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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在乡下教书

客车喘着气,翻过一片山岭,便是一个小站。小站旁边,卧着一所乡村中学和我最初的一些岁月。在琅琅书声中发动的客车,显得轻松多了。

校门旁边,是一个耳朵似的小屋。喝完看门老大爷端来的一碗热水,我想我的脸上很阳光了。我住的那间宿舍,原先是个仓库,课桌乱七八糟地横着,一律带着岁月磨损的痕迹。住进去的时候,我买了一盆花,零星的几片叶子,泛着淡绿的微光,我的心说不出的敞亮。那段时间,我迷上了养花,经常向学生讨要一些月季的枝条或者玛瑙似的种子。我亲眼目睹了一棵刺梅从返青、发芽到含苞、吐芳的全过程。

很多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第一场雪推开校门的时候,我正拿着铲子往炉膛里填炭。炉子是早早搪好的。和泥的时候,掺上沙子、麻刀,然后从炉条的上面一层一层往上抹,均匀地涂在炉膛上,搪好了,还寻几块小石子或者碎砖头,很随意地塞进泥里,像极了绘画时的点染。这样搪好的炉子,节煤,保温,耐用。炉条上再搁两三稍大的砖块或者石头,一炉的煤就有了底气,这情形,很像老师站在自己的一亩三分责任田上。生炉的第一天自然是祭炉日,办公室人人都凑了份子,也就是现在流行的AA制。跑腿的活通常是我干,在稀稀疏疏布着几个小摊的小镇上,我开始和菜农讨价还价,在称好了大白菜临算账之前,硬要人家再搭上一块生姜不可。有一回用开水烫酒,竟把酒瓶烫破了,索性连水也喝了进去。校园的冬天真暖和,寒风使劲敲打着门环,我们埋进作业堆里,竟没有听见,等到房门大开,以为上级又派人来检查工作,一看,是风,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严厉。

几乎每天都是这样。腋下夹了书本,经过塔松氤氲着的庄重的气息,经过砖铺甬路和两边木槿天真的微笑,在教室门前,我准备着表情准备着可能精彩的开场白。我是语文教师,当然也教过政治、历史,还吹过一阵哨子,领着学生在操场上跑圈儿。乡下安排课程,不是根据特长或者专业,而是“需要”。“需要”这个词语,让我好长一段时间腰板好直,活像书架上那本西装革履的新英汉词典,神气得紧。我用普通话组织课堂,所有的树叶都竖成了耳朵;我用教鞭轻轻敲打某一个汉字,直到它闪现金属的光泽。在自习课上,我来回走动,像农人沿着田埂察看庄稼的长势,也许一场春雨过后,那两片子叶上面会长出多少嫩绿的风景。

黄昏的校园是静谧的。有风从我脸颊上拂过,就像是往事。在一只蝴蝶的提示下,我听到了操场北面一朵喇叭花内心的歌哭。那些个黄昏,我迷上了伤痕文学,读得最多的是何士光的《草青青》。那个女人来过一次便失去了地址,她哭湿的手绢早就干了,在晾衣架上正和我的领带调情。我记得我写过这样一首诗,诗的结尾是:“红手绢,红手绢,用了这么多年——还是新的。”

梦乡的入口

门朝南开着,是平房。这很正常。就像向日葵,无限可能地收集着阳光。北面是一些体育器械。跳箱敦实沉稳地横着,显得很自信。它后面还有一个篮球探出了大脑袋。

这是体育组的办公室。整个学校只有一名体育教师,西面是偌大的操场。办公室的东墙开了扇门,进去,是教师单身宿舍,我的宿舍在北面,中间隔了一道墙,自然也有门。每晚穿过三道门,才能放倒自己,我的宿舍显得错落又有点含蓄。屋子常年是深深的暗,像跌入遥远的时空。只要有阳光,我的被褥往往晾在外面,我喜欢看它们微风里陶醉的表情,沉静,闲适,像一个阳光下眯着眼睛看风景的人,我喜欢他的耽于梦想的气质。身子下的被褥蓬蓬松松的,柔弱无骨,我很容易地找到了梦乡的入口。

我教书的这所学校位于乡镇中心路的北面。路上的牛车汽车摩托车缓慢或者迅疾。路的南面是村庄。悠长悠长的牛哞炊烟覆盖着,村庄成了一个在静谧时光中缓慢走着的老人。在我看来,道路是一条河流,村庄学校是它的两岸。一棵树,在河之阴生长着,吐一些鲜鲜的叶子,结一些嫩嫩的鸟鸣。我开始把自己当做树一样活着了。

我很幸运,当我开始独立思索的时候,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屋。夜里,我要连续拉动三根灯绳才能到达我的小屋。常常,只有一盏灯为我熬红了眼睛。乡间的夜晚是真正的夜晚,没有路灯,间或有此起彼伏的狗叫,整个校园就像熟睡的婴儿。我买的一本《崛起的诗群》,已经被我翻得边角都翘起了。我用阅读打发寂寥而漫长的夜晚。阅读给我带来了更深的孤独,因为无人可以倾诉。

我的小屋只住过一个客人,他笔名叫黑子,也爬格子。黑子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在一家啤酒厂干活。他骑着自行车,走了一百里路,一路打听着找到了我。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冬日的阳光一声不响的,还是那么从容散淡,我还是很熟练地在学生的作业本上打着红勾勾,突然,一个黑瘦的男孩像一枚飘飞的叶子落在我的眼前。也许是烩火烧吃多了的缘故,那晚我们关了灯,让自己亮着。黑子枕着我软软的枕头,我枕着厚厚的诗歌期刊,我俩就像两行现代诗的句子,头挨着,脚伸向了可能的无限。

黑子走了,骑着他破旧的自行车,他带走了我的书《崛起的诗群》,他的身影像一枚落叶,越飘越远,我的目光无法确定他的去向。我再也没有见到我的书。依然记得那书是黑黑的封面,那是黑夜的封面,“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一个晴朗的周日,我走出学校,爬上了西面的山丘。我站在山顶,只看见了校园的一角红墙,我看不到我的小屋,它隐在了时间深处。

路上,缓慢或者匆忙,许多人许多车,在走,西去或者东向。

蛙声的道路

村里的年轻人都把离开家乡当做有出息。我没出息,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回到我原先的学校教书。这是我熟悉的校园,像我熟悉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三年的时间,能把石头变成金子吗?系着红领带,操着普通话,像一只城市飞来的鸽子,我停在许多仰望的目光里。

我生活得很快活,活像一只活蹦乱跳的青蛙。是青蛙。三年前,我是一只小小的蝌蚪,曳尾于这里,三年是一条河流,我丢掉了尾巴。我栽的月季还在,校园东北角那个树墩还在,它被书声打磨得光滑平整,那种形状叫圆满。池塘还在。

校园的天空是高远的。它所呈现出来的生活的宁静与舒缓,使我沉溺上了它的黄昏。校园空荡荡的,在我走过之后更加空旷。蛙声响了,像一张经纬细密的网,覆盖了炊烟的吆喝还有晚归的牛哞。蛙声还是湿漉漉的,柔软而有韧性。少年的语境还在。我不过是从讲台下面走到了讲台上。双手分开蛙鸣这茂盛的青草,我看到的是过去的沙砾和尘土。

乡村的土地,不是想象中的坦荡如砥。刚搬进新校的时候,我们的课桌是杌子,坐在小凳子上偶尔看看窗外,是一些些高低错落的土丘,像冬日一觉醒来门外的积雪。我们合上课本,开始一锨锨一筐筐一车车地运土,可怎么也填不平西面的土坑,索性把它的四围修砌平整,建成池塘。种上荷花,有了内容,名字就是荷花塘,放上几尾小鱼,水面便摇曳多姿了。在校园的黄昏坐着,谁都会耳聪目明的。有一个夜晚我失眠了。我闭着眼,把每一根头发都竖成了耳朵,正与蛙声的高潮部分相遇。蛙声是一群欢快轻灵的雀鸟,即使栖落在细细的电线上,也是一些跳跃的音符。群蛙齐鸣,音节繁复,它的节奏不好把握,就像学生们的自由朗读,你接收的只能是一片琅琅书声了。每一声蛙鸣,都是一块吸足了水分的棉花,绵软湿润,韧性十足,落在草尖上,该是沁凉的露珠吧。

在家乡的校园,我是唯一写诗的青年教师。我随便截取一段蛙声,就可以装进信封,寄到千里之外的都市发表。编辑来信说这是自然之声是纯粹之声。父亲说我是在学青蛙叫。诗成了我表达心灵的一种形式。诗让我保持着和外面世界的联系。常常在黄昏,我轻轻抚摩着信封左上方学校的地址,然后一眼就看到了池塘下面的青蛙,一蹦一跳的青蛙。打开报纸,一只大翅膀的鸟便降临了我的校园。

蛙声响了。我习惯性地推开办公室的门窗。我的动作是一种仪式。一群精灵悄无声息地在光洁的桌面上游动。不是风声也不是树影,它们是一群灵巧鲜活的小蝌蚪。我听到了来自我内心深处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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