘桃将李，欲何如’，被我反反复复地意会为女人摄政，有何不可。”
“奴，奴婢当日只是言那剪花，并无此意。”
“我很欣赏你的诚实，也知道你确无此意。我承认我是爱那权力的，那种发号施令，而不是，被人踩在脚下的感觉，我是在感业寺死过一次的人，又是险些被皇帝废过一次的人，每次变故之后，我都一厢情愿地认为，不会有比那更大的打击了，谁知世事难料，前头等着我的，永远有更大更残酷的挫折……”
接下来武后不再言语。她既未说让婉儿留下，也没有让她离开。铺在武后面前的是一张白纸，婉儿不知白纸是什么时候起就铺在那里的。
就这样婉儿在空旷的紫宸殿与武后默默相对，直到星月渐隐，东方微白。
“立诏吧，”大殿内回响着武后已归平静的声音，“废太子李贤为庶人，流放巴州。”
婉儿没有想到，这就是一个母亲思考一夜后的结果！
顿时她的眼前发黑，脑海中也一片空白，她行将就木地跪到案台前，拿起笔，复又放下，再拿起，再放下。
武后不耐烦了：“区区数字，你要写多久？拟一封如此简单的诏书也不会了是吗！？”她走到婉儿身后低吼着，她要婉儿完成这封诏书，她要亲自看她立刻完成，她生怕天一大亮自己就会心软，就会后悔。
“好吧，你不会写，那我教你。像你刚入宫时那样，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照我说的去写便是。”
武后把笔放到婉儿手中，转身绕过案台，面向彻夜敞开的殿门：
“太子李贤嫉贤妒能，谋害朝廷命官，私藏兵器数百具，怀逆失德，故废其太子位，贬为庶人，流放巴州……”武后越说越快，待她回过身来，却发现婉儿的笔依然只字未动。
“天后！”婉儿流着泪说，“明崇俨明大人之死与太子确无干系，至于那些铠甲兵器，天后明察便知，有相当一部分都是供乐舞所用，昨晚太子府中光是一曲《男子破阵乐》，便动用了一百二十人的阵式。太子殿下一直是您和圣上最器重的，奴婢斗胆，请天后与圣上三思！”
“圣上？你竟还敢搬出圣上来压我？”
“不，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请求天后和圣上念在太子
往日一向贤能……”
“住口！得知明崇俨死因一事后，圣上风疾已复发，这个时候告诉圣上太子谋逆，岂不是要他的命？婉儿，你要忤旨是吗，忤旨该当何罪，你知道吗！”
“奴婢知道。忤旨，当诛。”婉儿听到自己说。
她心想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只不过，并不是武后存心要取她性命，而是她在和自己过不去。好在承蒙武后开恩，母亲已搬出了掖庭，住到舅舅家里，不必在掖庭永巷受苦了。
“即是如此，你自己决断！”
婉儿思忖片刻，便恭恭敬敬地搁下笔：“奴婢死罪！奴婢求天后恩准婉儿随太子殿下去巴州后回来赴死！”
“他已经不是太子了。”武后叹了一口气走出大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