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并未染风寒,于是第二日我就跟随着段为错,正式在宣政殿伺候左右了。只是在宫里,所有大大小小消息的传播远比我想象的要快。
待一早送走了去上早朝的段为错,还没等我回到耳房整理自己的房间,便有一眼熟的圆脸小宫女将我拦在了半路。
“姚尚仪。”她端端正正的礼不偏不倚的阻住了我的去路,我只得停下脚步:“请起。”
那个小宫女也是在紫宸殿伺候的,不过平日就是在外头修剪花草,或是做一些洒扫的粗活,长得倒是眉清目秀的圆润,白白净净,像一颗晶莹剔透的汤圆。
她看起来有些难以启齿的模样,白净丰润的脸上透出一点粉红:“尚仪一会儿可是要去宣政殿伺候?”这个小姑娘害羞内敛的模样倒是引得我些许好感,我温声道:“雨天路滑,来回也耽搁时间,大约陛下会在宣政殿议完政后就直接用午膳。怎么了?”
圆脸宫女犹豫半晌,脸更红了:“奴婢,奴婢想随您在来回路上为您撑伞遮雨。”说完忙道:“奴婢不进去!就在门口等着您。”我皱眉,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思索着如何拒绝事,那个小宫女普通一下跪地,倒将我吓得退后一步。她埋着脑袋道:“奴婢并非想攀龙附凤,而是家中父母同时病重,医药费不菲,家中也仅我一个女儿,所以还要请人伺候。做粗实宫女得到的月银怕是支撑不了多久……”她抽抽搭搭的说着,话语也渐渐断续:“所以……奴婢想讨个月银多点的活计,您现在能出入宣政殿,是陛下面前的红人,所以奴婢便没脸没皮的来求您了!”说到最后竟要叩头,张喜那满头满脸鲜血的模样又不可遏制的浮现在我的脑海。
我打了个冷战,忙扶起她:“我并非不通人情,只是调职这种事……今儿我再去问问陛下的意思。”她抬起满目通红,浸满了泪水的眼,还抽搭的哭着:“谢,谢尚仪大人!”
她这呆呆中又透着机灵劲儿的模样,像极了樱桃。心下更是一阵酸软,我笑着摸摸她的脑袋:“我这一忙,紫宸殿就缺个添香的宫女。我去与陛下提提。”
“尚仪大恩大德,圆子会记一辈子的。”
听她自称圆子,还真符合她白净圆润如同晶莹汤圆的模样,我忍住笑:“行了,我知道了,你也不必为我撑伞了,先去做你的活吧。”
打发走了千恩万谢的圆子,我才到了耳房收拾好自己的物什。想着一会儿要去宣政殿,难免会与大臣碰面,便对镜检查着仪容,怕丢了紫宸殿的人。
已经许久没有细细打量自己了,平日里也只是将发髻匆匆绾成最寻常的发髻,点缀两根翠玉簪便罢。今天这么一瞧,才发觉自己的下巴不知何时已变得有些尖削,双颊也没有那么饱满,脸儿一小,双目倒显得大而有神。不过短短几个月,少女天真娇憨的神态,竟已在深宫磨砺得所剩无几。
这样的脸,这样的表情,他还会喜欢吗?
我换下颜色沉稳老旧的石青色褙子,穿上杏色短襦,点了些胭脂在两颊,掩盖了略显苍白的气色,倒娇嫩不少。
其实我也不过及笄之年,不知不觉间却也扮了与尚仪身份相符的老成。
瞧着时间差不多,估摸着段为错也该下朝,便撑起十二骨油纸伞匆忙忙往宣政殿去。
宣政殿坐落在三层汉白玉台雕莲花宝相基上,歇山顶,金色琉璃瓦。即便在如此晦暗的阴雨天依旧散发着不可逼视的光芒。我拾级而上,走到外廊,还犹豫这是否要通传,守门的侍卫便躬身道:“姚尚仪请。”
我亦微微躬身回礼,将伞倚到门边抖净肩上落雨,小心翼翼推开沉重的朱漆雕花木门。左手边的内阁隐约传来议政的声音,我止步不前,听里面有两人争吵激烈,倒是没有段为错的声音,我稍作犹豫后便往反方向的小厨房去烹顾渚紫笋茶了。
煮茶时,另一头不断传来或高或低的争论声,隐约能听见“大败”“柔然”等词。待我茶水煮好,顾渚紫笋浓郁的气味使得满室飘香。但清幽的茶香并未使得那头争论的人的心情有丝毫平缓。
正当我端了一套茶具往那头走时,一位穿绛色广袖直裾朝服的中年男子怒气冲冲的从里头甩袖而出,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臣告退!”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低首行了个并没有人在意的礼,待那人卷着疾风离开后,方缓步往内阁去。
阁中燃着熟悉的味道,清苦的龙涎香从博山炉中往外冒着袅袅雾气。段为错一身玄色绣金龙朝服,却已摘下了沉重的冠冕,只一金冠束发。他面前还站了一位穿枣红色朝服的大臣,那位大臣倒比方才甩袖而出的绛色朝服的大臣看起来斯文很多,身板也单薄很多。
“陛下,大人。”我端着茶具,低眸恭敬乖顺的微微一福。
方才面色稍僵的段为错此刻缓和了很多,颔首:“你来了。”那位大臣似乎是第一次见宫女在宣政殿伺候,有些诧异的发出一声:“这位……”
段为错笑了笑:“这位就是朕提到过的,救命恩人。”
我心里一惊,原先在宫里并没人知道我入宫的真正原因,都以为我不过是段为错一时兴起,顺路带回来的人。但段为错却对这个人毫无隐瞒的说了出来。
“噢哦——”那人显然之前就知道,恍然大悟的冲我鞠了一个揖:“失敬,失敬。”我忙又矮身一礼:“大人折煞奴婢。”
“这位大人便是兵部尚书,薛卿。”段为错不露其他情绪的,平淡介绍道。
我微微一愣,道:“薛大人大名如雷贯耳,总是听陛下提起过,薛大人是难得一遇的人才。”这话显然很受薛大人用,他呵呵摆手作谦逊状道:“陛下谬赞。”
我不动声色的打量,这位兵部尚书的态度倒是谦和,倒不知道怎么教出薛玉珠那样跋扈骄矜的女儿。
“那薛爱卿再无他事,便先回去罢。”段为错不动声色的笑道。
“可是……韦大将军他……”薛尚书面露难色,朝着方才那个绛色朝服男子离开的地方一瞥。
段为错语气稍厉:“朕心意已决,就派陆将军出征柔然。”说着语气渐缓,目光多了一丝器重的赞许:“粮草也是头等大事,还请薛爱卿多多配合陆将军。”
“这是自然。”薛尚书躬身一揖,正欲回身退下,突然问道:“不知小女近况怎样?”
我正将茶盘摆到书桌一角,听薛氏此问,不由手下一顿,茶盘“哐当”一声落在桌上。手心捏了一把冷汗,偷觑段为错的表情。段为错倒是坦坦荡荡,笑容也不曾有丝毫改变:“近日……承明宫倒是不大安宁。”薛尚书面色一变,段为错继续道:“不过爱卿放心,小人已除,就是玉珠收到了些许惊扰。今天朕批完奏折便去陪她。”
薛尚书闻言,擦了擦额角细汗,躬身道:“还烦请陛下多多照顾着小女,玉珠乃家中独女,平日里难免娇惯了些,还望陛下宽宏大量,不与计较。”
说罢未再多言,忙不迭告退了。